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是一月底的样子，和我离开的时候比大概过去了两个月，刚刚突然回到杏花大街的时候我满脑子都在想事情，还没注意到温度已经很低了。现在到了冷亦寒车上，我意识到自己手脚都冻僵了：“救命救命冷总快给我开空调！我好冷我好冷！”

    冷亦寒瞟了我一眼，把车内智能空调调成手动模式，一路直接打到了三十度：“你真是……只要活着就这么聒噪。”

    “我专门从从我的世界回来救你们的哎！能不能给我几句好话啊！”随着车里的温度一点点升高，我终于能舒服地叹了一口气，眼神在车内逡巡一周，“你怎么连车内必备小毛毯也没有！我真的真的要冻死了好嘛！”

    “你先忍一会儿，我找人帮忙买了衣服送到办公室。”冷亦寒此时已经对我死而复生的事情显得极其习惯，扭头看着我望向他的风衣贪婪的目光，“我的外套你别想，不会给你的。”

    “为什么！我们好歹也算战友吧！”我非常愤怒，“我又不是要你跟电视剧里那样给我披上，那样确实有点恶心了，但是你就借我盖一下不好吗！”

    冷亦寒转头看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似乎有点嘲笑我的表情：“我从来没说过我是有绅士风度的人，这么冷的天，我自己也需要穿着它保暖啊。”

    “你明明额头都冒汗了！”

    “再说了……”冷亦寒斜了我一眼，“那时候要不是你一定要刺激月婉，可能你就不用重新来这一遭了，这也是给你擅自行动的冲动的惩罚，你就受着吧。”

    我语塞，无语地盯着冷亦寒看了一会儿——我到底怎么才能写出这么气人的玩意来？还商业时代的典范？我当时品味这么差吗？

    “温世白情况很不好，他身体状况很差，两边似乎都希望他和沈月婉可以早点结婚，但是他自己的想法只有他自己知道，我知道他在等一个奇迹，如果等不到他宁可死在病榻上。”冷亦寒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叹了一口气，“我们的生活都烂透了，最近就连我也觉得开始彷徨和无力，就好像自己不管怎么努力，最终还是会走向一个不受控制的结局。”

    我不知道如何劝说，我本意回来就是来掀翻了这个已经乱七八糟的世界，但是一旦重新开始和他们说话，一旦看到这个世界的街景与来往行人，我又一次意识到他们是如此切实地活着，我希望能把这个世界打破是一种傲慢，我希望他们就这样活下去也是一种傲慢，无论怎么选择，来自现实的我比起被困在书中的他们，我无法真的做到感同身受，任何决定都显得似乎不那么圆满。

    “在想什么？”

    冷亦寒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考。我回过神摇摇头，有点犹豫地开口：“我只是在思考，我是否应该这么做？”

    “肃清这个世界？”冷亦寒有些不悦地皱眉，“是你说这个世界已经千疮百孔，无论用什么方法，做出多少牺牲，我们都应该想办法拨乱反正。你是在否认自己之前的决定吗？”

    “当然没有！”我也有点不耐烦了，声音提高了不少，“说得轻松，是。拨乱反正，恢复原有的秩序，实在不行就把这个世界毁了拉倒……说得倒是轻松啊！但是，但是真的有那么容易吗？李阿姨、阿赖、那些孩子、温学长、沈学长、还有窗户外面的芸芸众生，也包括你，我就是知道怎么做才是应该的，难道我就能下得了手吗？我就能那么轻易地把你们当作程序里某个乱码那样清除掉吗？”

    “……看来，你这次比之前更了解真相了。”

    我点点头，转头去看窗外：“这是一个，从根源上就有点走错了的世界，但是，无论世界是怎样的，或者我来自哪里，你们依旧是真实的。”

    冷亦寒那边半天没有说话，就在我以为他会自动忽略我这句话的时候身边传来那种闷闷的笑声：“你这话真有意思，于欢欢。你就好像在说，虽然我们是一堆乱码的程序，但是看久了也挺顺眼。如果你真的把我们一起删除了自己有点于心不忍。对吧？”

    我自觉没啥问题，只是有些腹诽冷亦寒那个阴阳怪气的语调：“怎么你说出来那么奇怪呢？”

    “你自己不觉得有问题吗？也是，毕竟我们都能意识到，我们的处境和立场不同。”冷亦寒闷笑了一声，“按照你的说法，你对我生命的怜惜就是对我人格的贬低，你要是想要尊重我的人格，就不可能顾及我的生命。对这个世界也是一样，如果你已经判断他出了问题，无法挽回，你就不可能既要他存在，又要他恢复正常。从我们的相处来看，我认为你不是会过分夸大现实的人，所以我相信你的判断。更何况，我们都经历过了真正的身不由己的情况，我自己也知道那种滋味的难受。”

    冷亦寒的话忽然停顿了一会，似乎想通了什么：“……我明白了，这次回来看起来你不仅仅是得到了一些新的线索，还考虑到了先前未曾考虑的某件事，对吧？而你考虑到这一点，甚至影响了你最初的判断，对吧？”

    “……说实话，我最开始开始思考，这一切是不是不太对劲就是因为冷总你。”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听听看冷亦寒的意见，“在我原来的世界里，你们是不会拥有自己的性格的，你们的经历命运都已经被决定好了。所以当我意识到你不是我所看到的决定好的冷亦寒，我的第一感觉是震惊，然后我就不断反思，最终我认为，你们和我们一样，会在自己的人格培养中找到自己的路。所以我才会有你们不应该被摆布自己的命运，你们有选择的自由这样的想法。但是这次我知道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乍一看似乎解决了我的疑惑，但是实际上，它加重了我对自己的怀疑。”

    冷亦寒手扶在方向盘上，抿着嘴思考了片刻：“……我，到底是谁，对吗？”

    “嗯。”他真的聪明，聪明得我更加不知所措，“我以为你的命运是A线路的，但是你自己走向了B，所以我认为你摆脱了命运，或者想要摆脱命运。但是我这一次查到了，你的命运，可能从一开始就是B。你……能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我垂下脸有点不安地摇摇头：“和A相比，B看起来似乎更好了，更自洽了，但是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我觉得A不对，那B不也是把既定的命运强加于每个人吗？都是以个人的意志安排一个世界的命运。我和……我和那个人有什么区别？我认为的这个世界烂透了，难道不也是我一厢情愿做出的判断吗？”

    冷亦寒沉默良久：“……介意我抽根烟吗？”

    我摆摆手，对此细节已经麻木，毫无在意之情：“你抽吧你抽吧……”

    冷亦寒找了个路边车位停下，从内衬口袋里掏出一个极扁的烟盒，上面花纹繁复精致，很难想象那居然是一次性的烟盒，他打开盖子摸出一根细长的烟，夹在指尖没有点燃，而是先想要把烟盒收拾好，大概察觉到我一直在看他，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这个烟盒挺好看的。”我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嘀咕，“长得跟礼品盒子似的？”

    冷亦寒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些弧度：“喜欢么？”

    “……就，挺精致的，看到精致的东西大家都会喜欢吧。”我看他把烟盒放在车前面，伸手拿过来好奇地看了看，“一个一次性烟盒为什么会有刺绣啊？”

    “这有什么，有钱什么离谱的东西买不到。”冷亦寒点了烟，吸了一口之后背对我朝窗外吐出一团烟雾，夹着烟的手搭在窗外：“我自己很少抽烟，但是你要做生意，就不要有太强的喜恶，这一盒是用来派烟的，这个盒子是特别订做的礼盒，自然好看。”

    “原来如此。”我把烟盒放回去，“看来这些商业往来的秩序倒是哪里都差不多。”

    冷亦寒并没有抽得很着急的意思，让我怀疑这只不过是用来掩盖自己思考的一种老派的习惯：“我明白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之前以为我是一只猫，但是看到我汪汪叫了之后心想这不是猫的叫声，所以你认为我打破了猫这个概念，但是你这次才知道，我本来就是一只狗狗，我依旧在一个基本的自然秩序里长大。所以忽然觉得自己那些激越的观点失去了依靠。是吗？”

    “大概，有点类似吧？”我叹了一口气，看向窗外，“就从我的角度来看，扭曲的世界就应该恢复原位，但是这里的你们已经活了这么久，除了你们之外还有那么多人，那么广阔的世界，我所做的真的有意义吗？说到底，我到底在追求什么？说白了，我甚至不能确定你想要的自由是你的选择还是一个更高层次的你的命运，你让我怎么心安理得地说，我现在的判断是对的？我，我很犹豫——面对你们，我很难笃行之前的决定。”

    冷亦寒没有给我答案，他沉默得连呼吸都变得很浅：“我也不知道。”

    没有人能给我答案，这是我心知肚明的事情。

    “但是一成不变地接受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是好的决定。”冷亦寒重新发动了车，“如果我们两个人判断不了，那么就应该去找更多人一起判断，如果无法立刻做出决定，就应该去做实验来判断。于欢欢，我不能告诉你正确的答案，但是我从来不认为一个答案尚且待确证就是毫无意义的。在我肯定你的答案之前，我首先肯定了你的问题。”

    我思量片刻，抿着嘴点点头：“嗯，那就是，我们要找更多人商量？我赞成。那么我们找谁呢？”

    “去沈家。”冷亦寒打着方向盘，“月婉现在住在温家，我们去找被关起来的无支祁。”

    “……沈骄阳？”

    冷亦寒没有回答，默认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