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的一瞬间，坐在椅子上的人忽然转过头，白色的西装也撑不起几乎称得上骨瘦如柴的身体，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会儿，接着径直走到门口对几人点点头：“我和冷总有事情聊，暂时不见其他客人了。”

    门外等候的人答应了一声，顺势将门关上了，冷亦寒沉默地看着门口好一会，确认没什么动作了，才松开我的手看向温世白，表情居然还有点戏谑：“新婚快乐，新郎官。”

    温世白被冷亦寒一句话说得哽在原地，半晌才有些气不过地笑了笑，跟闹着玩一样伸手在他西装上打了一下：“原本应该是你站在这里的。”

    “我可没有你的福气。”冷亦寒语气间的戏谑很是明显，“也万幸没有你的福气。”

    “你们别这样说。”他们这个说辞让我略有些不舒服，就好像沈月婉是什么负担一样相互推卸着，即使吴忆清真的是有些过分，她太试图从一段自己编造的故事中获得自己想要的情感价值，但是她从我们的社会道德来说并没有做错什么。自私也好自恋也罢，性格不应该是审判的理由。要说她唯一做错了什么，可能还是抄了我的小说实在点，“你们嘲讽月婉没有意思。”

    温世白没有说话，倒是冷亦寒有些不满意：“那你的意思是即使她随意摆弄我的人生，用自己的手段让我们失去自我，配合她的恋爱游戏，我们还要尊重她么？于欢欢，别忘了上一次你是为什么才会从楼上摔下来。”

    “我当然没有忘记，”我有点苦闷，心里说不出地不舒服，“我并不是说沈月婉是怎么样的，而是你们。你们不应该去嘲笑别人，或者讽刺她，人希望被爱，希望被偏爱又有什么错？我们和沈月婉的对抗是一场……”我卡在这里，心想此刻我还不能把一切说出来，“我们是在对抗，为了自由，为了个体的灵魂而反抗她对你们这个世界灵魂和个人意志的抹杀。这是一场……”

    “这是一场公平的，具有骑士精神的对决？或者是一场对未知与强大的宣战？”温世白笑了笑，眼睛弯弯的，煞是好看，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的目光里意外有点……慈祥？

    不管温世白眼神怎么看我像个孩子，该说的话我还是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我们开始这个计划，甚至到现在沈骄阳……从来不是为了去打压嘲讽某个人，或者去贬斥一种自己不认同的价值。我们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有知觉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不被愚弄地活着。你们因为沈月婉控制了你们而愤怒，和你们因为觉得沈月婉不配和你们在一起而嘲笑是不同的。我理解前者，但是如果你们最终想法偏移到后者……那我们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呢？你们何尝不是仗着身份地位外貌才能在愚弄嘲笑沈月婉希望被爱的心情？”

    冷亦寒没有说话，最后只是哑然失笑地摇摇头：“真是理想主义啊……你说得对，我们的目的是重新找回属于这个世界每个人的个人意志，月婉是谁，她的目的我们不应该批判。”

    “果然，不管外表怎么改变，欢欢还是欢欢。”温世白笑着夸了我几句，眼神带着些说不出的温柔欣慰，“你说得对，我们应该做的不是嘲笑，而是改变。”

    虽然他们能理解我的意思我真的很感动，但是——什么叫不管外貌怎么改变？我只是化妆了而已吧？而且我个人感觉变化不大啊？为什么温世白你还有特地突出一下外表变化那四个字？我平时在你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

    这种大决战前无人关心的吐槽在我脑内默默进行，走神片刻之后身边忽然坐下来一个人，我这才抬起头，发现温世白和冷亦寒已经聊完了，他坐到了我的对面，就这么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们商量好了，冷总的宾客致辞和你一起，你大胆地说就好了，把你说给沈骄阳的话重新说一遍给所有人听，包括阿赖、我、冷总，也包括月婉。”

    “嗯。”我点点头，想起来这还是我回来这个世界第一次和温世白见面，他大概真的是病了几个月，气色很差，但是神色却很活泼，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身体怎么样了？”

    温世白笑着摇摇头：“听说你坠楼之后我病得越发严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结束，两个月前骄阳来告诉我你回来了，我很高兴，但是也并不意外。但是我没想到，最后最先失去的是我自己的好友……”

    他的话让我有些难过，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但是持刀的人是我，挥刀的人也是我，我难以推卸：“……对不起。”

    温世白摇摇头：“我和骄阳认识那么久了，他到底怎么想我一定比你们更清楚，这是必须的，因为我们做出了这个选择，所以我们必须承担相应的后果。”他接着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们今天不见面也是可以的，毕竟你接下来也是和冷总一起，但是我有私心。我们好久没见面，我也没有面对面告诉你我有多高兴你已经回来了，我不想到最后连一句话都没说上，所以才提出让冷总带你来见我一面。”

    冷亦寒在旁边抱着手臂，一副与世无争的好模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最后了我不可能一点情面不留。”

    “冷亦寒你！”

    冷亦寒一摊手：“我是说我。”

    我被他哽得一句话回不出来，只能说这厮目前在清楚意识到他的商业天赋并不可能达到双赢，在这个局里面最好的办法也只能是同归于尽之后终于开始放飞自我，从话语到行为主打一个平等地创死每一个人。回头我想想也有点释然，说不定这也是冷亦寒的性格底色，只不过平时被他把这个性格压抑在仅仅是利用在无利不往无往不利方面，现在反正局势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也开始自由地滑翔了。

    我们大概还有个几分钟时间就要准备出去了，看得出冷亦寒倒是没有什么想跟温世白寒暄的意思，但是这也不妨碍温世白还挺希望我们留得久一点。不过讲得不太客气一些，我们几个月没有见，眼下就剩下几分钟，之前计划之类的也说过了，眼下我们很难在一时之间找到什么必须在此刻说的话，大有些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的感觉。为了今天婚礼，他早上被抓着打了点滴，此时温世白把袖子卷起来给我看，指着三个红点小声抱怨：“早上五点钟就给我打了点滴，说是今天不能出差错……我其实已经好些天没有出房间了，刚刚看到窗外的太阳光还有点恍惚。”

    他说得有些可怜，我不确定温世白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的语气有那么一点点仿佛在撒娇，但是又不完全是那样。

    像是看出了我那一瞬间的顾虑与疑惑，温世白在我身旁坐下来：“我的父母、月婉、朋友，现在没有人想要听我说这句话，大家都在期待一场盛大的婚礼，而不是新郎对自身辛苦的抱怨。如果骄阳还在，我还能和他说说话，可是此时此刻，我还能和谁说呢？”

    温世白的意思很简单也很无奈——我不是他的第一选择，而是他最后的选择：“生病确实很难受嘛。我希望你能，在以后的故事里面，健康又长寿。”

    “月婉经常说，比起冷总她更喜欢我，她觉得我尊重她，我最近可能是病久了，经常产生一些很悲观的想法。我问月婉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她为什么会觉得冷总不尊重她，她说冷总不明白受制于人的痛苦。那一瞬间我很痛苦，我说不出我哪里痛苦，我忽然觉得，月婉所谓的爱我，并不是因为我身上值得骄傲的东西，而是我身上那些耻辱和痛苦的回忆。因为冷总是把持冷家所有产业的人，因为我是温家可有可无病了二十年的少爷，所以她更偏向我。而这种爱最终让我感到失望……”

    “月婉，”我顿了顿，我理解吴忆清在写什么，这是最常见的写法，虽然我不认同，但是我知道市场多么喜欢这一套，“我知道，月婉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我明白，我明白、月婉只是觉得，只有一个无可奈何的我，才能理解同样有无可奈何的她。但是，这种真的是爱吗？这种真的是理解吗？”温世白摇摇头，有点难过地垂着眼，“我从她身上试图找到一种突破一切的勇气和希望，但是我失败了。随着她的身份越来越好，我越来越感觉不到她身上的那种生命力。她明明已经成为了沈家的女儿，我却觉得她比过去卑微了……为什么呢？”

    “因为，可能因为。”我下意识说道，“她不敢面对比自己强大的人吧？”

    ——我记得在最初的故事里面，沈月婉是存着真心的。她那么真诚地剖白自己的内心，她描述沈月婉是善良的、真诚的、可爱的，虽然也有她的小情绪在，但是我自己那是她，那也是她当时在我们相互认识的时候说的“我是一个偶然获得命运垂怜的小镇女孩，我热爱文学”。但是后来改的版本里面，一次一次地，她似乎越来越相信身份带来的力量，她不能是福利院长大的沈月婉，她只能是沈家流落在外的大小姐沈月婉，她不能和没有钱没有学历的赖志龙相互扶持，她只能选择更加富有家教森严的冷亦寒。

    而即使冷亦寒因为强大而被她淘汰，沈月婉依旧沉浸在一种身份伪装出来的强大之中：“你的弱点是你和她的连接点，而这种连接能让她感受到你们的休戚与共，我想，这才是源头吧。”

    温世白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冷亦寒站在一旁，只是小幅度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也没有过多宣泄情绪。过了好几秒，温世白伸手拽住我的手指：“那你怎么看待我呢，欢欢？我想知道在你眼中我是怎样的？”

    “我？”我一时愣住了，左右看看却发现冷亦寒也正在看着我，有点骑虎难下的意思，加上这个故事也真的到了尾声了，我没必要继续矫情，于是伸出手面对温世白，“温学长，我们其实真的没有那么深刻地了解过彼此，我对你的认识可能还不到你丰富人格的一半，但是我只是想说：我真的很欣赏你对事情的判断，而且无论你是否认可，我总觉得虽然你不喜欢，但是你的高贵和你的病弱已经成为了你的地基，而你对自己弱小的厌恶，这也是我欣赏你的一点，或许说得更确切一些，这个有点小心眼的温世白比那个对一切都包容的温世白在我这里更好。你没必要去厌恶你的过去，他也是你魅力的一部分。”

    我说完觉得有些尴尬，挠着头笑了笑：“都说了不要让我说啦，我很不会说话的。”

    “不，”温世白笑了笑，拽着我的手晃了下，“谢谢你的话。”

    冷亦寒对我们说开了这件事既没有什么高兴也不存在不高兴，只是从旁边站起来打断了我们继续聊天：“叙旧也差不多了，我们要准备去宾客席了。”

    两人眼神对望了一眼，温世白点点头：“那你们去吧。”

    “——准备登上我特地准备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