那是一间白色的演播厅，背后摆着两个白色的书柜，上面颇具艺术感地堆放着一些书籍，主持人读着小卡片上黑色玻璃猫的介绍，而那个精致美丽的作者坐在她对面，眼神却看着镜头外的我。她们嘴巴张张合合，我不太能分辨那些声音的真实含义，直到忽然间，声音似乎对焦了，一切变得格外清晰。
“据说《寒风吹动白月光》最初的男主角不是现在的冷亦寒冷总？”
“是的，最初我定下的男主角是一个痞帅的坏男生，想要写一篇以校园为主题的小说。但是这里要非常感谢我的编辑老师，她提出来说现在的读者其实对坏男孩这种类型的男主角已经不是很欢迎了，从一个更加现实的角度来说，现在的市场中都比较受欢迎的都是大女主类型，也就是要女主角有自己的人生和事业。我们一起研究了这个市场痛点，最后认为男主角应该是一个更有魅力的男性角色，这样才诞生了现在的冷亦寒。”
“当时写这本小说的时候有一些怎样的感觉呢？”
“我希望每一个女孩子都是骄傲的，独立的，都是属于自己的，我想为所有努力的女孩子都能收获美好的爱情，所以我设计了沈月婉这个角色。”
“是非常好的想法呢！”
“这本小说是我与三位非常专业的编辑老师讨论研究很久最终拟定的大纲。”
“其中好像有一位就是多部爆款剧的出品人，无赖文化的创始人王总对吧？难怪这部小说一经发布就引起了剧烈反响，情节扣人心弦。”
“是的，我们后来还修改了很多次，比如很多读者表示一开始作为男主角的冷亦寒对女主角实在太平淡了，看不出真的喜欢对方，所以我们就加重了男女主角一开始的感情线，还有读者表示沈月婉的事业线不够清楚，所以我们在后面几个版本里面加入了不少事业和豪门权谋的内容。”
“好像对女主角魅力的展示也更加具体了？”
“是的，为了让小说更具有现代精神，我们加入了大量表现女主角魅力的情节，让大家深刻感受到女主角的个人魅力。”
“好像还有传闻说，随着电视剧的热播，似乎要修订原本的小说出版是吗？有没有什么情节上的改动可以跟我们剧透呢？”
“这个……我们认为，悲剧比喜剧更深入人心，所以在最新版里面，我们大刀阔斧地修改了情节，可能会发一把长长的大刀。请大家做好准备哦。”
我盯着屏幕，我看到主持人和作者一起笑了起来：“那大家可一定要做好被虐的准备哦。”
“孙老师，麻烦您能把这里改得更有戏剧冲突一点吗？这个男女主角相遇实在是太平淡了，观众不会买账的。”
“孙老师，您可以把这段男主角虐女主角的戏份写得更有张力一些吗？现在这样读者虐得不够酸爽，后期追妻火葬场不会好看的。”
“孙老师，最近大女主类型很流行，可以修改一下情节嘛？大家都喜欢看女主搞事业。”
“孙老师，我有个想法，女主角的母亲不是病重嘛？这个角色的病逝可以作为男主女主之间的催化剂。”
“孙老师，配角身上不需要那么多戏份。”
“孙老师，这一段是没有意义的，你写那么多女主角的爷爷谁会看呢？”
“孙老师，你能不能多想想读者喜欢什么而不是自己想写什么就是什么？”
“孙老师……”
“孙老师……”
“孙老师……”
“孙清怡，”我抬起头，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站在路的尽头望着我，他背后传出无数敲击键盘打字的声音，“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在写作吗？你知道每天有多少网络小说问世吗？你从事这个行业，你就要理解，我们并不是什么艺术家文学家，我们是商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让商业利益最大化。”“你可以明确你的所谓艺术坚持是对的吗？每一天都会有无数小孩在我面前大谈艺术坚持，他们拿着自己的高中作文告诉我他们要坚持。我看着只是想笑。后来坚持下来的人都会说，当年那些坚持实在是太愚蠢了。写小说是有技巧的，尤其是网络小说。你不要去想其他的，悉心听取市场的建议就好。”“他们只是角色，只是角色，你要把他们的魅力设计出来就好了啊。你以为真的有人会关心这个角色是什么样的吗？你说他父母双亡他们就怜爱他，但是如果他没有父母双亡，他们看都不会看他一眼，所以你快写啊，美强惨懂不懂？”
最后，画面停止在一间办公室里面：“玻璃猫老师，我们最近其实热度已经有点下去了，我觉得，我们可以刺激一下读者。”
“不如……就把温世白写死吧？”
“哈哈哈，那好多读者可要疯了，温世白人气很高啊。”
“所以才能有话题啊？商业作品和商业作者就是这样，噱头就是我们的天。温世白人气很高，读者又能意识到他很容易被刀，所以即使短暂有舆论反弹，整体上还是会偏向我们的。不过为了让喜欢他的粉丝接受，比起为了沈月婉死，不如让他为了救一般路人牺牲吧？这样就真的会成为白月光了，而且还可以从道德和立意上得到认可。”
“那要精心设计才行。”
“哎，这样温世白的个人魅力就更强了，我也越来越喜欢他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们一边讨论一边修改：是啊，我自己也是写作的，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死亡也是魅力，受苦也是美丽，蹉跎更是魅力……如何在现在的创作环境下创作出一个看起来很能打动人的角色，我怎么会不懂呢？给他创伤的童年、完美的外貌、过人的智商、高尚的品德……
“我快没时间了，于欢欢……”
我猛然睁开眼睛，老城区的清晨能听到市场杂乱的叫卖声，水水和大庆应该已经起来了，从我房门外趿拉着拖鞋奔跑过去，而李秀珠一边轻一边重的脚步紧随其后：“你们不要吵，欢欢姐姐还在睡觉呢！”
我坐起来看着一旁书桌上镜子里面的自己，依旧是十八岁的于欢欢，没有戴眼镜，脸上还带着一点点青春痘和婴儿肥。
——我没有回得去，这一切都还是一场梦。
·
梦境的内容让我有些忐忑，我早点收拾好就直接去了医院。
结果打开门就看到赖志龙顶着一对死鱼眼看着我，一脸奄奄一息的表情：“哦，终于来了啊。”
温世白在旁边打点滴睡着了，脸色苍白。赖志龙指了指自己的舍友：“昨晚上你走后过一会儿就不哭了，我他妈以为事情结束就回自己床上睡觉了。结果半夜我被他直接咳嗽咳醒了，他妈的一边咳一边吐，鼻子嘴一起往外淌血，那画面给我看吓死了。我赶紧喊了医生……他妈的老子也是刚刚鬼门关回来的人，一晚上就照顾这吊人……”
我一掌断了赖志龙的抱怨：“陈述就好好陈述，不许说脏话！”
赖志龙小声骂了一句，倒也没有反驳，略带点忧虑地转过身看着温世白：“这边照顾他的医生护士似乎都已经习以为常了，他老子也没有来看他。大概到了后半夜才睡过去，也可能是吐完累昏了。”说着，他有点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妈的病秧子。”
“你不讨厌温世白了？”我坐到赖志龙病床边上，看着躺在白色病床里的温世白，也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是个还不错的人啦……虽然有点怪怪的，神叨叨的，但是他帮了我也帮了你。”
“……他妈的，真不公平。”赖志龙盯着温世白看了好一会，忽然翻身躺回自己病床上，背对我用被子裹起来，赌气一样碎碎叨叨，“他人真不错，这几天对我挺仗义的，昨晚上你走了之后我们还聊了会天，他问我现在在哪里工作，要不要来给他干活儿……我知道他没有看不起我，他妈的，他没有看不起我。”
我坐在他床边上，赖志龙总是很轻易地会喜欢一个人或者信任一个人，对我如此，对温世白也是如此。他的本性可能就是这样，总是会很轻易地被别人左右情绪，真诚又热烈。但是那种开朗的性格却因为家庭和教育的缺失而变成了盲目与武断，最终让赖志龙差一步就走上万劫不复的道路，差一点就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
——从这一点看，温世白何尝不是这样呢？温柔、善良、却因为温柔善良而得到的喜爱，最终要走向一个不幸的结局。
“……阿赖。”我盯着温世白，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特的想法，“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遭遇的一切不幸，都是某一种超越自然的力量在随意地安排着每个人的命运……”我转过头，对上他带着惊恐和迷惑的眼睛，从那双眼睛的倒影里，我看见了于欢欢露出一种木然压抑的表情，“那么愤怒、不解、想要反抗也是正常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