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回得去，我也必须回去。吴忆清不善于说谎，她是否应答一句话就能看穿这句话究竟是真是假。

    ——她害怕“于小乐”毁了她的小说世界，那就证明她以外的人也可以毁了她的理想王国。她没有回答我关于穿越的问题，就证明穿越的方法确实没有那么复杂。

    我打开我的电脑，翻开了很久之前的文档，找到最后一条批注的修改时间：“11点47分。也就是说从最后一条批注到我睡着的时间点中间，存在着一个恰好的时间点可以去另一个世界？”

    按照吴忆清多次来往的经历来看，这个穿越的办法也不会特别复杂，我只需要还原我当时的状态再试一次就好了。

    我闭上眼睛趴在电脑桌上，酝酿睡意。

    大约没过多久，我就感觉自己的意识一点点变得模糊，不能集中。

    伴随着一阵摇摇晃晃的黑暗中混沌的共感，我又一次来到了那间房间，那个放着一本书的房间，一切就和上一次一样简单，我宾至如归，有种回家的感觉。

    那一本书在房间中心占据了最核心的位置，上一次我没有敢翻阅它，但是这一次不一样，我走上前翻开其中一页：书页上面并没有文字，从我的视觉来看，我能看到一幅正在动的图画，但是我的耳朵里又能听到嘈杂的声音，可是那些图片和声音却又在我的脑海中自动生成了文字——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就好像一个立体的世界在感官刺激到我的一瞬间被挤压为扁平的文字。

    画面里冷亦寒脸色苍白地停下脚步，于欢欢姿态扭曲地躺在草地上，全然已经没有生息。那种死一样的沉默伴随着极速的呼吸声，无形中也让我跟着绝望起来：“不是这里啊……太早了……”我手指翻过这一页，下一页上是沈骄阳被关进房间里，用力拍打着房门吼叫，“还是不对，也不是这里。”

    我心疼得眉头紧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翻过去一页，就看到李秀珠坐在床边哭，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鬓角都染了白发。我有些不忍，但是还是默默翻过这一页——他们真实的喜怒哀乐却好像都变成我手中一页一页的冰冷文字。现实里的芸芸众生明明对于痛苦的抵御能力都那么弱小，只因为成为了文字，那种生动的茫然、困惑、痛苦、无奈就好像蒙上了迟钝的保护层。读者喜欢看角色痛苦，看他们挣扎，喜欢用一种有别于要求自己的原则去要求那些虚拟人物，而这也催生出了更多将写作当作杂耍或者玩花样那样的作者。

    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法把他们完全当作角色的呢？又或者，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能够完全把他们当作比我随手可以写出来的造物？

    我翻到了目前的最后一页有图画的部分，那是福利院门口空荡荡的街道，在那盏熟悉的路灯下，我看到赖志龙推着我和他一起订购的鸡蛋汉堡的餐车，然后默默停在了路灯下，点了一支烟蹲在角落里抽了起来。在我离开这个世界前赖志龙大概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抽烟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捡起了这个老习惯。

    背后传来无数声音：“别告诉他们你是谁，别告诉他们你来自哪里。”我依旧不知道这个声音究竟来自哪里，这个世界的基础秩序好像就是自欺欺人。

    这一次我没有理会那个声音，伴随着翻开尚且空白的一页，我眼前一阵白光闪过，我看着头顶在巷子里面的狭窄的星空：“又是杏花大街……”

    比起上一次的陌生，这次我可以说驾轻就熟，先在身上摸了摸，这一次我身上依旧是带着身份证和手机的状态，我掏出身份证，上面依旧写着于欢欢，手机上的信息也与我第一次穿越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我打开手机开启了前置摄像头：“……怎么头发又给我变绿了？”

    我有点无语，好不容易给染回本来的颜色，现在就好像一切又都重置了一样，我想想估计染头发还得花一笔钱，真的是无妄之灾：“得去找他们……”

    这一次我显然已经获得了更多信息，这本小说原来的男主角是赖志龙，而冷亦寒则是我小说的主人公，女主角是沈月婉，但是由于吴忆清在借用我的作品的过程中将我的女主角于小乐换了一个名字于欢欢写到了作品里面，所以当我穿越过来之后我就变成了我原本的小说里的女主角。这篇小说看似是吴忆清一个人写的，但是实际上则是她、她的编辑、读者的导向、以及无人知道的我共同完成的。而因为不同元素之间的割裂，最终也就导致了这本小说的割裂，所以性格最为鲜明的冷亦寒，也就是我当时以一种明确指向性创作出来的人物意识到了不对劲。

    而如何破局，虽然我目前已经有了一些猜想，但是我也不敢轻易实践，眼下还是应该先和他们汇合再说。不过下一件事就让我有点犯难：我现在到底应该找谁才对？

    按照道理，我手机里面存着赖志龙的电话，我也记得福利院的地址，眼下第一个联系赖志龙和李秀珠才是最好的选择。我想到了我在书页中见到的李秀珠难过着的佝偻背影，便犹豫了起来——从我的角度看，我只不过是在两个世界之间进行了一次穿梭，但是对于李秀珠来说，她却是实实在在地失去了于欢欢。我如果和她再次相见，对她来说不一定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很可能我这次回来，就是来毁灭这个早就千疮百孔的小说世界的。赖志龙也好、李秀珠也好、包括福利院的小孩子们，我现在回去去挑战他们对现实的认知，最后再把他们牵扯进这个乱七八糟的计划，绝对不是什么好的决定。

    李秀珠不是我们，很多事情让她去接受只会不断增加她的压力。眼下见面还不如不见才好……省得徒增伤悲。

    想到此处我又有些难过起来。沉默地靠在墙上缓了一会，才决定了目标：“先去找冷亦寒吧……他和温世白知道得最多，也就最不容易感觉到意外。”温世白此刻在病中，想要见他不容易，何况我不希望沈月婉知道我已经回来了，不然她作为作者总归会想出更多办法阻止我。

    但是下一个问题就来了，我到底要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冷亦寒，在沈月婉不知道的情况下和他搭上线呢？毕竟，虽然我加了冷亦寒的社交账号，但是我完全记不得他的电话号码啊。

    我茫然地坐在地上，叹了一口气：要是有一个重新再来的机会，我一定会不顾一切首先记好冷亦寒的个人信息的，就不用这么麻烦了，一个电话就能搞定。

    ·

    思考片刻之后，我在堵冷家家门和堵冷总公司之间选择了前者。虽然堵家门是一件很荒唐又很落魄的事情，但是毕竟家门口人还少一点，实在不行我就编个什么“冷总夜会美女，疑似旧情未了”的新闻掩盖现实，反正冷亦寒这种人物有点什么花边新闻也是常态。

    就在我思考再三，确定想法打算行动的时候，忽然间一道车灯光对准了我，我下意识捂着眼睛遮挡光源：“谁啊？”

    车灯光暗淡了不少，接着就是下车的声音，我眯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才看到一个人站在车门边，直直地看着我的方向。我眼睛还是看不清那个人到底是谁，但是想想大半夜正经人谁能拿个车灯照小巷子，肯定绝非善类：“我问你是谁啊？干嘛拿车灯照人啊？”

    “于欢欢？”那个人终于出声了，声音就跟做梦似的，“是你吗，于欢欢？”

    我一阵疑惑，虚着眼睛看向那个人的方向，一点点地，那个身影才渐渐清晰起来：“冷，冷总？”

    冷亦寒沉默了很久，就好像被定在原地一样。倒是我有些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冲过去就差没眼含热泪了：“我的天啊冷总！我刚刚一直在想我怎么才能找到你，我想了老多办法了，才准备去你家楼下堵门碰碰运气能不能不要被保安发现，没想到您自己来了！我真的是太感动了！”说了好一会，冷亦寒还是没有反应，我有点疑惑地抬起头，小声试探，“您倒是说句话啊——您还记得我的事情吧，冷总？”

    万一我费尽心力终于跑过来，冷亦寒给我玩个失忆，我真的能当场表演个自己杀自己，爱咋咋地，我回我的世界去了。

    万幸，冷亦寒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缓冲人死还能复生的现实。一开始我靠近的时候感觉他的目光还有点飘飘忽忽，就和人做梦时候的感觉差不多，万幸，很快他就恢复了平时的模样，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表情也变回了平时的波澜不惊，抿着嘴小幅度笑了笑：“想什么呢？连失忆都想出来了——快点上车，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