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落龟山

    有一件事情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理解——他们到底是我们创造出来的,还是他们自己长成现在的模样?明明是作者设定的成长,作者设定的环境,作者设定的性格,最终的结果却脱离了所有的桎梏,成长为鲜明的人。

    ——或许我一直以来自以为对文学的了解,远远不到文学本身的万分之一。我只是看见了他的一棵树、一朵花、一片山影,而真实的它可能就如同我身处的世界一样,是无所不包无穷无尽,包括星空与看不见的星空,包括大地与在此之下滚烫的岩浆,包括我们的想法和我们想法之外的想法。

    我对它的了解太少了,就像我对他们的了解一样。

    “回来了。”冷亦寒走过来对我点点头,“准备下等会儿开始。”

    “不等几天吗?这么快吗?”我还是有点害怕,越来越靠近的实验让我对期间所包含的分量越发有所了解,“今天才去过温家,怎么也应该等一等啊。”

    “就是因为去过所以才应该立刻开始我们的计划。”沈骄阳跟在后面进来了,他身上还有点湿,大概是外面正在下雨的缘故,“我把车停在山另一边了,这座山里面失踪一两个人也不奇怪。你们别管那辆车,万一你们真的动了到时候还说不清楚。”

    冷亦寒点点头,朝我看了一眼,默默关上门出去了。

    沈骄阳把身上的冲锋衣脱下来挂在门口,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一边解释:“今天我刻意遇到了沈月婉,装作受到刺激,算是给他们提前打个预防针。这个疗养中心后续我家肯定会找人来查,我留在这里多一天就多一分不确定,所以最好的时机就是当下。”他瞟了一眼我,低头整理着自己的卫衣,补了一句,“我只是从客观的角度这么分析,反正肯定是要改变的,既然做好了决定,早晚都一样。你也总得习惯。”

    我心里沉重,挤出来一个苦笑:“你倒是说得事不关己的。”

    “我们早就习惯了……只不过这次轮到我自己来做小白鼠而已。”沈骄阳走到我面前,犹豫了一下之后才坐下来,“而且,越拖到后面越容易舍不得,我也是你也是,不如快点把事情办了。”说罢,他像是安慰我一样笑了起来,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反正如果实验失败了,那我也没什么事情,如果试验成功了,包括冷总在内咱们这个世界最后都没了,也没什么想不开的。”

    “你和温世白交代好了吗?”我知道今晚算是过不去了,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你怎么和他说的?”

    “我简单说了一下你的事情,世白让我告诉你他还好,你能回来他很惊喜但是并不意外。还有,我跟他的计划就是假如我三天之内没有被我家里人找到,他就答应联姻。”“什么?”

    沈骄阳按着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紧张:“冷静点听我说,世白一直以自己的身体状态为理由拖着没有结婚,如果我三天没有出现,他就会答应和沈月婉结婚,而他们的婚礼现场,也正是你需要的相关人士可以一起出现的最适合的场合,如果一旦实验在我这里成功,再下一次你就会被安排直接出现在月婉和世白的婚礼现场。”

    “婚礼现场……就是最后一站?”我小声嘟囔,感觉到格外不真实。

    “所以你希望成功还是失败?”沈骄阳也真的是个人物,明明剑都悬在他头顶了,还有闲情雅致跟我开玩笑。

    我叹了一口气:“我希望我不要面对这种决定——准备好了吗?”

    “真的不需要其他的准备吗?”

    “嗯,这个世界本质上就是一场文字的游戏,文字游戏自然也就是用文字来破。”我有点局促地挠了挠脖子,心里总是感觉很难过,“你要是准备好了就开始了。”

    “好啊,那也让我看看那个真实的于欢欢,和你背后文字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

    我从很早就开始怀疑,那个时不时出现在梦里的声音到底是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他究竟是带着善意来的还是带着一种维持现有规则的冷漠来的,我一无所知。而此刻,我需要打破这种现实,就像禁果你必须摘下吃一口才能开始一场数千年的出走一样,总要去咬第一口的。

    “我不叫于欢欢,我叫孙清怡,是一名编剧兼教师,而你们所处的世界,在我们的世界看,是一本名为《寒风吹动白月光》的言情小说。也就是说,我是穿越到了这本书里,而你们,都是书里的人物。”

    沉默在我们发酵,大约几秒之后,就在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为线索断裂而犯难的时候,沈骄阳忽然闷哼了一声,身体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他伸出手,从手指开始,本来还是具象的人体正在缓慢化为一个一个文字:“这是……”

    ——“沈骄阳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刚才还纹理清晰的陪伴他做过无数实验的双手在他的目光中化为一个一个字符,接着消失在半空中,留下一些如萤火般缥缈的微光。”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一行文字正是从他已经消失的手指中流淌出来的。

    这一刻,那种真实地毁灭他的恐惧才如排山倒海一般向我袭来,我蹲下来,就这么看着沈骄阳的手指,一种绝望的悔恨像是海啸一样袭来,随之而来的就是无边无际的责怪、悲哀、纠结、和恨不得立刻从这场噩梦中清醒的逃避:“原来,是真的……你们作为书里的角色,在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那一刻,也是面对现实的那一刻,就是消失的时刻。”

    在最初的惶恐之后,沈骄阳倒是冷静了下来,愣神地看着自己一点点化成文字,倒是忽然笑了一声:“原来,我们都是一堆文字啊……我们所努力的、追求的、挣扎的,都只是别人写好的剧本而已。”

    我蹲在他面前,我不能完全理解此刻他的心理到底是如何的,但是我此刻内心的复杂也无法传递出去:“别这么说,我不认为你们是被安排好的,因为如果你们真的沿着安排好的道路走,为什么会挣扎彷徨?为什么会意识到各种不对劲,正是因为你们脱离了角色,你们拥有了自己,最终,我们才会以这样的方式面对面。”

    “原来如此,服从安排的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有多渺小,而反抗最终又会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角色,不过是一个小说里的人物。真是矛盾啊。”沈骄阳坐下来,他似乎已经冷静地接受了现实,开始做好准备等待属于自己的终点,“别哭了,于……孙,孙清怡。我都不知道该喊你哪个名字了。”

    我擦了擦脸,因为哭得伤心说话都有点不利索,只能含含糊糊地回答他:“就喊于欢欢吧,对你们来说我就是于欢欢。”

    “那于欢欢,不要哭了。我还有最后一点时间,现在我是唯一可以知道一切并且帮你的人。”沈骄阳冷静的语调一点点把我拉回现实,我看着他沉稳笃定的表情,就好像此刻他还是那个理性的不带情感分析一切的研究员,而不是一个已经在等待终焉到来的角色,“你现在可以畅所欲言了,我们尽可能把计划定得更完整。这是现在只有我能帮你的事情。”

    ·

    我平复了几秒心绪,用力扯着袖子擦了擦眼睛:“事情是这样的,吴忆清是这本书的作者,她自己代入的是女主角沈月婉。这本小说男主角却曾经更换过,现在的男主角是冷亦寒,是吴忆清把我的小说中的男主角抄到了这本小说里,所以冷亦寒和沈月婉严格来说并不属于一本小说,这也是我为什么可以来到别人的世界的原因。”

    “男主角曾经更换过,那原本是谁?原来的那个人还在吗?”沈骄阳很快理解了情况,立即追问。

    “原来的男主角还在,就是赖志龙。这本小说原本是赖志龙和沈月婉的一个校园故事,但是作者吴忆清在编辑的建议下更换了男主角,也就诞生了冷亦寒,而你和温世白则是伴随着冷亦寒取代赖志龙应运而生的人物。温世白是一个苦情男二号的角色,而你的人物设定是偏爱宠溺自己的妹妹的哥哥。”

    “我不会偏爱任何人。”沈骄阳忙里偷闲还不忘为自己找补一句,“所以这本书最初是沈月婉和赖志龙的故事,伴随着它的商业化,男主角更换成更符合商业期许的冷亦寒,只不过大部分人可能不知道冷亦寒是你的角色?是这个情况对吧?”

    我点点头。

    沈骄阳似乎想拿笔写个字,但是他的手臂已经在慢慢化为文字,我看着他一瞬间有点怅然所失的神色,心里跟着一沉。好在他立刻恢复了,直接用嘴说了起来,“赖志龙是关键,必须让赖志龙知道一切,而且是原原本本知道,如果我判断得没有错,赖志龙身上存在的就是这个世界存在的根基。”

    我有点惊讶,这毕竟是我想了很久才想出来的可能,而且我也不能判断到底是赖志龙还是冷亦寒或者是新被选中的温世白:“我,我猜到可能是赖志龙,但是为什么一定是赖志龙?而且他是根基,如果让他知道你现在知道的一切这个世界也就能重组。这一点我也是靠猜出来的,你怎么能这么笃定?”

    “首先,如果我猜得没错,原本改动过的小说里赖志龙应该已经不存在了对吧?我认识赖志龙以来,他和沈月婉没有任何联系,如果小说是从沈月婉的角度写的,那么赖志龙这个人物很有可能随着剧情应该已经消失了。那你认为赖志龙为什么还存在?是沈月婉真心实意希望他存在吗?”

    沈骄阳这么一说我忽然有点明白了。我回去这几天仔仔细细翻了上一版的小说和这一次改编版的小说,沈月婉在小说中对赖志龙一个字都没有提过,我不知道究竟是故意还是早已把这个不成器的主角遗忘,但是无论是哪一种,赖志龙作为一个角色不可能在语言之外存在,而他能出现在一本他没有出场的小说中只有一个解释:“不是沈月婉不舍得赖志龙,是赖志龙根本不可能消失。”

    “是。”沈骄阳点点头,“你还记得吗?赖志龙曾经想过自杀。”

    “对,我记得,我现在还没还温世白那三万块钱呢。”

    “我和世白都是那个时候开始认识赖志龙的对吧?当然我可能更早一点……如果我记忆没有错,我们的反抗情绪也是那时候开始变得强烈起来的对吧?”

    “不是我影响了你们,而是赖志龙生活的变化间接帮助你和温世白打破了情节的约束?”

    沈骄阳点点头:“就按照你最初的分析来,你能影响的是冷亦寒,因为他是你的角色,是别人把你的角色放到了另一本小说中。而我和温世白不是,我们是属于这本小说的,我们之所以可以找到突破口规整自己命运,是因为赖志龙脱离了沈月婉的控制。”

    许多细节在这时候忽然仿佛被串联起来,我为什么可以抚平冷亦寒的情绪,为什么赖志龙到了福利院以后,福利院好像设定越发鲜明具体。原先这些信息我全部一股脑归在自己头上,但是现在经过沈骄阳的厘清,似乎一切都有了一个更具体的解释:“在最初版本的小说里,赖志龙开头要自杀然后被沈月婉阻止,他们的故事也由此开始……”

    “所以沈月婉不需要新写任何东西,她只需要放弃开头沈月婉救下赖志龙的桥段,那么赖志龙就会自杀,而赖志龙作为一个人死了之后,这个世界就绝对进入稳定,因为和她一起创造这个小说世界的另一方已经成为一个默认真理前提。而你救了赖志龙,也就让赖志龙成为了不稳定因素,而赖志龙对自身命运的思考也促成这个世界除了冷亦寒以外其他角色获得人身自由,包括你的李阿姨。”

    我呆坐在地上,这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沈月婉想到了这些吗?我倾向于她根本没有想到,她可能已经忘了赖志龙,也可能把他当做一段不成熟的往事翻篇,她或许到了现在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所在,而把这个世界的一团乱麻归结在我的捣乱上。

    “只有葬礼上主角才能完整的听话,原本这就是一场建筑在赖志龙已死前提下的戏。而只要是活着的人,谁能没有想法,谁能永远不变?”沈骄阳大概对这个解释极为满意,靠在椅子上笑了笑,“所以,从我的推论来看,如果你需要让世界重组,你只需要告诉赖志龙所有真相就好,他就是那个沈月婉都已经遗忘的锚点。”

    “……你说得对!你说得!”我一抬头,声音却卡在了嗓子里。

    ——沈骄阳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剩几分钟了。这并不是一场死亡,但是又好像更加可怕。它虽然没有痛苦,却让一个人目睹自己全然变成文字碎片的过程,内心的彷徨和恐惧压迫着他。

    我看着那串从沈骄阳身上飞出来的文字,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其实,我是有私心的。”沈骄阳在片刻愕然后苦笑了一声,“我……还是有点怕,你陪着,我会好一点。”

    我皱皱眉,刚刚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排山倒海而来,但是我随即擦了擦眼泪,笑了起来:“我会再给你一次生命的!不要害怕!我一定会,一定会重新塑造这个世界的。”

    沈骄阳眼睛忽然瞪大了一下。

    “我不需要读者,我不需要市场,我会为你们专门写一本书,为你们重新写一遍这个故事,再给你们一次,一次反抗这个世界的机会。所以不要怕……我一定会这么做的!我不会让你们的故事到此为止的!”

    沈骄阳惊讶的表情化为了一个眯着眼睛的笑容,我几乎从来没有看他笑得这么开心过:“好。”

    “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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