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令人畏惧的不是任何所谓恐怖的威胁,而是掌控不了的、复杂沉重的情感,如同火车脱轨,它们将时时刻刻侵蚀着意识,直到思维陷入怪圈,掀起消耗生命力的无意义情绪,由此反复,以致于本来坚定得不可动摇的决心在冒出另一则可能的想象后变成迟疑,像认真聆听了一回那陷阱呢喃着“下坠吧,来坠落吧”的诱惑,差点重蹈前车之鉴的覆辙、放弃走向超验自我的窄门,掉进以爱与欲或幸福为名义、平庸而俗套的绝境。

    幸好,埃尔弗里德没有踩进兴许将会令自己上瘾依赖的泥沼。

    她难免短暂地苦闷一阵子。

    明明理应尤其擅长察言观色,那一晚的气氛却突兀地急转直下,是一点也不该符合他作风的事。

    现在她再回望这段荒谬的插曲,她想起转折点似乎是格林格拉斯象征对新人诚挚祝福的花和礼物送达时,西里斯嘲讽这纯属不请自来的讨好——

    他根本没必要对格林格拉斯这么大意见,对方还是通过壁炉投递送礼而已。

    于是她皱了下眉,仍语气平和地说:

    “……我想这只是单纯出于普通朋友的角度。”

    “是吗,我不记得詹姆有一个姓格林格拉斯的朋友。” 他不接受她主动给的台阶,嗤笑道。

    “朋友的朋友,可以爱屋及乌的吧。” 她满以为这算话题的了结,不料他没完没了地接着说:

    “哦,那看来原来你是认真地在跟这种人交朋友。”

    实事求是,格林格拉斯的性格随和友善,还有些单纯,单纯得埃尔有时候感到一丝内疚,一个目前为止最好利用、最好对付的人,使自己看来才像一名“反派”……西里斯的评价着实不太公平,她不得不委婉地表达不赞同:

    “我得承认现在有虚假的成分,不过要是我以后有好运气,会再真心跟他做朋友,毕竟其实他人很好。”

    “在你眼里几乎没有坏人,谁都‘很好’,谁都能轻易获得你的好感。” 他习惯性的高傲口吻让她听得刺耳至极,她颇为愠怒地提了提嘴角,回敬道:

    “你用不着讽刺我,我深知自己在做什么,更分得清公事或私事。”

    清晰表明了“少管我”的中心观点。

    然而今晚西里斯跟魔怔般纠缠不放,即使他换成缓和的语调:

    “但是我看不清楚,待在暗处的你只有一个人,没有真朋友或是帮得上忙的同伴,为什么你会觉得推开真正最在乎你的人后还可以处理得了危机,你从不向能为了你连命都不要的朋友求助,反倒把希望寄于目的不纯的家伙。” 他们应该站在共同的阵营,肩并肩地一起面对困境,就像詹姆和莉莉。常言嫉妒源于不平衡的对比,越是在见证挚友跨过千层障碍的如愿以偿,他越想不通,他想不通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错,轮到他的情感不仅毫无进展,还呈现倒退的趋势。不知是不是从小缺乏正常的陪伴,执念催生的渴求愈演愈烈,有增无减。

    把关注点全放在他质疑自己的埃尔,显然嗅不出丝毫言外之意,她眯了眯眼,一半失望一半烦闷地反驳道:“你说这些无非是不相信我的能力罢了,重点才不是危险与否。我的暗箱操作危险、冲锋陷阵的一样危险,每天都在死人,你以为我不担心莉莉吗——我每次听说她如何英勇地在战斗中击退食死徒,那害怕失去、后知后觉的忧虑让我彻夜难眠……但我选择相信她,我尊重她参与这项危险而伟大的战役,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既然我们也是朋友,你怎么做不到像我信任她那样信任我?”

    为什么?因为我没把你当过纯粹的朋友。

    或许是这时恰逢给浪漫锦上添花的婚礼舞会:摇曳的暖色灯光,四处簇拥着浓淡色泽相互装点的花束,窗外一粒粒辰星镶嵌在天鹅绒似的晚空闪闪发亮,身穿白纱的新娘子依偎着穿正式燕尾服的新郎缓缓起舞……该有的元素全数归位,好比一部播放到华彩剧情冲突的电影,在所有气氛烘托足够的背景下,特写镜头里她的恼怒是如此生动,离得越近地看、越能发现这张脸上的每一处特点都美丽得令人痴迷,嘴唇上的口红令他联想到了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又或许,在他眼中连生气的她都是这样完美——像被施予完美的魔咒,永远精确地击中他那颗由荆棘与荨麻所野蛮封锁、只能透过缝隙窥见刺眼日光的心,哪怕是燃烧喷薄的怒火、他也不认为她会灼烧到自己,就算她往他的身上制造伤口,他照旧甘愿沉入这血淋淋的、近乎自虐的快意——宁可死在一瞬间迸发如海啸吞噬港口的激烈、兴奋淋漓的情感,也不要自己的灵魂被无趣的世俗折磨。

    所以他将明晰“这并非恰当时机”的理智抛之脑后,以一种即平淡又掩饰不了神经质的语气静静说道:

    “埃尔弗里德,难道你从没察觉,我对你的喜欢已经超越了朋友间该有的程度。”

    他明明是面无表情的,说出的话却让她好奇他是不是磕了药——

    “我甚至能无所谓做你秘密的情人,宣泄的玩具,仅供观赏的饰物,随便你想怎样。”

    预想之中,她顿时一脸错愕。

    漫长的几秒钟过去,才慢吞吞地吐出一句:

    “……你是不是喝得太多了在胡说八道?”

    “不是。”

    舞池中央的一众来客正为接到花球的爱米琳·万斯欢呼喝彩,热闹非凡,穿透窗缝的寒冬冷风鬼鬼祟祟地飘进门。

    凉丝丝的空气冷却了彼此不一的情绪。思维恢复敏捷的埃尔,拿出对付考卷上难题的清醒与明智,尽管全无昔日灵活的措辞透露了几分仓皇失措,只不过难以置信和怀疑才最占据自己的头脑,她若无其事地严谨分析道:

    “首先……我澄清一下,我绝没有玩弄任何人的意思,当然也包括你。其次我觉得,你大概只是受他们的影响,‘他们’、我指莉莉和詹姆,或者其他获得稳定恋情的朋友,情侣们的包围让你产生错觉,容易把假想的对象投射到你比较熟的单身朋友上面,我猜。”

    闻言,西里斯有点怒极反笑地冷哼一声,一时间他感觉自己快比神庙中的牧师还要清心寡欲,以及无力的疲惫、等待回应太久的疲惫。

    ……去他的不合时宜。

    再转回视线时仿佛周遭的噪音皆被结冰,冷冻在寂寞的极地。他们本就离得很近,此时她被他盯得不由自主向后挪了挪,见状他傲慢地笑了笑,眼神演变为直白的露骨,刻意加重某几个词汇的分量、干脆直接撕掉朋友二字的伪装,彰显他彻底落俗、与别的男人并无本质差异的下一句:

    “你是要解读我的想法吗,埃尔?那来试试解读更多,比如我这两年以来每次看着你,脑子里会想象多少东西、那些你知道了恐怕要后悔认识我的事?”

    无疑光是隐晦的形容,她的心里就已经开始不舒服了。

    实际上“被暗恋”一直不是大多数女孩们所追崇的经历、这跟浪漫压根毫不沾边,再何况,他的用语不仅无法触动她,而且自我防护的本能还让她一刹那想给他一个耳光,虽然她用理智和教养忍住没动手。

    不管西里斯·布莱克长得多好看,她都接受不了这种擅自预设他们关系的表述,他们之间可没发生过越矩的行为,讲话是需要注意边界的!

    如果他仅仅传达最早的前半句“我对你的情感超越了友谊”,她顶多惊讶几天,而不是像现在、他冒犯的言辞带给她实实在在的困扰——他会想不到她讨厌这种话吗?不,他明明知道,他却依然选择说出口,因为他更重视他自己的感受、他想让她理解和接受他的癫狂和扭曲。在人情世故这一方面,他跟早期的詹姆·波特一模一样,不同的在于詹姆是真的“神经大条”、意识不到共情别人的必要性,是莉莉不留情面的批评令其醒悟与改正;反观西里斯呢,他对人情明白得很,出生的家庭和成长环境致使他绝不可能不对情绪敏感,他只是不在乎、只是懒得理会、只是把他个人心情摆在最优先的第一位置。

    硬扛着大衣底下升高的皮肤温度,她为体面暗暗咬牙维持好镇静自若的神情:

    “你成功毁了今晚的一切,布莱克。” 仰头喝完玻璃杯里的香槟,不看他一眼,“我对你的想法不感兴趣……也拜托你别管我的想法了。”

    不等他回答,埃尔弗里德毅然决然转身离场。

    过几天转眼间到了新年,莉莉在信上邀请她来新家吃晚餐,她不想见到某人,就以魔法部加班为由推脱掉,莉莉隐约猜到他们是有什么不愉快,便体贴地挑一天单独约了她,顺带问了问她介不介意出完差的莱姆斯·卢平也在,她肯定不在意、还挺高兴的呢,好久没见过这位老同学。

    新婚的波特夫妇由于凤凰社的任务忙得脱不开身,蜜月旅行计划泡汤,俩人倒不太执着,双双把目光长远地聚焦在紧张的大局之上,如今公开支持神秘人恐怖行动的纯血愈来愈多,愚蠢的敏坎只剩一年任期,他最近企图挽回民心急急忙忙下达的举措早已形同虚设。

    相比毕业前的形象,莱姆斯整体的精气神十分勉强,狼毒药剂的原料价格特别高昂,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接受詹姆无条件的经济援助,邓布利多派遣他去外地奔波,一来二往之下,苍老及憔悴无可避免,温和亲切的本性仍旧没变:

    “韦勒克,你写的新闻稿真是精彩,敏坎该庆幸有你这个秘书。”

    “多希望这是他本人向我提议加工资时说的原话。” 埃尔弗里德切开盘子里的鱼排,自嘲地笑道。

    “诶,他终于答应提升员工的薪资啦?” 莉莉和詹姆同时惊喜地抬起头来。

    “嗯,在我的梦中。” 她逗笑了大家。

    玩笑过后,莱姆斯问了个更实际的问题:

    “明年部长换届,你要被调去其他部门?”

    “是吧。”

    “梅林,你能待在这虚伪无聊的破地方一年以上?” 詹姆心直口快道,莉莉悄悄打了下他桌底下的手背,他赶快纠正:“咳,我是说,以为你有另外的职业规划啥的……”

    忽然莫名的时空交错感犹如一张网笼罩了下来,埃尔弗里德怔怔看了会儿手边的水晶花瓶,弧形的光滑涂层上面倒映着背后墙壁的钟表,她记得伊奈茨带她观摩的回忆,弗莱蒙特·波特所说的和詹姆差不多,但是迷途的友人在那一场争论与他决裂了,她猜这流水的几十年里他们后悔过不止一次,尤其是后期为年轻犯的错误赎罪、付出数不清的努力去弥补的伊奈茨——友情终究不会死去,传承恰似因果轮回产生的奇迹,冥冥之中他们各自的孩子也成为了朋友。

    并且是不会分道扬镳的朋友。

    “……未来我将尽力把它改造成一个真正保护、服务民众的权威体系。” 于是她说,语气淡得像在宣布一件“我将改造自己家的装潢设计”似的小事。

    莉莉看向她的绿眼眸亮亮的,这么多年过去对她的崇拜一点也没变,对她实现梦想的信心也没变,俏皮地举杯道:

    “敬未来的部长——”

    “芜湖、敬未来的部长!”

    詹姆捧场地欢呼,隔壁座位的莱姆斯笑出声,老朋友们纷纷高举酒杯,她不知不觉被感染上笑意、也配合地一饮而尽。

    这个下午西里斯刚好被差遣去执行凤凰社的任务,在重要的正事面前他确实很理性,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只有回到家(阿尔法德留给他的公寓)才会想起那天的矛盾,和从前读书时代的辗转反侧有细微区别,那就是他并不后悔,反正说的都是不吐不快的实话,迟早要挑明的不是吗,不论如何、她又没明确地拒绝自己,等待于他而言可以忍受、但绝对无法消解内心的执着。

    即使西里斯没有和谁主动提起,作为几乎称得上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友、詹姆除非是傻子才发现不了端倪,专门挑的休息日单独谈天时一问,尽管他是潦草模糊地搪塞,对他性情甚是了解的詹姆猜得到实质上的言语一定更出格,否则好脾气的韦勒克不至于忍受不了日常的会面。

    “大脚板,你不能现在就这么说、你会把她吓跑的!” 詹姆摆出一副成功已婚人士经验之谈的样子,“引用我妻子对埃尔弗里德·韦勒克的概括:‘她拥有能够独自对付恶龙的魄力,但最怕应付黏黏糊糊的东西’——”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千万不可以粘着她。” 詹姆对自己突飞猛进的劝解本领颇为得意,“你要向她证明,你不但有个人生活,还有远大的追求,当你专注自己的事,她才发现得了你的魅力……”

    西里斯头疼地抱怨道:“你用说的当然容易。”

    “没办法嘛,她不是‘普通人’。不过我会一直在精神上支持你!” 詹姆无可奈何地语重心长,最后朝蔫了的叶子般靠坐在沙发的西里斯叮嘱:“记得去跟她道歉。”

    道歉?例如“对不起,我不小心说出一些真话”这样?好吧,开玩笑的,他不敢再冲动地吐露冒进脑海的思绪了,既然她目前不想见自己,他索性提笔写下一封简洁而不失诚意的道歉信:

    “埃尔弗里德,

    迟到的新年快乐和提早的生日快乐(我想下一个月我又要忙另一个麻烦的任务了)

    我很抱歉、为那晚的口不择言,请相信我的本意绝不是想让你难堪。也许你解释对了一半,我的确有受婚礼的影响,但是,早在霍格沃茨我就很喜欢你、不止好朋友的喜欢,我想过无数次请求你和我约会,从没有付诸行动是因为我以为不合时宜:你家庭的变化,你的变化……我总不能在去年就对那时候经历太多的你坦白,好让你给我一个重新认识我的机会。你知道犹豫、迟疑、谨慎什么的一向不是我的作风,只不过一旦涉及到你,我变得瞻前顾后地一遍遍重复思考,就是出于害怕你会不再理我了——像现在一样。

    谁都不希望自己的思念变成无意义的无力。

    看在我们一起度过好几个新年的份上,请你回信吧。”

    今年他首次连同生日礼物也一齐送去,保留一贯的昂贵珍稀等特点,礼盒包装着的分别是一条妖精做的万能捆绑绳索,一份附着魔法的城堡主题积木(即拼凑成功后可放大它的面积,相当于一顶便携帐篷),一个名牌相机,一瓶威士忌。

    大概是包裹分量太重太夸张的关系,碍在烟囱旁没来得及收走的圣诞树旁边,埃尔不得不尽快处理掉、不管是物理意义上还是心理意义上的大麻烦,所以她的回信与回礼来得异常快。

    紧张拆阅信封前,西里斯首先拆开她送的礼物:是一条吊着一颗星星形状挂坠、镶嵌宝石的项链,铂金的细链条,吊坠中间掺杂海洋蓝的碧绿宝石焕发光泽,从侧边边缘打得开,里边恰好是镂空的。

    基本是灵光一闪,他想到里面可以放他们俩的合照。

    真好,他心情不错地将用魔法精确裁剪好的照片放了进去,婚礼上按照习俗伴郎伴娘两位有合影留念,他们也不例外。

    本来靠这条项链预测问题应该不大,看完信却久久回不过神,他没猜到他难得长篇大论的真诚情书(甚至有点抄作业似地效仿了获得过她好感的其余追求者)仍然换来这一充满距离感的答复。

    “西里斯·布莱克,

    感谢祝福,以及礼物,它们很贵重。

    我没有记仇的习惯,加上昔日对我的帮助,你的道歉也足够诚恳,我没理由不选择原谅,不过我认为你该清楚,我不希望你把我当作投射你欲望的载体,我不是一个空瓶子、能任由你往当中塞你自己的幻想,假如你对我所谓的‘喜欢’没有基于‘我是真实存在的人’这一点、没有做到尊重我想法与决定的话,那么你跟我讨论的所有‘指向我的感情’根本不是爱情,因此我更建议你冷静冷静、想一想为意识的假象牺牲一位朋友值不值得。

    有句俗语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其实在霍格沃茨上学时听女同学们对你的讨论,我有参与她们天马行空的假设、你选择的恋人会是什么样,我们得出一致的结论是你不会有固定的恋人,但类型大约都是阳光开朗、甜美活泼的,写在这里是方便你参考一下,毕竟你和我这唯一的异性待得时间太长了,产生误会也很平常。

    而且,我一直觉得我们只做普通朋友会更好。

    比起这无关紧要的插曲,我们不如将精力放在关心混乱的局势上。

    埃尔弗里德·韦勒克”

    他刚刚飘飘然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烦躁、不解,当然还有他许久没被唤醒的少爷脾气,胸腔充斥着懊恼与愤愤不平,郁闷得他不由努力平复好呼吸,他发现埃尔在气他这一领域同样是位行家,实在搞不懂她究竟是怎么写下这么冰冷、却让他始终讨厌不了她的文字,可悲的就在于:她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依旧没生她气。他没忍住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发觉对她不寻常的着迷,比如说五年级?五年级他在干嘛?天呐,他这个大蠢蛋顾着教训鼻涕精!

    以致于现在,蜕变得勇于拒绝他人的埃尔弗里德,竟“教”他该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对此他深信说再多已经没用,最实际的还得是行动去证明。

    她需要他尊重她的选择,好,他没异议,不要再干涉她深思熟虑的事,多考虑时下最重大的正题,好……

    这几点他勉强履行得了。

    至于什么换一百个天真烂漫甜心女朋友这种离谱的提议,真的别太荒谬。

    接下来睡不着的夜晚,他重新读回那些她借过自己的书——与其说借、倒像是送,每当他看完还给她,她总是慷慨大方地说送给他了、如果他喜欢。

    “埃尔,

    谢谢你送的项链,我会好好珍惜。

    你说得对,我有检讨自己。可是我拜托你也要尊重我脑子存在的看法,千万别再给我参考了,我没蠢到需要你、特别是你来为我的感情生活指点迷津的地步。

    写到这儿我忍不住想笑(不是快乐的笑):我们之间的‘戏剧化发展’比你以前推荐我看的麻瓜小说还滑稽——我没必要对你撒谎,所以实话实说、你的这封信虽然令我难过,但没关系,我把我们在婚礼上的合影镶进项链里了,照片中的我们是真心笑着的,好比我们真实的友情、不会被曾经的一时失言而腐蚀与伤害。

    显然眼下确实有更需要被重视的事情,希望我们都能尽早忘掉这次的不快。

    为了证明我对你的无条件信任,我发誓不会插手你自己的规划,你了解我向来说到做到。

    我是该相信我们是选择不同方式朝同一目的前行的伙伴。”

    回信送到埃尔弗里德的手中,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也幸好相隔了如此久,因为十九岁生日当天,有人的表现比他要糟糕——

    比西里斯突兀的不当言辞还震撼百倍,叫她出门前再翻来覆去思考多少遍,她都不会猜到格林格拉斯特地准备的“大惊喜”。

    二人晚餐中途,上等的红酒装杯后她以为他是想祝自己生日快乐,然而对方忽然深情款款地念了一句诗:“……‘时常我在清晨苏醒,我灵魂甚至仍是潮湿;远远地,海洋鸣响着发出回声,是一个港口’——”

    正出自麻瓜诗人聂鲁达一首情诗《我在这里爱你》的节选①。

    倏忽间,她感觉自己要是身患心脏疾病就好了,那她此时可以直接伪装晕死过去、不用应对紧接着更令她手足无措的场面。

    等下一秒格林格拉斯拿出花束和戒指半下跪时,她的内心响起一串源自灵魂阴暗面的笑声、伴随着一行冲进脑海的大字“男人的大脑到底装了什么东西”。自然表面上她的反应很是沉着,尽管听见求婚的遣词造句,她不禁悄悄在心中感叹这绝对永登自己此生尴尬回忆的宝座,几乎是一边强迫思维过滤掉他的大部分废话,一边忙里偷闲地想不通他为什么要作出这种决定:他们连交往都没开始,他却一步到位地请求她成为他的妻子?她又走神地回想儿时读《小岛上的安妮》女主角的第一位求婚者是个没见过几次面的泛泛之交②,一度归咎于时代的局限,结果今天真让她碰着、这异曲同工之妙的荒诞体验。

    终于熬到自己能够插话拒绝的一刻,她忍下想亲手扶起他的意图,难堪的沉默中,着实挑不出其他言语、她尽量温和地说:

    “对不起——”

    这一单词刚落入空气里,格林格拉斯迅速抓住她的两只手腕哀求般阻止道:“不,别道歉——”

    “我不能答应你,抱歉,我没法与自己不爱的人结婚,不过我很感谢你作为朋友对我的关照。” 埃尔弗里德也决绝地快速说完,深蓝绿眼睛如澄澈平静的海洋,死寂持续了漫长的几秒钟,抓紧自己双手的力道亦逐渐松了下去,她看见格林格拉斯双目噙满泪水,但很奇怪,她感受不到任何一丝触动、不像上次见到西里斯的眼泪:那一瞬息她觉得那一滴泪仿佛流入自己的心底。

    半晌,垂着头的人低声问她:

    “……是因为你喜欢着另一位吗?”

    “不是。” 她皱了下眉。

    “你清楚布莱克家族接纳不了混血。”

    “我既不是为谁拒绝你,也不需要偏执的纯血主义接纳我。” 怒火没吞噬她的理智,她的镇定显露出极高的教养,果断的同时又很有风度地说:“原因纯粹是,我对担任‘你的妻子’这角色毫无兴趣。”

    格林格拉斯反倒像遭受冒犯似地涨红了脸,一改往日的彬彬有礼:“你会懊悔今晚拒绝了你能拥有的最好的丈夫。”

    “不,我不会懊悔。” 埃尔弗里德拿起自己的外套,“我会庆幸,没有跳进你亲手为我制造的坟墓。”

    她头也不回地走去门口,厌烦而无奈:简直浪费在此之前她的愧疚,原来每个男的都相同的差劲,只要一牵扯到原生的欲望,他们就被冲昏头脑,男人不仅接受不了别人的拒绝,还非要树立假想敌来安慰自身脆弱的自尊心,他们把性吸引力视为头等大事、难怪热衷于性化生活中的一切。

    到了大门外,巧合地撞见快一个世纪没交集的西弗勒斯·斯内普、以及站在他旁边的卢修斯·马尔福,还有一位是她不太熟悉的罗道夫斯·莱斯特兰奇。

    向她投来视线的是斯内普,尔后俩人才跟着看了看她。

    身为部长唯一的秘书,无疑卢修斯·马尔福在敏坎等魔法部要员的办公室遇到她许多次,不等他反应过来,她率先符合礼仪地微微点了点头示意。

    马尔福脸上浮现收敛了些许轻蔑的罕见表情,慢吞吞地拖着文雅的腔调:“韦勒克小姐,哈罗德没有借着那件‘小事’刁难你吧……我们一众从来一致觉得他太苛刻又太不小心,不是么、罗孚③?”

    罗道夫斯·莱斯特兰奇看着她的目光带刺,用鼻子哼了哼。

    “我对职责范围内的都没意见。” 埃尔简短地说,马尔福指的是前天敏坎自己撰写的针对傲罗应减少干预的改革方案被大多数席位以反对票驳回,挂不住脸面的敏坎声称这是民众选出的匿名提案,全怪负责审核的秘书没筛选好稿子。已不算魔法部中的新人的埃尔早习惯背上司扣她头上的黑锅,即使大家其实都清楚怎么回事。

    “……果然专业人士会很敬业。” 马尔福假惺惺地佯装惊叹,他一向没看得起过什么人,言谈尽是暗暗的讥讽,寒暄够了、便敷衍地打发道:“我们赶着路呢。周一见,‘秘书小姐’。”

    自始至终没插一个字的斯内普收回眼神,他看上去比毕业前还苍白,如同长年被关地窖底下,使他的神情更加阴沉,看她一眼都好像在瞪她。这所谓纯血首选的上流就餐场所他平日压根不屑出入,他对吃穿用度没有一丝兴致与追求,某些(在他看来)智商堪忧的食死徒他也懒得产生交集,今晚完全是给卢修斯的面子,恰巧遇到韦勒克,他的心情很难形容,毕竟最近一次在报纸上小角落刊登莉莉的婚礼、他已经“见过了”她们。

    对他短暂的走神一无所知的卢修斯自顾自道:“先回去一趟再说。贝拉不是要和我们谈一谈、她又为大人带了什么话……?” 罗道夫斯黑着脸含糊地应了一声。

    夜色渐深却丝毫没减弱灯火通明的庄园高贵的生机,华丽的落地窗前悬挂着丝绸做的深灰色帘子,嵌入墙面的大理石壁炉烧着木柴,和煦的暖意遍布整个大厅,一个苗条的金发女人坐在沙发椅,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像溺亡的人一般,她正静静听着站在边上黑褐色头发的女人讲话,她们的长相有几分相似,但黑长发的身材更高大、美貌也浓烈得令人印象深刻。

    “……总而言之,大人不介意他们以前选过错路,他既重视纯血又惜才,连那傻瓜的‘泥巴种妻子’都不介意……假如他们稍微有点脑子。” 黑发女人的口吻势在必得似的高傲,浓密的长睫毛下、深棕色的漂亮眼睛闪烁着诡异的微光,“除非他们不想活了。”

    金发女人抬着下巴,眉头皱紧,似乎并不喜欢听类似的后半句的表达,她的嗓音清脆而冷淡:“贝拉,我看这不是个轻松简单的任务。”

    “你别想太多无关紧要的,西茜,大人又不是让你的卢修斯亲手解决他们、你可不要误会他的身份有多尊贵,叫他跑一趟腿是他的荣幸也是他勉强发挥得了的作用。”

    怒意染上双颊的纳西莎张了张嘴正要反驳,背后传来话题主人公之一悠闲的声音:

    “我倒不知道你对我这么不满,贝拉。” 卢修斯没将心里的嗤之以鼻展露得很明显,他走至纳西莎身旁,客气地说:“况且听大人的意思,我还没糟到被他‘着重提醒’注意分寸。”

    “你怎么敢!?” 贝拉特里克斯恼火得就差拔出魔杖给对方一个恶咒,只碍于纳西莎没有动手,她咬牙切齿道:“你现在胆敢讽刺我——”

    “行了,都消停一点,直奔要事吧。” 罗道夫斯烦躁地大声打断,他的妻子狠狠剜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双方当彼此是空气,“关于大人下达的命令。”

    无言已久的西弗勒斯开口道:“我不认为要做多少准备。” 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真相,“他们绝没可能答应。”

    “谁有问你?” 贝拉特里克斯瞥了瞥面前看似不起眼的青年,“那天你在会上说得还不够?” 她讨厌对黑魔王的命令有异议的家伙。

    见状,罗道夫斯犹如执意明里暗里同她作对,飘然然地说:“确实只要保证他们没死、能讲话就行。”

    纳西莎实则不关心这些问题,若不是她的丈夫参与了其中,她才不选择坐在这儿……她不像别的食死徒家属那样相信执行命令是一种殊荣,过激手段也不被她认可,于是她保守地淡淡指出:“我记得他们有个朋友,是敏坎的秘书,姑姑评价过她是少数比较机灵的年轻人……”

    “姑姑真这样说了?那我可很好奇。” 贝拉特里克斯难得对陌生的混血产生兴趣,她从幼年起基本都是沃尔布加养大,亲父母的话她都不屑于听,唯独最听姑姑的每一字每一词。沃尔布加极端纯血主义的名号人尽皆知,在茶话会见了埃尔弗里德·韦勒克一次,佩吉提过韦勒克是继父的姓氏,既然母亲是德姆斯特朗毕业的俄国纯血,换言之埃尔弗里德是纯血的机率最大,在魔法部工作、又有意亲近她们,思及此沃尔布加才勉为其难地赏光评判“还算机灵”。

    “她更不可能。” 西弗勒斯毫不留情地下结论,他的黑眼睛令人联想到浓雾中的沼泽,某种天然的气势莫名地能让这群高贵的纯血正视他,他们显然不是出于同一阶级的对等心、而是近似慕强的态度。在听者回应前,他冷冷道:“你们什么时候听说过一位‘圣人’会倒戈。”

    被无缘无故扣了帽子可不得而知,埃尔弗里德忙着采取其它可行的铺垫,在等现状有起色的期间不能轻举妄动,所幸佩吉·格林格拉斯没疏远她,茶话会的门她还进得去,仔细想想的确挺奇怪的、佩吉甚至安抚她别放在心上。埃尔在麻瓜世界见识过格外维护独子到病态程度的母亲,一开始她信任不了佩吉,偷偷用的整合咒才发现这纯血家族的夫人是真不太在意儿子和丈夫过得如何。

    对此瓦伦娜见怪不怪、纯血联姻不以爱情为基础,导致貌合神离的案例数不胜数,世家的核心观念紧扣利益及名誉,订婚、结婚再到生育,每一环他们都深信是一种投机,没有回报的东西是不会浪费时间做的。

    非常神奇,而且是能从中看见希望的神奇。

    同时希斯·斯图尔特没辜负她的期待,他寄给她的秘密信件表示纳西莎只是精神压力影响的体质,需长期服用缓和焦虑并无副作用的调制药水,虽然他在三月中旬就回去了美国,以月为单位的特制药剂会准时送达马尔福庄园——由此看,俩人都互相留下不错的印象。

    可惜,好消息常常和坏消息一同出现。

    周一的早上,刚读完从冗长秘密任务回归的西里斯·布莱克的来信,强烈的后怕之情涌上内心,算来算去想漏了捉摸不透的一环:伏地魔出其不意的心理动态,他居然亲自现身要拉拢莉莉和詹姆——埃尔承认她低估了他的自负,她很难想象他的视角里、他是不是早已确信自己堪称万能之神,所以连以正派家喻户晓的人也有信心令其臣服?多可怕的自大……毋庸置疑,波特夫妇坚定的拒绝使他恼羞成怒地大开杀戒,万幸凭借杰出的实战魔法水平他们逃脱成功。

    怪不得上周休息日莉莉没回信,不想让自己担忧就选择了隐瞒,事实上,她经常避重就轻地省略凤凰社的战斗中险些丧命的情况,很多时候埃尔只能通过道听途说自己分析战争的阶段。

    说到底,英国的傲罗太少了,不,应该说是整个暴力镇压的系统都很脆弱(一旦对比麻瓜完整全面得可形成一门学问的规训社会的机制),打击手的实力远不如傲罗,食死徒也不惮于杀人,拉锯战一展开,正义一方的伤亡会更大。

    然而暂无他法。

    祈祷愿运气时时眷顾朋友们之余,埃尔弗里德向瓦伦娜提出更严格的训练要求、从去年起她们专门在家腾了一个宽敞开阔的空房间用作魔咒对决,当然也包括大脑封闭术的练习、这过程十分痛苦,瓦伦娜从不因为是演习而有所通融,令她反复意识到这如果是现实的战斗、她真的随时会死。

    还不够沉得住气——实际上她仍时不时产生烦躁,急切,忧愁的感觉,常言道意外与明天不知哪个先来,人只要有情感的寄托就有所谓的“软肋”、往往正是情感的寄托催生让我们直面恐怖的勇气。

    昔日在霍格沃茨当一名无忧无虑的优等生,只会为成绩等无关紧要的小麻烦费力劳神,想当年叫她崩溃的竟是论文涉嫌抄袭这点相比如今微不足道的小事,她陷入追忆而不禁苦笑,笑自己当时害怕得以为从此名声扫地,笑西里斯·布莱克傻到顶替罪名,笑彼特和他的舞伴糊涂地惦记歪门邪道,更笑雷古勒斯·布莱克无意中的嘲弄成真——“要直至怎么样的时刻,才算是踩到你过分宽容的原则边界?”

    就是这一时刻而已。

    晚春潮湿的阴天持续了好久,敏坎在办公室的支持者越来越少、他动不动就发火训斥手下,她这位秘书也难以幸免,有几次敏坎直接当着议员们的面数落她“犯的错”。

    过去两年多经历身世揭秘与亲人辞世等一言难尽的变故,埃尔的心理素质早提升几级台阶,敏坎每天变着花样找茬骂人发泄快三个多月,她却一点不记得他谩骂过些什么,左耳进右耳出的习惯为她节省不少精力、留给更重要的事情。

    换季和年龄的因素伊万斯先生最近又住了医院,但愿只是埃尔的错觉、他的身体状况似乎一年比一年差,下午跟莉莉等人奔波到麻瓜地区的大型医院,她蓦地有些恍惚,上一次她去医院的理由可不是维系得了心绪平和的小问题。

    即使到这种艰难处境伊万斯夫人和伊万斯先生反而安慰他们,嘱咐他们专心经营自己的生活,或许伊万斯夫妇被危险的魔法世界刻意隔绝在外,或许这对麻瓜父母不太了解他们的挣扎,但对孩子们最本质的关爱超越身份立场的界限,终究是母亲与父亲、由爱诞生和养育的子女,彼此的命运才永远如此紧密。

    陪同看望的人中西里斯晚到了一会儿,解释不上来原因、俩人没牢记之前的不欢而散,在病房外等着时他跟埃尔弗里德正常地聊了一阵子,都是些近况相关的闲聊,涉及到保密性质的话题,他们默契地跳过了它们。

    凤凰社吸纳的人员很杂,负责不同的事务,像西里斯能力出色的自然要身兼多职,诸如下次行动的情报收集和战术讨论他都会参加,这些敏感信息埃尔就不多询问,不过她有请教他的看法:形势有没有变化,大家是否感到挫败,旁观的民众的态度……等等。

    西里斯回答得很客观,首先一时之间他们做到的努力虽不是扭转性的、也属于有成效的阻止,战友的牺牲给一众年纪都不算多大的社员肯定蒙上阴影,说气势不受感染不可能,至于民众,他觉得极多数普通人都很害怕恶势力、敢反抗的本来就只有一小群人,眼看这跟平时上学喊喊口号不一样、是会死人的活动,愿意加入他们行列的新血液一天天减少。

    危机更在于,敌方的力量一天天扩大。

    见埃尔不由自主地面露愁容,他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不用担心,我们还没那么不堪重负。”

    “我是在想有什么我可以帮忙……”

    她淡淡地笑道,转过脸刚好看见他没扣上的衬衫衣领间那一截链子——她送的项链,他将它戴上了,里面镶嵌了合照的星星吊坠紧贴着皮肤底下的心脏。

    一瞬间她想起他在信里写的语句,感觉自己的心跳停顿一秒。

    而他同样注意到她眼神片刻的凝滞,在寂静的空气把他们的距离缩小得越来越近这一刹那,她躲开了他深深的注视、平静转回头,这时病房的门口正好走出别人,气氛冷不丁地被打碎了。

    离开医院的路途,朋友们没怎么开口,大约是在听了医生的话后清楚伊万斯先生时日无多。

    等莉莉想单独谈谈,埃尔弗里德才以自己的方式感同身受地开解她,她们拥抱了半晌,埃尔对莉莉说的最末尾建议是:“陪在他的身边吧……直到最后,这是我想念我父亲时忏悔的愿望。”

    当初韦勒克先生的死来得突然,莉莉也深陷过一筹莫展的状态,至亲的辞世无法仅凭语言劝解,她想象不了埃尔那时的悲痛,现在她知道了——这两年她面对了好多场葬礼,也许后面会有更多,可是人的一生恰恰缺席不了哀恸的编织。以致于她愈加思念佩妮,连今天来医院都岔开和她相遇时间的亲姐姐佩妮。

    告别了他们独自踏上回家的熟悉街道,埃尔弗里德在报刊亭停留了脚步,《预言家日报》的内容一如既往没有价值,魔法部控制舆论的工具……本期又有那个爱胡编乱造瞎写文章的丽塔·斯基特④的作品,巫师界官方报纸的审稿门槛实在是低,谁写的东西都登得上去——忽地,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主意,正中红心的主意。

    从遥远的旧世纪到现当代麻瓜的各方面发展是靠什么推动的呢(确实少不了经济的支持)但重中之重是思想的不断解放、进步,不管是哪个领域:哲学,文艺,医学,数理……总有吵得不可开交的人,叔本华和黑格尔,卢卡奇和布莱希特,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莫扎特和萨列里,巴斯德和普歇,牛顿和莱布尼茨……数也数不清,却正是他们的论争带动了真理的一次次揭露。她不是在说魔法界该有或能有这样的人存在,巫师与麻瓜的世界分别有一套规则,不过规则之中,群众是同等重要的力量,尽管具备易煽动、蒙昧、随波逐流等特征,巫师人民也需要他们的“有机知识分子”⑤,帮助他们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恐怖势力渗透,是意识形态的渗透,“战士的最终死亡是民众的冷眼与遗忘”,沉默的大多数不能只有恐惧和屈服——唤醒他们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实现,起码先开始“吵架”,再向“胡塞尔式现象的本质⑥”演进。

    办报纸的想法兴冲冲地在她心里跳动,她拿起一份《预言家日报》当作排版的参考,口袋忘留零钱,正要把报纸放回去时,身旁一个穿大衣戴毛绒织帽的姑娘已经将十枚纳特放在收银台,冲她笑了笑、带着一丝赧然。

    “谢谢。” 埃尔也回以微笑,“我去冷饮店找零钱还你,请等一等我。”

    “韦勒克小姐,你不认得我了吗?” 女孩惊讶地看着她,“艾莉西亚·克里斯……”报完名字,埃尔的神情仍非常茫然,女孩压低点音量口吻复杂地说:“我在四年级犯了个不可挽回的错,我抄袭你的论文——”

    “……噢噢,我想了起来。” 埃尔有点尴尬,局促地把手放回外套口袋,她难得词穷地抿了抿嘴唇,搜肠刮肚自己该转移的主题是什么。

    “真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 艾莉西亚·克里斯悄悄深呼吸了一下,看来很是紧张,几乎提着一口气:“我想我得正式地向你道歉,为我对你造成的伤害……”

    “过了好多年了,没关系。何况你当时也承担了惩罚,我没有记恨你。” 两个年轻女巫走在雨后湿漉漉的小巷,埃尔弗里德和气地说,“我记得那甚至是黑名单。”

    艾莉西亚感激地放松下来,近似自我挖苦地开玩笑道:“其实我就算不进黑名单也没什么学术上的成就,我不是写论文那块料……现在毕业的第一份工作差不多匹配了我半吊子水准。”

    “不,我打赌你的工作会比我的快乐,至少不会有一个中年男人天天指着你的鼻子谩骂。” 埃尔效仿她的玩笑自嘲,她们一起忍俊不禁地走去弗洛林冷饮店,她请艾莉西亚吃雪糕。

    “我的老板也是中年男人,我认为他根本不懂基础的文稿,全是错漏百出的编排。”

    “你的工作是撰稿?” 埃尔弗里德的眼睛亮了亮。

    “是呀,但都纯属上不得台面的八卦稿件。” 艾莉西亚撇撇嘴无所谓地说,“比如哪两个纯血家族要联姻啦,哪个少爷或小姐的情感纠葛……之类。”

    “你们的报纸叫什么?我路过报刊亭看看。”

    “呃,很少有报刊亭放咱们的报纸上摊位,因为不太光彩。” 艾莉西亚兴致平平,“我们是采取强制的营销手段,捆绑上快件直接投递巫师们的壁炉的,当然也有爱看猎奇八卦的巫师私下订购啦。”

    简直老天都在帮她!埃尔弗里德宝石似的深色瞳孔仿佛在发光,正经文章完全可以和八卦轶事捆绑一块儿,运用相同的形式传播出去……太棒的构思,她在心中正犹豫着要不要叫上艾莉西亚·克里斯协助自己,对方一边低头用勺子戳着草莓冰激凌一边不经意地小声说:

    “……没有干涉你的意思啊,我觉着你以后见哪位纯血少爷都小心点,以前你被我的同事撞见几次了,你差点要当那些小故事的‘主人公’,他们的构思会是‘四处勾.引的拜金女’这种特别难听的话,我马上警告他们你是现任部长的秘书,政治沾边的人物可不兴乱写,他们才扔了底稿……老实说吧,干我这一行的都比较没下限。”

    埃尔愣了愣,默默问专心致志吃冰激凌的褐色短发姑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类稿子很赚钱。”

    “但是我认识你,我总不能眼睁睁你被言辞羞辱、而且我批准的稿子里主角风评本来就差,一些像你品格高尚的,我还是想积点德。” 艾莉西亚打了个寒噤,年少犯错所带来的负罪感太沉重,她绝不愿再来一遍这折磨的忏悔,“我又不是丽塔·斯基特。”

    话音刚落,安静了半刻,埃尔弗里德移动椅子坐近了点——

    “你愿意跟我合作吗,艾莉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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