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习惯了随性而为,本就不太拥护家族核心观念的阿尔法德对外甥离家出走的事毫不意外,甚至还觉得16岁就有觉悟毅然行动的西里斯比自己出息多了。

    据弟弟西格纳斯的形容,沃尔布加气得要命、不吃不喝的同时拿其他人出气,当然这里面不包括被寄予最大厚望的雷古勒斯。

    一开始阿尔法德完全当个笑话听听,直到两个月后,沃尔布加真的把西里斯的画像烧掉——

    她亲手除掉长子在家族的名字,而这是了结血亲关系、从此恩断义绝的象征。

    “……沃尔布加终于彻底疯了吗。”

    “也许吧。”但西格纳斯的反应很平静:“那天你不在没看到罢了,平安夜、她对西里斯用了钻心咒。”

    阿尔法德现在确信自己的姐姐脑子里已经连一丝理性也没有。

    并且过不了多久,她不知怎么知道他一直拿大把大把金加隆资助西里斯的事,勃然大怒地找上门朝他发了一顿疯:

    “你一个人对家族的大事不闻不问这么多年还不够、反要帮那位逆子?!你是不是诚心跟我作对——”

    “我没这闲心和你作对、沃尔布加。” 阿尔法德忍无可忍地回以相同的音量:“西里斯才十几岁,在外身无分文不行的!难道你想眼睁睁看你的亲小孩饿死在路边?”

    “那是他自己选的路!他必须承担这个后果!否则就滚回来当个安分守己的继承人……”

    “我看你是魔怔了!”阿尔法德感到深深的疲惫,不愿再接着对话,下起逐客令:“顺带一提,你早就成为了家里面的帝王、想操纵谁只是动动手指而已……从二十多年前我选择独居在这里,你已丧失了对我的控制,所以别再扰我清闲,我可不是西格纳斯、明明意见不和却畏惧你。”

    可想而知,他并不在意自己也被除名的结果,一人独来独往活了大半生,幸福或欢乐如蝴蝶转眼飞离,厌倦及痛苦则是长久停顿的钟摆,又怎么会在乎什么虚幻的名誉?一年年流逝,健康大不如前,生死有命,只想尽可能不留遗憾,若询问他临死前最希望完成的愿望、恐怕是再见挚友一面,正如多年前他曾对年幼的西里斯所说:“也许情人之间来来去去,但朋友是一辈子的朋友。”

    友谊是一生都不会腐烂的感情——

    “我喜欢上了我的好朋友,舅舅。”

    “……波特?”

    “不是!”

    “哈哈,抱歉,我不知道你有另一个好朋友。” 故意逗了逗暑假回到家的外甥,阿尔法德才发觉时间过得真快、屁颠屁颠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孩现如今长得比自己还高一个头了,也自然而然地找自己讨论怦然心动的初恋,“那个‘倒霉’姑娘是谁?”

    “你记不记得那位来过我们家的看上去就很聪明、叫韦勒克的金头发女孩?”

    “当然记得。” 阿尔法德一脸了然,“喔,我不奇怪你会喜欢她。”

    “那么你应该给我一些建议,阿尔。”

    “不。”对方又开了一罐啤酒,“千万别找我这半吊子要感情方面的建议,我不想误导你。”

    “好吧……”西里斯扫兴地抿了抿嘴,“说来惭愧,我一直以你为榜样要成为一个高贵单身汉来着。”

    “傻瓜,有时候过得逍遥自在不一定就是快乐,除非你最爱的正是孤独。”阿尔法德苦笑了下,“而以我对你长年的认识,你是靠与他人维系感情获得能量的家伙。”

    闻言,西里斯的眼里闪过一丝挫败:“完了,我突然想起她就是很享受孤独的性格。”

    “哦?看来你才是那个倒霉蛋。”阿尔法德的笑声中带着几分罕见的、专属长辈的慈爱,“感情问题找波特取经。”

    “詹姆?他自己的进度可没比我好多少。”西里斯不服气地回道。

    “我说的是老波特。”

    “弗莱蒙……?”

    阿尔法德做了个“Bingo”的手势,满意地点点头:“众人皆知弗莱蒙特·波特和他妻子有多恩爱。”

    “好主意。”埃尔弗里德·韦勒克的事确实占据他的脑海,但他不会注意不到阿尔法德快喝空的酒柜和摆在桌上疗愈咳症的魔药,“你少喝点吧,阿尔,为你已不年轻的身体想想。”

    “不用你提醒我的年纪,臭小子。”

    “我是在担心你的健康呢。”

    “放宽心,沃尔布加这种时时刻刻怒火冲天的家伙都还活着,我不至于比她差。”阿尔法德开玩笑道。

    “可别提她,她那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算啦,你就不要这么说她了,毕竟是生你养你的妈妈。”阿尔法德难得摆出作为舅舅的一面,拍拍肩膀,“好在你已经成功逃离出来……”

    暑假开始没几天就返回詹姆家,晚餐期间电视机刚好在播放经典影片《It Happened One Night》①,爱情题材的电影能打着闲聊的幌子切入正题,西里斯认真地聆听弗莱蒙特的侃侃而谈,看出苗头的詹姆心里亮起了小灯泡,深夜俩人睡在一个房间,他嬉皮笑脸道:

    “我说你怎么那么好学、原来是感天动地终于开窍了啊——”

    “你少取笑我,叉子。”西里斯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鹦鹉学舌:“你四年级以前不也嘴硬得厉害:‘伊万斯哪里好了?我才不喜欢她’……”

    “唉哟,咱们开学就七年级啦!现在才机灵点的你好意思说我吗?”詹姆笑得更开心,“老实交代,是梅林看不下去大发慈悲托梦给你,还是那位学长的功劳?”

    西里斯打死都不肯开口。

    “行,不说就不说呗。”詹姆的心情好得飘飘然,“反正我猜得到……哈哈,我要去写一封信给莱米!”

    “叉子你站住!”

    一阵鸡飞狗跳。

    等他们耗完追逐打闹的体力,詹姆依旧憋不住八卦地问他所谓独身主义究竟是不堪一击、亦或是头脑一热一时兴起,他傲气地回答说哪个答案都不是、及时享乐的原则既让他不会牺牲自由理念也不会放弃情感追求——未来如此长远,为什么一定要先给承诺?

    向往传统婚姻与家庭生活的詹姆表示对这套典型的风流浪子托词理解无能。

    “白日梦的想象总是美好的。”西里斯一副恐吓小孩的模样,“我舅舅说结婚是进坟墓……”

    “你舅舅懂什么呀、他遇不到真爱没有发言权。”詹姆做了个鬼脸,“而且,你又预判得了韦勒克以后不想结婚吗?”

    “我预判不了。” 西里斯一脸无所谓,“未知才够刺激。”

    “正因为即使是没法预测的将来、也想和那个人一起度过,才叫浪漫呐。”詹姆陶醉地说。

    本来西里斯对这一套挺嗤之以鼻、然而出自亲如兄弟的挚友之口,他竟不禁陷入沉思,以现实观察到的情况来看,韦勒克诞生于几乎完美的幸福家庭、的确不排除期待它们的可能性……胡想不了多久,当詹姆炫耀般大声朗读莉莉·伊万斯言语温和的回信、读到后几行时,两个一开始兴致盎然的少年面面相觑:死亡离他们太遥远,他们甚至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参加完蕾妮奶奶葬礼的埃尔弗里德同样呆滞了整整一路。放假一到家,显然憔悴不少的父母隐忍着悲痛、尽量平静地告诉她这则消息。

    面对突然辞别的亲人,阅历尚浅的埃尔反应过来第一个瞬间泪水横流、像小时候伤心得止不住啜泣的哭法,尽管他们紧紧抱住了她并安慰说蕾妮奶奶是在睡梦中没有痛苦地逝世,她很难接受,失去重要的人这件看似遥不可及的事会离自己这么近。

    回奥地利的路途不算遥远,韦勒克先生的话语中既是在安慰家人也是在安慰自己,蕾妮奶奶是两天前的凌晨没了呼吸、她今年春天刚过完的76岁生日,有定期体检的习惯、健康方面没有太大的例如心脏毛病或其他问题,可惜生死仿佛真的被命运所定,死神在平平无奇毫无预兆的某夜来访……记忆中蕾妮是个十分乐观豁达的老人,她也是埃尔所遇到过最酷的女性,生前拿死亡开过无数次玩笑,甚至能乐呵呵地拿她亡父的死来说笑,她声称更喜欢地狱、因为那里肯定聚集着很多有趣的灵魂,她不希望自己的葬礼只有忧郁苦涩的眼泪——

    “……你们可以选阳光明媚的一个早上去一趟野餐,游游湖,顺带把我的骨灰撒进水中,我想我进不了墓园啦、基于我年轻干过不少严格而言有悖教区的事……噢,那一天你们会很快乐的。”她曾在展开自己死亡后的联想时畅快地说道。

    “可是那是您的葬礼呀,我怎么快乐得起来?”年幼的埃尔不解地追问。

    “不要伤心,亲爱的,我们总会相见。”她温柔地摸摸小女孩的脑袋,“百年后等你在路上,比你先行一步的爱人们都会来接你……”

    今日真正的葬礼上,亲朋好友纷纷追忆起主人的旧事,似乎这不是一场旅程的终结、是相聚着送行,情感仍在相伴的路途上、永不磨灭。

    日落黄昏之际送走宾客,韦勒克夫妇在客厅收拾整理着残局,四周忽而变得冷冷清清。

    悲从中来,埃尔走进主人卧室,十年如一日的房间陈设叫人感慨万千,书架上仍整齐摆放一套《指环王》②丛书——这当然不是蕾妮的爱读书目,但雷打不动风雨不阻地放好是因为埃尔弗里德喜欢看,小时候她常常在被窝打着手电筒偷偷读到深夜;梳妆台边的一只老音乐盒是她小学参加童子军公益饼干售卖活动获得的奖品,已经好些年头了,音调也走了不少,蕾妮却总舍不得扔掉……不知不觉间泪眼朦胧,打开了音乐盒,《月光》缓缓响起,过时的音质营造出寂寥空洞的听感,她擦擦眼泪、手指轻轻按下盒子里边的暗扣:果然零件早就锈迹斑斑……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埃尔弗里德灵巧地拿出叠成四方的泛黄信纸,信中夹着一张黑白拍立得。

    相片上是三名女士的合照,她们笑得很灿烂。站中间是约莫十多年前、尚无白头发的蕾妮奶奶,右侧站着的是瓦伦娜,左侧的是一位埃尔从未见过的女人:深色短头发,深色眼睛、闪烁生动的神气,她年纪跟瓦伦娜相似,面容明艳得像影星,是具有攻击性的漂亮,仔细端详、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在照片背面,马克笔写着“我、瓦伦娜、伊奈茨,1960年3月27在莫斯科”

    即使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对,埃尔弗里德没忍住好奇心打开了信纸——

    “亲爱的鲍勃和瓦伦娜,

    防止我律师处理遗嘱有误(你们了解我信不过那群打文字游戏的所谓专业人士),我保险起见写了这一封备份的亲笔信

    噢说起来,你们读到这封信我应该死透啦,别太难过,我活得很精彩,尤其让孩子不要执着我死后如何,反正大概率不会过得比活着的时候差。

    回到正题,虽说我的财产不算几个钱,只不过总比没有的好,别嫌钱少也别嫌多就是了。

    60%给埃尔,40%给你俩对半分,我喜欢简单,安排到此为止。

    不过我猜你们拿到的这40%也是给孩子,这些年我和你们一样视如己出,对了、说到这个重点,我希望你们冷静下来,在她一时半会接受不了真相时,给她一点时间,毕竟整整十来年她都被我们蒙在鼓里。

    以及,我建议你们对亨利和伊奈茨的事有所斟酌地告知,不论如何、不要让小孩蒙上死亡的阴影。

    前几年我察觉到你们想隐瞒一辈子,在这儿我得发表意见、我不赞成,无论你们是出于哪种大义或是苦心,永远欺骗她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她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

    最后,希望一切都好。

    爱你们的蕾切尔·格瑞斯·阿德勒”

    时空似乎遭冻结而停止,埃尔弗里德感觉灵魂向下沉入麻木了体温的刺骨冰河中,如同自己的生命力在向外流淌,理智蒸腾为沸水瞬息消散于绝对零度的极地空谷。

    等行动力逐渐恢复,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客厅的。

    瓦伦娜率先留意到她的异样,主动牵过手问道:

    “埃尔、我的宝贝,你还好吧——”

    听到这个称呼,正处于谷底的一颗心剧烈抖了一下,她的声音是机械的空洞:

    “……我不是你们的孩子?”

    所幸视野仍是清晰的,她看见他们蓦然如遭雷击的神情,顿时百感交集,抬了抬紧攥信纸的手,“你们永远不打算跟我说实话是吗?”

    鲍勃首先回过了神:

    “不,不是。” 他下意识竭力镇定却稍显混乱的回复令人辨别不清他想否认的到底是什么,“我们有告诉你一切的计划。”

    脸色惨白的瓦伦娜音色沉寂苍凉:“想再等等……我承认这是在尽可能地拖延。”

    “为什么要拖时间。”埃尔弗里德苦笑道:“因为真正把我生出来的人很不堪?”

    “请别这么说。” 瓦伦娜被极致的痛苦冻结得僵硬,仿佛她的生命力也在跟着流逝,“我并不会欺骗你,他们是毋庸置疑的好人——”

    “你已经在骗我了——你们。过去你们明明有无数个机会告诉我,到今天还是我自己发现的。” 埃尔弗里德尝试冷静地说:“所以,究竟怎么回事……‘伊奈茨和亨利’是谁。”

    很多年前瓦伦娜·门泽斯作为德姆斯特朗四年级交换生第一次来到霍格沃茨,路上在校园门廊听了一路本校学生对一个陌生名字的夸奖:“伊奈茨·弗利那一记回抄术实在太妙了!”“她是找球手里的神!”——于是瓦伦娜当时忍不住想,“伊奈茨”是谁?

    转眼跨越了不止三个十年来到这一刻,面对这个问题她却仍有一霎的语塞。

    “亨利的父亲是我父亲的堂兄。”鲍勃疲惫地先道出一半答案,“……伊奈茨,是他的朋友。他们是最值得尊重的学者,基于你在实验室的诞生是堪称划时代意义的伟大结果——”

    1959年深冬的清晨,格拉斯哥③的一偏僻小镇某巫师村庄上,一栋不起眼的住宅传来雀跃的欢呼、她当即欣喜若狂地分别联系远在异国的朋友们:“编号112活过了第34周!敢相信么、我们快成功了!”堆砌着插管、容器和各种各样看似古怪的医疗器械,这一间颇为简陋的实验室在七年前由四位并不富裕的年轻人自筹成立:伊奈茨·弗利,亨德里克·阿德勒,瓦伦娜·门泽斯,罗伯特·阿德勒④,研究方向是体外受精-胚胎移植和人造子宫孕育,这个理想、最早期起源于伊奈茨·弗利——她读书时代的两对好友结婚后长年生育不了孩子,圣芒戈诊断不出任何所以然,几乎心灰意冷……即使她的私心更多是为了能跟他们重新和好、修复友谊,也想尽力为其做点改变。

    在亨利的主要协助下,巫师医学与麻瓜科学相辅相成,由于经费紧缺、征集贡献必要物质的志愿者不够,跟不上频繁的移植实验,最后极具学者奉献精神的俩人主动冒着健康危机、靠现有的穿刺等技术提取自己的细胞,再于试管中合成。而与麻瓜对试管婴儿的理想不同,伊奈茨不希望让胚胎继续寄生在女性的母体中,被一个叫舒拉米斯⑤的学者提出“人造子宫”所启发,她野心勃勃地决定朝这一方向迈进,那么未来不管是麻瓜女人还是女巫,都不用再为孕育孩子消耗生命力和宝贵时间了。

    这听起来或许很酷,但实践失败不知多少次,她一度快放弃制作这类似培养皿的孕育装置,直至第112号、XX染色体的胚胎一路存活到以前从未达标的39周,堪比梅林神迹,1960年2月17日,一名健康的女婴出生,一同见证的瓦伦娜惊叹不已地问她将会取什么样的名字。

    “我外婆的中间名是Elfin,纪念意义就化用成‘埃尔’、‘埃尔弗里德’……所以姓氏的话,既然她不属于我们任何人。”又看向书架上合著文艺论书籍的署名,随意地挑了其中一个:“‘韦勒克’,就姓‘韦勒克’。”

    “她的中间名呢?”

    “你选吧。”

    “唔,‘贝尔塔’?”瓦伦娜指了指《机器时代来临》的作者名贝尔塔·冯·苏特纳。

    “‘埃尔弗里德·贝尔塔·韦勒克’,很好,很好,我喜欢这名字。”

    该惋惜本应陪伴终于等来的女儿的成长、伊奈茨只看到一岁前的埃尔,那是她偷来短暂的幸福。

    后来的事则如同努力全都化为灰烬,亨利去德意志途中在一场恐怖袭击丧命,他装有全部实验资料的公寓被人放火烧掉,死前他还没来得及听公寓电话的留言信箱,他不知道编号112活了下来。

    这同时意味着这一无法整理记录并转变为普世性医疗手段的研究项目宣告终结,俩人多年的努力随着一把火灰飞烟灭。

    亨利的死讯因异国长途被延时好几个月才传达到剩余三人的手中,他们陷入低谷。

    紧接着轮到伊奈茨失踪了一段时日,再回来的时候她像交代后事般拜托瓦伦娜和罗伯特照看孩子,唯独留下了的正是那一只镶嵌绿宝石的银色怀表,她说现在我不能告诉你们我要往哪里去、等时机成熟你们都会清楚的。

    人间蒸发似的消失不见,了无音讯。其实理智告诉瓦伦娜,以自己对伊奈茨的了解,她最不可能逃避责任感、也正是因为她绝不会不去直面痛苦的困境,她做出了无人能干涉的选择。

    为了给挚友的女儿一个完美的成长环境,她和罗伯特结为名义上的夫妻,回到英国,双双放弃各自的事业追求,一个选择就职稳定的医生工作、一个选择翘掉不少越成就国际名誉的设计机会,他们从此是“韦勒克夫妇”、也只能是“韦勒克夫妇”了。

    能甘愿付出这等牺牲无疑只源于爱,但不是源于对埃尔的爱,而是源于瓦伦娜对伊奈茨的爱,罗伯特对亨德里克的爱。

    也许这样形容很残酷,可是无法否认,无论相貌或者性格,埃尔都像他们俩人的结合版,自然而然,瓦伦娜与罗伯特都不约而同地将埃尔弗里德当作他们失去爱人的替代品,前者把其当成伊奈茨的替代品,后者则是亨德里克的。

    被蒙骗前半部分人生,并以敏锐的思维逻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于他们眼中本质不过是对逝者的精神寄托,埃尔弗里德宁愿自己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真相、譬如四岁五岁?只要不是像现在过去了十几年,她的价值认知已经形成、笃定地相信人们理应基于尊重而产生爱,爱意造就幸福的婚姻,生育养育是出于爱,组建家庭是出于爱——长久地生活在被静心设计好的虚假世界,长久地以为自己所拥有的就是真实的命运,尤其长大后发现不是每个同龄人都有“完美的父母、可观的家境”,结果此时她发现自己还不如她从前最同情的西弗勒斯·斯内普,起码他不是一个被塑造好的实验品。

    于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恨意——她痛恨自己,恨她为什么就不能只是理想假象中的主人公。

    离开奥地利回到科克沃斯,剩余的暑假还有一个多月,她茫然地不知道该怎么做,躲在反锁的卧室里,吃不下任何东西,更无法面对他们。

    窗边的来信越堆越多,却一封都不想回复。

    浑浑噩噩过去了两天,某个早上她听见门外来了客人:是莉莉·伊万斯,看她既不回信也不回电话,担心地直接找上门。只可惜她也面对不了最好的朋友,一切复杂得不堪重负,她又该怎么解释呢?她做不到主动地解释。

    瓦伦娜以她生病为由推托了莉莉见面的请求,温和地让其先回家去。

    深夜昏沉中饿醒,她撑起发僵发麻的身体跌跌撞撞走出门外,黑灯瞎火地挪去厨房在冰箱搜刮了点食物,质感又冷又硬的面包硌得胃部难受,心想她再也忍受不了这样下去了——

    蓦地如脑中已经历过一场电闪雷鸣的暴雨,埃尔弗里德决心走出家门工作,只有工作才能得到独立和自由、才有可能得到解脱,假如她继续依靠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她将永远走不出这阴影。

    “出走的娜拉”⑥正是希望的开始。

    何况,她欠了他们够多了不是吗?就算还不了他们牺牲的青春,还他们金钱总是应该的。

    从小理所当然地享受“父母爱的名义”、无忧无虑地花钱,买给好友的生日礼物是几千镑价格也不眨眼地大手一挥,埃尔懊恼地算出了养她这十几年的花销是一个多大的数额,这并不是一笔容易还清的债。长年累月不愁吃穿用度的成长环境令她压根没有时刻抓紧机会存钱的习惯,以至于她明明参加过无数场学校竞赛,到头来现在自己手里只有勉强凑齐的一百金加隆。

    这时,她突然后悔自己三年级时发明的止痛药水以低价出售了专利。

    算了吧,往好的一面想一想,她剩一年就能毕业,凭借这几年在霍格沃茨的优秀成绩,找一份不差的工作应该不难。

    目前,趁着暑假这么多时间,去打零工挣一点钱也不坏……想着想着,几天都睡不着的埃尔终于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瓦伦娜还来不及惊喜她肯出房门的改变,就被她宣布要试着去小商店当兼职的话给震在原地:

    “……什么?” 瓦伦娜哑口无言:“为什么呢?那工作辛苦得要命,还没几个钱。”

    “我仍然是学生,只找得到这类型的短期工作。”她喝了点活力药剂,整个人的精气神恢复了点。

    “为什么一定要急着找工作?家里什么都不缺的呀!”瓦伦娜不解地说。

    埃尔怔了怔,这句话其实她听过很久,也为此轻松地坐享其成很久,她鼓起勇气吐露心底的真正想法、甚至及时地改口对他们的称呼:

    “但那些是您和阿德勒先生的钱,不是吗。”

    仅仅这简单的一句回答,瓦伦娜僵在原地,一口冷气堵上心头,苦笑道: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好,假如这会让你好受一点,去吧,注意安全就是了。”

    青少年假期兼职的机会一直颇容易找,繁华的街市对这种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年轻劳动力需求不小,特别是住宅区附近店长以老人家居多的小型商铺,帮忙送牛奶或报纸、清晨给新鲜出炉的面包卸货、搬运篮子里的水果、整理货架上的杂物、下午顶替收银员的位置……无非是些简单的劳动,没有脑力方面的要求,这显然令埃尔弗里德有点挫败感,她在家都是用魔法干家务,而且不会有人动不动就批评自己——杂货铺的老爷爷很严厉,对她和另一个年纪比较小的男孩十分挑剔,后者还是移民区少数裔出身、是真的需要钱生存,跟她不同,他的阶级提供不了不一样的可能性。他们没什么机会聊天,活少的话得帮着整理整理账簿、再要么自己找点活干,否则一律被指责为偷懒。

    谁又能想到,她会为这几英镑累得犯困,要不是待在家总忍不住重新想起难过的事,她认为自己忙起来会好受点,被人廉价地使唤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漫长的两周过去,她的状态渐渐调整回正轨,除了打工这个变化外,瓦伦娜和鲍勃刻意在外忙碌、留她一人在家的做法也起到了冷却她情绪的辅助作用,尽管她依旧原谅不了他们、所有人。

    第三个星期开始她回复朋友们堆积如山的来信,她给莉莉·伊万斯的回信中主要描述自己痛苦的心境以及前阵子无意冷落最该亲近的人的忏悔,她没有详细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仅仅笼统地写道:

    “我觉得自己是一只被处心积虑谎言装点的玩偶,集结了他人全部的憧憬,塞进了橱窗,他们透过我去怀念他们真正爱着的逝者,没人问活在泡沫般世界里的我怎么想……”

    莉莉没追问言语中的空白,像每一位贴心的女友会用实际行动安慰、建议埃尔弗里德来她家住一段时间直到开学。

    这无疑是个好主意。

    至于来自西里斯·布莱克的好几封信,埃尔都没有认真看,也简单写了几句搪塞应付。

    伊万斯夫妇一如既往的热情友善;而莉莉的反应是最大的慰藉,她说我不在意你的家庭真实是什么样、我只在意你——即永恒的、胜似家人的朋友,因此以对方的喜为喜、为对方的悲而悲,所以忠诚于彼此。少女间的友谊往往最是纯粹。

    一天天过去注意力被逐渐转移,直至开学前,瓦伦娜主动提出要谈一谈。

    三人的氛围局促得不像以父母子女相称十几年的至亲。

    “……我们很抱歉你以这个方式知道这一切。但我发誓我们并不是想故意瞒你,只不过还没等到一个好时机。”瓦伦娜率先打破沉默说。

    鲍勃仍旧很有父亲的姿态、大抵是养成了习惯,平静地补充道:“我们希望这不会改变我们本来的感情。”

    “不,全都已经变了,你们在我眼里。我曾经以为你们是永远不会伤害我的人。”埃尔弗里德尽量让自己的声线不再发抖,“虽然这么说很不公平,毕竟你们完全没有养育我的责任,为此做到连名字都不要的地步……我不明白,为什么不选择直接告诉我?打从一开始?”

    “因为我把我自己的执念自私地套用在你身上。”瓦伦娜咬牙忍下了泪意,“我和伊奈茨,我们从小没有一个正常的父母双全的家庭,所以我自作聪明地以为这么做对你而言是最好的,我在擅自弥补自己所缺失的童年。”

    埃尔弗里德的内心一片正笼罩着死寂。

    “我甚至想过,考虑到你的安全,让你毕业后能远离巫师的世界。”

    “您说什么?”埃尔皱了皱眉不可置信地眯起眼看向瓦伦娜,迟疑地低声道:“从上一次我就觉得奇怪,所谓的‘恐怖袭击’。”

    轮到他们低头陷入了沉默。

    “……好吧,算了,我不追究你们那一代的事。”埃尔投降般勉强地自嘲一笑,“反正等偿还尽我的的债务,我想是时候还给你们该有的自由生活。”

    “‘偿还’——”瓦伦娜近乎失声辩驳:“我们从未想过要你‘还清’什么。”

    “但始终不影响我亏欠你们的事实。”埃尔暗暗攥紧拳头,鼓足勇气:“原本你们可以选择更好的职业,为了照顾我,你们委屈太多年,现在你们不用再将对逝者的感情寄托于我身上,荒唐的戏剧结束了——”

    “我们给你时间的冷静,你为什么会‘冷静’成这个样子。”鲍勃蓦地打断道,他的口吻是从前批评教育孩子犯错误时的严厉:“在你眼中,我们就是把你当作从实验室出来的替代品?这么多年我们为你所做的你从不认为是出于亲人的爱。”

    “爱须基于尊重,是您教我的。”埃尔的眼睛蒙上了淡淡一层水雾,“欺骗怎么会是尊重?”

    “在事关生死前的选择,我们坚定地把你的生命放在第一优先位置,连道德都在你之后,对、所以我的确不否认骗了你。”鲍勃的语气重了几分:“然而你现在的说辞,就像我们从不把你当成亲生孩子对待,就像你未来绝不再视我们为家人……我是放弃了我梦想的追求,结果连你一点感恩之心都换不来、我真没想到,这十几年我提供给你最精英的教育,你却学成了这样——”

    “鲍勃、你胡说什么?!”瓦伦娜猛然站起身打断他的话,她急切地澄清道:“我们哪有把她当作负担!你说的像是我们还葬送了自己的事业……”

    “瓦伦娜,难道你就不肯扪心自问地承认自己是为她舍弃了大量继续往上爬的机遇。”鲍勃毫不客气地拆穿道:“我们为什么要否定我们的付出,那明明都不是微不足道的方面。”

    “你要在小孩面前强调你牺牲了多少、好让她被愧疚感淹没?你违背了我们最初约定好的教育方式!”

    “那我们又应该是感到愧疚的人吗?”

    这一天她首次亲眼目睹他们的争吵,这一天埃尔弗里德·韦勒克、她像一位丢盔弃甲的士兵狼狈地逃走了——

    原想送她到车站的瓦伦娜追出门前鲍勃说她已经不再需要他们。

    大约以为她离开了家门,瓦伦娜才忍无可忍地高声回敬:

    “……你刚刚是故意说的那些话吧、因为现在你有个万众瞩目的政客朋友,终于走上你渴望已久的道路、你想摆脱我们了是不是?”

    “你疯了。”鲍勃的声音透露着一丝绝望:“在杜撰我想法之前,你敢发誓自己从没天真地想过伊奈茨有一天会回来感谢你——你真的以为遗物都给我们了的人还活着?!”

    门外的埃尔弗里德听着这一句震耳欲聋的质问话音刚落、瓦伦娜的无言以对。

    沉默中直觉告诉埃尔,她大概率是在哭,鉴于下一刻鲍勃手足无措地不停道歉。母女间的共情令埃尔同样非常难过,可是却没有勇气再回去了。

    今年回霍格沃茨的列车上,男女学生会主席的名单短暂地转移了些埃尔弗里德的忧郁,詹姆·波特和莉莉·伊万斯分别当选,算是一则难得高兴的消息。

    七年级的开学宴上面心情一般的人还有西里斯·布莱克,他几乎都待在詹姆家,男主席人选的事早知道了,的确很为朋友高兴,可惜被韦勒克敷衍了一整个假期,心里难免烦闷,而他甚至没法直接问当事人、毕竟她正经历着刚失去祖母的痛苦,对此他虽然做不到感同身受(拜托,他连祖父母的面都没见过,跟家庭中的其他成员也并不亲昵),不过最起码的体谅还是做得到的。

    几十天不见,希望只是他的错觉、但看起来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眼中隐隐约约的疲倦,她本来就是话少的性格、现在更惜字如金,最明显的变化、当属她居然学会拒绝别人了——多年给同学们留下好说话的印象,大家遇到什么事都找她帮忙,以前即使再棘手的她也会硬着头皮处理,现在她竟会回答:“抱歉,我想我没有相应的空余时间……”类似这种推辞。

    她还是最专注学业,出乎大部分同级的预料,下课后她破天荒地去给校刊编辑部当审稿。这项“副业”实际上可没有表面听得专业,仅仅是审审错别字、语句通顺与否、排版配图等小毛病,编辑部早就想请她这位霍格沃茨学术明星,报价“最高”报酬:一天10枚银西可。

    不但西里斯觉着她干这一行屈才,其他人也以为她是赶着毕业前多体验校园生活呢。

    “……韦勒克,你很缺钱吗?”不愧是自诩最了解她的外人,西里斯一眼看穿她最近在想方设法储存金币,他感到奇怪,光谈出身与家境、她跟自己恐怕相差无几。

    埃尔弗里德迟疑了一秒钟,轻轻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吧。”

    “那你找我要不就好了,干嘛为那几个银西可费劲。”他不假思索地提议。

    尽管这些天埃尔的脸皮是变得没那么薄,她在暑假打工时因“太好沟通”反被无理取闹的客人和挑剔的老板责骂,熬过这对底层生活的浸润及感受,她再不是从前那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天真大小姐,自然会感觉冒犯,淡漠道:“我不需要别人的施舍。”

    西里斯没猜到她的反应比想象中的大,于是愣了愣,好奇地说:“你为什么这么急着挣钱?”

    她委婉地简洁回答:“……我想一个人搬出来住。”

    他听得懂她是不想说完背后的实情,也就没再追问下去,有意无意地喟叹:“问题是这存不了多少啊,你得想个更高效的途径才行。”

    “我当然知道。”她无奈地摇摇头:“我不知道的是哪些途径。”

    自觉算是熟知怪东西怪行业的西里斯沉思了会儿,竟一时思考不出所以然。

    “何况时势很差,哪个行业都挣不了几个钱。” 她罕见地自顾自道,“巫师界的行业也没有麻瓜的丰富。”

    “你会回去麻瓜那边工作吗、毕业后?” 他倒不是反对,更害怕的是与她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她沉默半晌,才答得斩钉截铁:“不会。”

    “看来你已经想好了干什么。” 他暗暗松了口气,“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听一听?”

    “事实上并没有,还得请你先分享你的计划让我参考参考。” 她嘴边的笑意淡得似乎杳无痕迹。

    “我,大概会跟詹姆一样。” 西里斯收起开玩笑的散漫态度,正经地说:“他提了一暑假‘凤凰社’,报纸上每天所登记的无辜死者,我想参与进反抗暴力的行列是每个人的责任。”

    “……波特成长了很多,你也是。” 她感慨,“这是很高尚的决定。”

    “伊万斯应该也赞成吧——” 他引出了最后的重点:“那么你呢?”

    这问题令埃尔弗里德的理性慌乱了片刻,因为她总觉得再隐秘的那个真相会更加残酷不堪,她有资格当一位正义的制裁者吗、假如制造这□□的正是与自己真正存在连接的人……

    “我希望我能做到。” 她平静地说:“但是很多时候,我们预测不了以后。”

    偏向正面的答案已经让西里斯很满意,他当场“抄袭好友作业”抛砖引玉地改编了詹姆的那一句话:“正是因为预测不了,所以才要及时地完成最想完成的事,你看,在这一点上,伊万斯多有行动力呐——”

    “她经常宽容慷慨地给别人机会,我清楚。” 埃尔打断道,谈起最要好的朋友可不想显露自己对其不够了解,“波特的运气一向不错,我猜猜,想必他这周都兴奋得睡不着觉了、喜欢了好几年的女孩终于答应跟他约会。”

    “韦勒克,想不想一起去见证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幕?”

    “邀请我当一只明亮的电灯泡?我可没有你恶趣味。” 她不领情地回绝。

    “两个人怎么能算是电灯泡?” 他俏皮地眨了眨漂亮眼睛,“是贝克街小分队。”

    他竟然还在沉迷阅读麻瓜小说……埃尔哭笑不得地两手投降:“我只祈祷到时别发生太戏剧化的状况,虽说霍格莫德村没有电影院——”

    她不经意地说到这里蓦地后知后觉怔住,深色眼眸突然亮起微光,站起身一拍手、声音都变大了几分:“电影院!对、一个娱乐场所怎么可以没有电影院呢!”

    被她的兴致盎然所感染,西里斯微微颔首、欣慰地笑笑了笑:“你打算怎样把场地建起来?”

    “我向巴纳姆⑦学习,直接在空地上建立大型的帐篷。” 她宣布。

    “好头脑。” 他爽快地表示:“我加入了。”

    产生了更重要的远大目标,周六日去当电灯泡的无聊消遣无疑被搁置,西里斯与埃尔转为去观察那片区域更适合吸引观众、且不会阻挡其他门店的日常营业。

    谨慎斟酌半天,最终一致同意设置在德维斯和班斯商店和帕笛芙夫人茶馆后门空地的中间位置。

    对于一个四年级就自行组织布置盛大舞台的人而言,埃尔弗里德要做的只是说服拉文克劳戏剧社入伙,听说她的主意,戏剧社人人兴高采烈地期待这一新鲜玩意儿、即属于巫师的“电影院。”

    紧接着,她再完善录制投影幕布等魔法功能,无须动用麻瓜的放映机等昂贵设备,只需巫师特制的摄像机,成本大大降低,而且魔法投影出来的景象更真实、给人身临其境之感。

    如今注入新血液的戏剧社以年纪小的学弟学妹居多,他们都单纯而质朴地无所谓“片酬”高低与否。

    第一部用以试水的剧本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霍格莫德村经常被学校情侣扎堆约会,爱情题材的作品最有卖点。

    沉迷导演的埃尔弗里德熬得两眼昏花,其实为了省功夫,她基本是套用了自己看过的电影手法进行剪辑,不禁庆幸国际保密法,这种说不好听的搞盗版小作坊的生意分分钟会被擅长维护版权的麻瓜告到破产。

    启动资金由她本人存到的上百金加隆和其他三位“股东”的资金融合正式在十月份的某个周末开业,海报等宣传横幅拉满,加上人气极高的男女学生会主席鼓励大家多支持巫师文化事业,负责售卖电影票的西里斯靠一张媲美艺术品的脸成功卖出几十份双人票,十个银西可一张票、一金加隆则两张票,观众们大多陷入这看似折扣的价格假象购买双人票。

    第一天只排了一场,将该分发的酬劳都仔细公正地发干净后,埃尔自己到手的是十三个金加隆,初次尝试算不错的了。

    随着一呼百应的群众反响,接下来的四个周六日都会持续早晚排两场《罗密欧与朱丽叶》,这由魔法支起的恰似马戏团的大帐篷吸引了除学生以外的观众,万圣节后上映的新作《仲夏夜之梦》更是让一些当地的商人找到了埃尔弗里德、出价五十个金加隆买她的投影魔咒,一旁的西里斯很不客气地反驳:“才五十加隆?你这奸商想打发谁?”

    “嘿,这年头形势不太平,你上别的地方打听打听、现在五十加隆的购买力够多啦!”胡子拉渣的矮胖男人名叫蒙顿格斯·弗莱奇,两条短短的罗圈腿显得分外滑稽,身上一股难闻的烟酒味,西里斯特地挡在了埃尔弗里德的前面、颇有敌意地瞪着这可疑的家伙。

    “弗莱奇先生,恕我直言,三场电影结束我自己的报酬都有五十加隆,您的报价、我很难体会到其中的诚意。” 她从容地回绝道。

    “好吧,没关系,你迟早会回来找我的。” 蒙顿格斯·弗莱奇呵呵笑道:“就神秘人那架势,我猜你的‘电影院’支撑不了多久……”

    闻言西里斯生气地想教训对方,被她拦住了。

    不得不承认,弗莱奇说得挺有道理。霍格沃茨可能是唯一确保安全的地方,连带着附近的霍格莫德村也是一片宁静祥和……可是,未来又哪里说得准。

    等下学期她快毕业时再仔细考量吧。

    无论如何,金钱是最实用的慰藉。

    眼看她日复一日在忙碌中恢复状态,按理说某天朋友间谈心无意中分享苦恼的时刻也快到来,然而西里斯发现如果不问她、她根本不会主动向他人袒露心声,但他忽然打听她家事似地询问也很不好、连他这情商一般的人都意识得到。这样一来,告白愈加遥遥无期,小心翼翼确实不是他的作风,重点却在于他不希望那是一个突兀冒昧或尴尬狼狈的景象,既然嗅不到她对自己的态度有哪怕一丝暧昧,他就暂时等着,等待总好过冒失捅破窗户纸后朋友都没得做。

    事实证明,有时犹豫真的会败北。

    周一早晨当西里斯在公共休息室听到他们议论纷纷:“……听说了吗、韦勒克和拉文克劳的格林格拉斯在一起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在心里不屑地冷笑一声:这群人又闲着没事干乱传谣。

    既不以为意也不以为然的态度维持到了上午的变形学课,他亲眼目睹埃尔弗里德与格林格拉斯亲昵地说笑着走进教室,不妥的危机感才油然而生——

    ……不可能是真的吧?

    惴惴不安一整节课,下课铃一打响,他刚想跟出去,看见格林格拉斯帮埃尔收书包时猛地止住了脚步,在众人的起哄中,俩人牵着手离开了教室。

    西里斯像被施了石化咒那样瞠目结舌。詹姆则同情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他也想表现得遗憾些,可惜近期莉莉刚答应了当自己的女朋友、着实做不到心情不好。

    午休饭都吃不下,宿舍里回响着当事人趋于哀嚎的不解质问:“为什么是他?!他是谁啊?!……”

    身为清醒的旁观者、莱姆斯·卢平同样非常迷惑,换谁都预料不了会是这个结果!莱姆斯一度以为西里斯与埃尔的进度会比詹姆和莉莉的快,毕竟埃尔弗里德·韦勒克的性格看着比较柔软,西里斯的条件又完美得令人难以拒绝。

    谁料想得到一众追求者中胜算不太大的透明人格林格拉斯会是赢家。

    其实格林格拉斯也没想到几天前鼓起勇气向崇拜爱慕已久的人表白、抱着已做好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对方居然答应了——

    要问他到底用的哪套说辞打动出了名喜欢独来独往的埃尔弗里德·韦勒克,格林格拉斯表示当时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他自己都忘了自己说了什么。

    恰恰是瞎猫撞见死老鼠这句应景的俗话,纯属运气加持。

    至于埃尔弗里德本人怎么想、除了想着趁毕业前谈谈恋爱也不坏之外,最重要的是格林格拉斯强调他愿意为自己做多少牺牲都行、毕业后他会不顾家庭的反对坚决跟她结婚,尽管这种漂亮话的检验需要现实和时间,但对于一个刚失去原生家庭依靠的年轻女孩而言,这诱惑力无外乎让她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根象征着自己再无须挣扎的稻草:如何在离家出走之后找到一处合理的“新家”,结婚是最便利、又能通过夫妻的共同财产还清欠养父母的债务,永久地解除自己的心结,乍看之下,她在这笔交易中几乎没有任何损失……即使埃尔相对于大部分同龄姑娘似乎更聪明,只可惜她不可能一开始就是一位清醒的女性,特别长年身处在“歌颂爱情与婚姻”的大环境中,一个少女糊涂时的下沉坠落是极快的。

    所幸,埃尔头脑的一点糊涂没持续多久,在交往一周后发觉自己压根不喜欢格林格拉斯(最要命的是他甚至听不懂自己说的笑话)她幡然醒悟、为了还钱跟不爱的人结婚是最愚蠢的傻事!做这种打算的人简直是最笨的傻瓜!

    休息日硬着头皮熬完漫长的约会,告别时对方满眼期盼地凝视着自己,她知道一般约定俗成的流程来说、他是想要一个道别吻,但是她实在做不到、只好佯装不清楚规矩地假笑一下:“路上小心,再见。” 顺带安抚地摸摸他的脑袋。

    对方苦笑着作罢。

    等人一走,她马上被迟来的反感所折磨,并下定决心找机会结束这一段莫名其妙的关系。

    在人人都赞美同是金发碧眼的埃尔与格林格拉斯“有夫妻相”的状况下,西里斯发誓全世界没有比他更倍受折磨的存在,他快嫉妒得发疯,第一次切身体会原来无力的嫉恨、愤怒、困惑与不甘混在一起是这种要命的感觉。

    天天看着格林格拉斯宣誓主权般来格兰芬多上课的教室,看着他们形影不离之余、格林格拉斯经常动手揽过埃尔弗里德的肩膀——

    他竭力忍下冲上前去拉开他们的冲动,詹姆和莱姆斯也很有预判地警惕各抱着他一边的胳膊。

    “呵,这难道不滑稽吗、明明勉强长得跟她差不多高,有什么资格挽她的手?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情侣!” 他恶狠狠地咬字发表着看法。只有比她高半个头的自己做这个动作才会好看啊!格林格拉斯有哪一方面比得过他了?

    “……别再看他们,兄弟,我说真的,你干嘛折磨自己。” 詹姆无可奈何道,“你就当韦勒克是闲得无聊想找个笨蛋玩弄玩弄。” 之所以这么说是由于听自己女朋友莉莉的转述:埃尔弗里德纯粹是随和的体验派,真不见得出于喜欢才谈恋爱。

    “她无聊可以来玩弄我。” 西里斯毫不犹豫地接话:“找个二等货色图什么?”

    身旁的莱姆斯被这句直白的回复呛得咳嗽。

    “也许她是习惯把喜欢的东西留到最后吃的类型呢。” 詹姆哄西里斯的话术很有一套。

    “能说点显示得了你们是正派人物的语言吗?” 莱姆斯忧愁地拦道:“我看韦勒克一向是很有想法的人,说不定她背后是有什么苦衷。”

    “莱米说得对!大脚板,你就等——”

    “不等了,我今晚找她说清楚。”

    “唉呀、你能不能别这么冲动!” 莱姆斯头疼地劝阻:“他们还没分手,你掺一脚进去落下话柄很难听的!”

    “无所谓。” 西里斯懒洋洋地摆摆手:“本来我的名声也不好听。”

    “加油!”

    “詹姆你别给他加油了!”

    朋友为爱勇做第三者的事令莱姆斯格外惶恐,基于格林格拉斯家同是纯血家族,西里斯虽被布莱克家族除名,不过莱姆斯认为世上没有真能完全脱离亲父母的子女,指不定将来西里斯有什么需要用到家族名义的情况发生,凡事做得太绝都不好。

    当然,西里斯·布莱克何时听进去过他的意见,转念一想、莱姆斯觉得自己操心不了那么多。

    莫名默契地都选在了周五夜晚,埃尔弗里德先是把打好的腹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传达给格林格拉斯、完成体面的和平分手后,再赴约一个多星期以来举止古怪的西里斯提前几个小时的邀请,老地方禁林附近,说“要谈一谈”。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今晚的西里斯异常淡漠、瞧着精气神不太好,有种病恹恹的观感,灰眼睛浮现着几许……醉意,可她凑近却闻不出一丝酒味。

    她正想提议他要不要去校医室看一看,他抢先开口质问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意思是,好像你需要的不止是能支持你日常花销的钱财,而是欠了银行的贷款一样。”

    埃尔弗里德语塞了下:“怎么这么问?”

    “……你选了选格林格拉斯。” 这前半句还算正常,后半句则令埃尔弗里德十分不满:“除非他给你下了迷情剂或者你急需一个还债的帮手,否则我实在想不到别的理由。”

    “你什么意思?” 她被冒犯似地皱起眉,“选择谁是我自己的意愿。何况这些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看她有些生气,他面无表情地解释道:“抱歉,我只是打比喻……我想不通你会出于什么合理的原因选他作你的男友,因为我并不想认识到你的品味原来很差。”

    “你对我的认知都是假象罢了,布莱克。” 想起几个月前自己身世的真相,她眼中闪烁着讽刺,自嘲地冷冷道:“你并不了解我。”

    “但你从来没给过我机会了解真正的你。” 他今天的表现令她感觉很陌生,不管是措辞还是神态、都跟他平常的作风大为不同。

    “我为什么需要你了解我?” 面对真实在意的人,她反而很不耐烦,“哪怕我随便找一个消遣的途径,那也只不过是一场游戏,挑谁陪我进行游戏是我的自由,不用把我想得太高尚,是、我是急需一个还债的帮手——”

    “那没人比我更合适成为这个角色。” 他自始至终答话的语气都是反常的平淡,如同机器人在执行指令。

    她顿时呆住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的态度很认真。”

    一瞬间埃尔的脑子里涌起千万个混乱的思绪,五味杂陈下、她认栽般举手投降:“算了、算了,是你赢了,我谢谢你的重情重义,可我还没缺德到要拉朋友下水……顺便告诉你,鉴于你很好奇,我想说下午刚和格林格拉斯分了手,所以你不必纠结我品味问题。天色不早,无聊的对话就先到这好吗。”

    “韦勒克,你说我是你的朋友,你能够真的对我像朋友那样倾诉你的烦恼吗。” 他低了低头,神情有几分沉重,“我自认自己不是无法被信任的小人。”

    寂静的缄默中,她忍耐着被唤起的痛苦、声音微弱:

    “……你又可不可以承诺你不会为此改变对我的看法。”

    “我永远不会对你产生不好的看法,韦勒克。”

    西里斯笃定得不容置喙的口吻让她将堵在她心底的所有伤感宣泄而出,她努力地掩饰难过、尽量冷静地说完,只沉默无言了几秒钟、西里斯立即同仇敌忾道:

    “你没有欠他们任何东西,根本不用还他们什么。” 他理所当然地说:“是他们没经过你的允许擅自将你带来这个世界的,既然你现在受不了他们,那就直截了当地离开、别顾虑什么他们为你牺牲多少,像这种打着‘为了我们’的名号自我感动地操控我们情感的事,我在家见得多了……我不觉得你跟我有哪里不同,韦勒克,你比我认识大多数普通家庭出身的人都要好。”

    “难道你不会认为我很忘恩负义?” 她不安地说:“除去说谎的事……他们的确对我很好。”

    “你只是想要把握你的自由而已,哪里忘恩负义?!” 他据理力争:“活在他们塑造的阴影下才叫辜负生命。反正你从头到尾没有做错——”

    “我懂你在想办法安慰我,先等一等。” 埃尔敏锐地察觉到他脸色越来越苍白,忧虑即可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紧张:“……你是不是在生病?我一开始看你的状态就不太对。”

    ‘没事没事。’

    “我带你去庞弗雷夫人那儿。”

    “不用不用……”

    “布莱克,你的目光都开始涣散了。”

    埃尔弗里德大声地警告道,不由分说地抓过他的肩膀,让他紧挨着她向自己借力。

    无疑他也没力气挣扎,结果走到半路、他还直接晕倒了在她的肩背上,差点没把她压趴下,她及时地摸出魔杖、用漂浮咒将他送到医务室。

    庞弗雷夫人给昏迷的西里斯·布莱克做了简单的检查,一脸气愤与无奈地叫道:

    “谁教他将福灵剂跟缓和剂混着一起喝的!?还都喝了过量!”

    对此埃尔弗里德很是疑惑:他为什么要喝福灵剂来见自己,她也没那么不近人情吧。

    “麻烦你帮我留意他服解药后两个小时的反应,如果不对劲再来找我……亲爱的,我实在忙不过来、魁地奇这项危险的运动又在给我带来一年一度的麻烦!” 庞弗雷夫人絮絮叨叨地抱怨道,一到魁地奇赛季她的工作量就会增大好几倍,医务室总躺着受伤的球员,病床不够用、西里斯是半躺在校医室最里边候诊的长椅上的。

    有点后悔自己没背书包,这时百无聊赖地连本能消遣的书也没有,埃尔弗里德坐在凳子发了会儿呆,无聊得开始给摆一边装饰用的花束变颜色玩,墙上的钟走过十点,再晚她得睡塔楼壁画外、真倒霉。

    快十一点、离庞弗雷夫人留给她的任务完成还剩半个多小时,她累得趴在长椅扶手上休息一下,睁着的眼睛随着胡思乱想渐渐阖上、她竟睡着了。

    被椅子过硬的质感硌得慌,西里斯迷迷糊糊地醒来,坐起身头疼欲裂,随手抓过旁边的水杯一饮而尽,转眼看到枕着扶手熟睡的埃尔,他才意识到这过晚的时间点、很难保证回去的路上会不会被费尔奇抓到。

    福灵剂的主意来自詹姆,附带好心提醒“喝过量的话产生眩晕和鲁莽等副作用”,觉得比起副作用运气更重要些、西里斯喝得比一般剂量要稍微多几滴,由于太焦虑、他还喝了一小瓶缓和剂才出门。

    然后记忆中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基本都没过脑就脱口而出,效果却不差。

    谁知某些魔药不能混着喝。幸好如愿以偿,且往好的一面想、附赠看到埃尔弗里德睡着时模样的契机。

    吃错药的代价在他眼里彻底归零,心情愉悦地注视着她的侧脸,就像一副水彩画,假如他的视线是一支画笔,会描绘蜜糖似的暖色灯光融化在她的白皮肤,金头发被渲染成更贵气的色调,长睫毛下蝴蝶羽翼般的阴影,他记得自己找过她书单上的儿童文学《绿山墙的安妮》来看,其中主角安妮所拥有的被众人盛赞的完美鼻子应该就是她这样的、高挺而秀气,皮与骨的贴合精细得如经过艺术的雕琢,透着一点淡雅茜粉的嘴唇吸引着他不由自主凑得更近、鬼使神差将头低得更低,直至与她只剩下不及分毫的距离——

    蓦地,一个刺耳的嗤笑声响起:

    “呵……”

    还在触碰金色长发的手颤抖了下,西里斯强忍被惊吓到的恐慌情绪,一抬起头看清来者何人,心里暗骂一声真晦气!

    连夜帮斯莱特林魁地奇队住院成员送论文作业的西弗勒斯·斯内普充满恶意地狞笑着,好不容易撞破一出好戏,阴郁的形象配合着诡异的两眼放光,西里斯感觉他简直是只厉鬼。

    “啧啧啧,做这种下.流事,不愧是你啊布莱克。” 西弗勒斯故意压低嗓音评价,本就浑厚低沉的音色现在更彰显嘲讽的威力,他是特地用吵不醒埃尔的音调说话的、虽然看不起麻瓜的学问,但小部分确实很实用:比如原始人时代起女人为了随时照料半夜啼哭的婴儿而形成对刺耳的高音调更敏感的听力,低八度的音域则无法吵醒她们……

    果然西里斯气得涨红了脸,却碍于不想惊醒身边的人没甩过去一个恶咒,憋屈至极之余只能愤愤地低声道:

    “……你给我等着!鼻涕精。”

    “‘等着什么‘?布莱克,‘你能做什么’?” 时隔近两年西弗勒斯可以拿这句话回敬他,学着他当初的语气,恢复正常的声调大声嘲讽,实属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快人心。

    埃尔弗里德立刻从睡梦中清醒,用长袍衣袖擦擦惺忪睡眼,见到不知何时过来的西弗勒斯·斯内普、以及眼神凶得像要把斯内普揍扁的西里斯,她有些茫然,猜到水火不容的他们又在吵架,不过不清楚他们这次在吵什么小事。

    面面相觑了两秒钟,率先感到无趣的西弗勒斯兴致索然地努了努嘴,走之前轻蔑地笑着留下一句:

    “哦韦勒克,好心提醒你,多注意注意老围着你转的人吧,可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正人君子——”

    西里斯抄起手边的玻璃杯就要以正中脑门的准头扔过去、被埃尔眼明手快地迅速拦下:

    “算了算了!不用跟他计较……咦奇怪,我记得我没喝完杯子里的水啊。” 她夺走水杯时分神地喃喃道,但没去多想。

    本来刚刚气得够呛的西里斯听见了后半句,顿时没那么气了。

    这天深夜俩人意外走运地在回格兰芬多塔楼的路途中没被费尔奇逮到,路上埃尔弗里德好言相劝他以后别乱喝魔药、小心脑部受损,他不太放心上。

    同学们对她闪电恋情的事没多大讨论度,约会文化在青年巫师中也很常见,尤其是高年级。她没闲情逸致管别的,开学这几个月瓦伦娜寄来好几封信,无非是些叫她别往心里去的车轱辘话,还有卑微地提议她若真如此在意、那可以从怀表中入手探讨,瓦伦娜在信中耐心讲解了曾经教会她的“整合咒语”仍有一部分是读取记忆的魔咒功能,伊奈茨当年只嘱咐留下最重要的怀表给她,想必事先整理全该让她知道的所有信息。

    即便对“应该”这个表述不太满意,迟来的叛逆期使她犹豫了几天,才决定了解了解她们葫芦卖的什么药也好。

    至于鲍勃则只在开学后没多久寄来了一封信,大概是见她不回复,后面都没再捎信。

    她没拆开看,将它扔在一边。

    圣诞节前,尚未结束考试,西里斯就兴冲冲地邀请她今年来波特家一起过节,如今莉莉是詹姆的女友,大家都在的情况下,听起来是很有意思,但是埃尔从没试过推托家里人的圣诞团聚,她正犹豫着,西里斯果断地说:“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干嘛管他们心情会不会好,你要不会写回复的信,我帮你写好了!”

    他潇洒地在上面龙飞凤舞写道:“和朋友们有约,寒假不回家。” 让她的猫头鹰把信送走,她没反对,苦笑着默许。

    离学期结束,收行李的前一天,莉莉还在学生会熬夜忙碌整理资料,宿舍没旁人的这晚,埃尔弗里德用咒语打开了一直带在身上的信物、那只银绿风格的怀表。

    一道白光从半空中切开,她先是觉得自己正在使用门钥匙、整个人被勾住一样往后倒,等失重的感受缓慢消失,她已经站在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四处是空旷的冰山环绕,可一丝冷意都没有。

    “……你好,有人吗?” 傻乎乎地待在原地不是办法,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她对着空气呼唤道。

    安静得要命,是不是自己搞错了咒语?她正有点沮丧,突然一个活力十足的女声跳了出来:

    “你好!” 埃尔定睛一瞧、这不正是老照片中的伊奈茨本人,只不过她不是实体的、是比霍格沃茨的幽灵要像真人,但仔细看能发现她焕发着类似蒸汽等蓝色透明物质、一段记忆人像。

    “哇,这真奇妙,你长得既像我又像亨利,太有趣啦!你比我还高一点呢,唔,你是不是格兰芬多?有没有加入魁地奇队?我死之前听说弗莱蒙和尤菲终于生了一个孩子、你有跟他做朋友吗——”

    “停一停,不好意思,女士,您能先别问问题吗。” 埃尔弗里德被她一长串连珠炮似的问题搞得头晕,赶快打断道。

    “哈哈,‘女士’、你讲话方式真像亨利,一板一眼的,以前我们在实验室,他就经常对我说这句话:‘伊奈茨,你能先别问问题吗’……噢,太好玩了。”

    埃尔弗里德第一次傻眼地无言以对。

    “好吧,看来你的魔法天赋很不错,符合我对你的期待。” 她摆出稍微正经的神态,随后又笑眯眯道:“所以,你想问我什么呢?”

    “呃……” 埃尔被她一秒恢复正题的样子打得措手不及,没多想就将最好奇的问出口:“您是怎么死的?”

    “唉呀,这个是我最没法解答的问题,我都死了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挨了谁的索命咒。” 她懒洋洋的神情令埃尔联想到了西里斯,苦恼地沉思道:“应该是哪个混蛋偷袭我的吧……”

    “我的意思是,在您死之前——”

    “噢噢我懂了。” 她思维敏捷地点点头,“我当时正忙着救一命孕妇。”

    “见义勇为?”

    “唔,是也不是。”她严禁地纠正:“主要是为了赎罪。”

    “赎罪?”

    “啊对,鼓励了一个恐怖分子的崛起。”她充满遗憾地摇头。

    “您说的……不会是伏地魔吧……”

    “他现在还用这个名字吗?梅林的袜子,他这糟糕的品味几十年如一日啊——”

    “天啊!那个闻风丧胆的恶魔、你原来还是极端的纯血分子吗?!”

    “唉,说来羞愧,年轻时不懂事,总之一切都很复杂。”

    “那你倒是一次过详细地说完呀!”

    “喔,我看今天不太行,快看,雪山在崩塌呢。”

    埃尔弗里德才转过眼,惊恐地发觉周围的环境正在分崩离析——

    “虽然是假的,但属于你精神状态的体现。”她漫不经心地解释,“你的精神不稳定,我没办法告诉你剩下的事。”

    “为什么?”

    “亲爱的,我只是在执行生前的我留下的指令。”她无辜甚至有几分委屈地说:“就跟麻瓜的计算机程序一样——”

    “我不需要你和我普及麻瓜的知识,我从小在麻瓜世界长大!” 埃尔做不到镇静,忍无可忍地怒道:“你要么现在说清楚一切,要么你永远别指望我会回来——”

    对方只是从容地冲她微笑,下一刻整个记忆搭建的场景坍塌成废墟,人也化成烟雾消失不见,仿佛从冥想盆中抬起头,大叫着伊奈茨名字的埃尔弗里德苏醒过来、打了个激灵回到现实,宿舍静静悄悄,她失神地盯着深红的天花板,无力感再次裹挟住自己的内心。

    上帝……这简直是疯了才会有的状况……!她多希望那些话是伊奈茨·弗利满嘴跑火车胡说的!

    不,她决心再也不要管上一代人的破事了、她什么都不会再好奇!

    这一堆不堪的信息她连告诉莉莉的脸面都没有。

    到波特家前,西里斯要回阿尔法德家一趟,今年给韦勒克的圣诞礼物他得重新选购,因为他几个月前自信满满地以为自己最迟会在学期末前和她在一起、早早准备好了一条昂贵的项链。

    以朋友身份送太正式的礼物不合适,他得想办法选点别的了。

    忙疯了同样忘记准备礼物的埃尔弗里德和他一块行动,相较波特家、阿尔法德家附近的商店比较多。

    他们到达目的地时,阿尔法德恰巧没出门,他第一反应是出息的侄子在女朋友来见自己,正想恭喜两句,站埃尔后面的西里斯不停使眼色做手势,才知道原来是高估了这小子。

    “不用拘谨,当自己家就行。” 阿尔法德特意热切地招呼她,“想喝点什么?”

    埃尔弗里德礼貌地回答热茶就好。

    西里斯正忙着给暂时存放在舅舅家的一大堆要送人的礼物包装,他整理缎带和蝴蝶结的魔法用得很差劲,她看不下去,拿自己的魔杖帮了帮他。

    “谢谢……对了,你有没从那只手表中找到什么头绪?” 他随意拣了个近期她最重视的话题。

    在唯独知晓她不可告人苦恼的朋友旁边,埃尔弗里德不再掩饰坏心情,不悦地抱怨道:“伊奈茨·弗利说了跟没说一样,你能想象吗,一个不折不扣的话痨会是我的亲生母亲——”

    “哐啷”一声,西里斯没来得及笑,背后传来茶壶和陶瓷杯掉地上破碎成片的清脆声响,埃尔奇怪地抬起头,俩人看着不远处正从厨房出来的阿尔法德像被人当头浇了刺骨冷水、震撼得目瞪口呆。

    “你是伊奈茨的女儿……?”

    这是他的声线还发着抖就问出的一句话。

    两个年轻人不明所以,埃尔弗里德搞不懂阿尔法德的反应,不自在地答道:“对。”

    “她……” 阿尔法德怅然所失地自顾自点头,“也对,她是很喜欢小孩子……噢,你别误会,我只是有些惊讶,上学时我们是朋友来着,她就比我大一年级。”说罢苦笑了笑,假装镇静,“毕业了联系比较少,没冒犯到你的话、方便了解你的父亲是?”

    “阿尔——” 西里斯都觉得问这种话很冒犯,他正想阻止自己的舅舅,埃尔弗里德却悄悄拍了拍他的手示意没关系。

    “亨德里克·阿德勒,不知道您是否听过。” 她犹豫了半秒,就冷静地接着说:“他们是朋友,并没有结婚……而我,是他们研究无性繁殖项目的一个成功样品。”

    在此之前西里斯只知道她的父母是养父母,却并不清楚详细的状况,她这一说,在场的两个听众都控制不了哑然的神色。

    “孩子,感谢你愿意平静地告诉我,这很难得。” 阿尔法德起初的顾虑烟消云散,如释重负地随口道:“你母亲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可以聚一聚。”

    埃尔错愕地愣了愣,缓慢地说:“……您不知道……她去世的事吗?”

    “你说什么?”

    “她死了,在十几年前。”

    “谁?”

    “伊奈茨,伊奈茨·弗利十五六年前就死了——”

    “怎么会、怎么会呢?”

    令人钦佩的是他脸色明明苍白如纸,没有一丝活人神采,如浸泡在水底好几天的死尸,却依旧具备强撑着没有倒下的意志力。

    “这……我也不知道原因。” 她尴尬地说:“我也是前阵子才知道我是养父母养大……”

    他们并不像两个理应相熟的存在的对话。

    死寂沉入空气大半晌,时间似乎被冻结,突然阿尔法德捂住脸失声哀嚎——

    在这个瞬间埃尔弗里德发誓自己从没见过这般悲痛欲绝的人,好比烈火酷刑、他遭受着极致痛苦的折磨,巨大的创伤面前眼泪不可能立刻流出来,却连站的力气都被剥夺、犹如抽走丝线的木偶跌倒在地,西里斯赶忙去扶他、被一手推开,嚎叫声蓦地止住,他像被打了镇定剂、整个人僵硬地摇摇晃晃站起身,在两个年轻人害怕的目光中,他抬起死水似的灰蓝眼:

    “……我有紧急的事先要去处理。”

    说罢就若无其事地走至门口。

    见状,西里斯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快步跟上前去,回头叮嘱她说:

    “你先留在这,我很快回来!”

    “……好,你去吧。”不想显露出被吓到退缩的懦弱,她坚定地点了下头。

    门外大雪纷飞。

    今晚是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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