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说不清原因,但在埃尔弗里德眼中,伊奈茨·弗利是个能够信任、却实在谈不上多熟悉的存在。

    可以深信不疑,距离却非常遥远——毕竟的确,活人与死人隔着无法跨过的边界,很难跟所处世界时空已经完全停滞的对方解释、现在自己面临着什么样的处境。

    上午拿到卢修斯·马尔福交出的日记本,赶在晚上再约定的时间点前,她回家急匆匆地钻入怀表装着的记忆空间,当中那永远不会老去的人欣喜若狂地以为她是完成了所有使命、祝福词汇就要滔滔不绝:

    “我就知道你会成功的——”

    “停一停,请听我说。” 她不得不打断道:“外面只过去不到两年,而我什么都没完成。”

    “噢好吧……没关系。” 显然掩饰不了失望,“那么,你找我是为了?”

    “你以前告诉我你毁了日记本。” 她展示手里的烫金字、软封皮的黑色笔记本,“但这个——”

    “喔,我总得准备赝品吧,我可不想被他发现、然后又造一个来填补空缺。” 因为碰不到实物,只得左看看右看看,然而仅仅看了几眼,就十分确信且洋洋得意道:“几乎分不出差别对不对,我做得真好。”

    “……你真的确定它是假的吗?” 恕她有点疑神疑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埃尔,你怎么不太相信我啊,我又不是笨蛋。” 伊奈茨不高兴地双手背过身后,收起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语气却像炫耀游戏中或成最大赢家的孩子,“藏在有求必应屋的冠冕还是我自己一个人找到的呢!”

    “抱歉。” 她半是放松半是无奈地说:“可能我最近太紧张了。”

    “不用紧张,他不会知道你和我的关系的。” 对方懒洋洋地安慰道:“就算你整个大活人站在他跟前,说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他也不会信。”

    听罢她疑惑地反问:“为什么?”

    “以他狭窄的想象力和对我的轻视,他才想不出我与麻瓜合作的研究得到史无前例的成果,其实挺庆幸他没有察觉,不然指不定拿它制造一支效忠于他的军队。” 神情复杂的伊奈茨叹了叹气,“资料全被烧掉是很可惜……凡事有得有失。”

    “但是,我觉得现实比预想中要难太多。” 埃尔深呼吸了一下,决定推心置腹:“我不像你从小认识他,见过他狼狈的、或者我准确点说是‘像普通人’的样子,你当然不会畏惧。可对于我而言,我只可以现在暗地里尽力做我扭转得了的事,至于有一天须潜藏在他身边,我承认,如今真到了离危险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发现我一度高估了自己的胆量……”

    听着她的话表情渐渐转为严肃,伊奈茨点点头,勉强地苦笑道:

    “理解,这确实不简单。别太苛求你自己,个人的力量往往薄弱,别忘了你还有伙伴。”

    踌躇了一会儿,埃尔弗里德静静地开口:“我记得你说过,手表里仅对我一人开放的记忆通道只有三次开启机会。” 她看了看笼罩着寂静的伊奈茨,“也就是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一阵无言。

    “是,也不是。” 伊奈茨笑得云淡风轻,“据说人死后会和爱的人相见。”

    “那时你有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呢。”

    “我不知道,死后的记忆不在这里。” 倒不是遗憾的口吻,而是带着期待,“我希望有。”

    她们又陷入了沉默。

    率先忍耐不住沉重的埃尔又问:“你没有什么想交待我的吗,伊奈茨?” 尽管实际上回忆录里写得够完整清晰了。

    “没什么特别的,你看着就很稳重,不像是会做错误决定的性格。” 认真沉思后,伊奈茨给出中肯的评价,释怀地微笑道:“就帮我给我的朋友们转告几句话吧——”

    许多年前,鲍勃·韦勒克为幼年的埃尔念童话故事书总是贴心地补全被删减的时代背景部分,有时候她感觉他的解释比故事本身都多,他常常以寓教于乐的方式向她传达观念:“设身处地去体验主人公的境地吧,未来你会了解到更多的故事、无论是书中还是现实,也许你会有不能理解的时刻,也许你会因责任不在你的意外而怨气冲冲,不过亲爱的请记住,论断与评判来得很轻易、吞没你的理智不费吹灰之力,但怜悯或共鸣、是艰难却最具疗愈的力量,不要丢弃它们、那植根于我们人性的良知。”

    她没有忘记。即便她在理解伊奈茨和试图共情的过程中的确挣扎了许久。

    可是没有人能不被迷途知返与献祭般的赎罪触动。

    大约是蛰伏等待太久了,逐渐逼近的压抑时不时油然而生,让埃尔弗里德对自我心理的及时调节要求更高,所幸她已经比以往成熟不少,与其担忧坏事,不如想想接下来要应付的人选,她心中浮现出几个名字,倒拿不定确信的一位。

    等到卢修斯·马尔福按照指示“骗”来的、属于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的人进门——由事先绑定好逃过魔法部监控的非法壁炉传送到她挑选位于布里斯托尔介于巫师与麻瓜生活区的房屋、绝佳的隐秘地点。

    黑暗与寒意同时笼罩了下来,演练过数不清几遍的手段简单制服了毫无防备的雷古勒斯·布莱克。

    看来卢修斯还算机灵识趣,带来的人不是疯疯癫癫的类型。

    点燃的烛火微光摇曳,埃尔弗里德随口问好了一句,她没打算用收服卢修斯的办法说服眼前的年轻男孩,西里斯跟她说过他的弟弟对伏地魔的追崇有多狂热,伏地魔对其的器重又有多特别:十六岁就当食死徒的殊荣不是谁都有的。

    面对一位无可救药的教徒,埃尔无疑清楚自己说什么都没用,所以实质行动最省时省力,她直接拿出强效吐真剂、一言不发地来到受禁锢仍镇定自若得可怕的人质跟前。

    一瞬间,被教养规训太久的埃尔深深皱着眉,做好心理建设,果断地抬起手,以一种过于文明的力道攫住他的下巴,就要将瓶子里的吐真剂顺着他的嘴角倒进去——

    “……等等。” 他终于说话了,但是跟自己同样冷静,“在你要推一个人上绝路之前,是不是得至少告诉他理由。”

    听着有道理,埃尔弗里德不再皱眉,也松开了手,却神色淡淡地摇头:“我不能告诉你。”

    好温和的歹徒。他了然地采取拖延时间的计策,考虑借着旧识的情面来谈判解决的意图:

    “起码让我知道是什么造成你的转变,从宽容的悲悯众生到今天不由分说的以暴制暴。”

    “我庆幸你意识得到自己是使众民痛苦的暴徒之一。” 她没有一丝松懈,虽然表面上她很有闲情逸致,但天知道内心有多警惕,“请不要耗费心思去想逃脱的可能性,我没做好完全准备是不会行动的……当然,我更欢迎主动合作,吐真剂并不好喝。”

    充满恶趣味的巧合:妖精的万能绳索和强效吐真剂都是西里斯·布莱克送给她的礼物,用哥哥的东西迫使弟弟妥协,恐怕实属一项具有讽刺意味的象征。

    “韦勒克小姐是不是没想起来,你到现在都不愿意告诉我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嘲讽所面带的微表情和语气都与西里斯有几分相似。

    双方的试探明显殊途同归。埃尔沉思了半刻,暂时收起了吐真剂,坐下了一张椅子。

    “要不然这样吧。一问一答,仅限一次。”

    “谁给你的命令绑的我。” 他迅速进入质疑的状态。

    “我自己的决定,不是谁的命令。”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你浪费了宝贵机会,‘布莱克先生’。现在轮到我了。请听好,你死前一定要做的事有什么?”

    这一秒钟,即使摸不清她的目的,雷古勒斯照常保持不动声色地给出“政客式”的回答:

    “处理好该完成的全部。”

    然而,他清晰看见埃尔弗里德的眼神变化:她的审视中多了错愕。

    走至窗边,微微蹙起眉,她垂下眼,没有说话。

    下一刻,她才抬起头与他对视,投来的目光竟有点像宝座上悄然观察群臣的领袖。

    “你想调换斯莱特林挂坠盒……你发现了它是魂器,为什么要这么做?作为一名食死徒。”

    雷古勒斯·布莱克搞不懂她是怎么知道这个连黑魔王都察觉不了的盘算的,他的大脑封闭术明明瞒过了所有人——

    “……我对你用的不是摄神取念。” 似乎又猜到他心底最震撼的不解,她“体贴”地提醒道:“你没必要费劲用大脑封闭术了。”

    半晌,死寂才由他打破:

    “你想我说什么。” 他目如死水,“‘同一阵营’这种蠢话?”

    “或许出发点不同,我们想做的却是一样的。” 埃尔曾经以为他是能为了伏地魔去死的忠实信徒,结果他脑中的破碎信息令她大吃一惊,这简直像梅林赐予的幸运礼物般凑巧,哪怕他的企图跟自己的相悖,她需要了解更多挂坠盒的下落:“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既然你猜得到那是魂器,你肯定也猜到魂器不会只有一个,俩人一起找总比一人要好,我们还能找到毁掉它们的办法……”

    “你是在拉拢我吗,韦勒克小姐。” 他似笑非笑地讽刺:“我没有听说过‘合作伙伴’是要被绑着的‘联手’。”

    “得不到你的承诺,我冒不起险。” 埃尔站起身,长袍下的躯体就像一具能投射阴影的雕塑,抬手不经意外露的修长手肘有着明显的浅蓝血管与青筋,这一架石头似的尖锐骨骼充斥压迫感,锁在座椅上的男孩都被衬托得未免弱不禁风,她轻而易举将更不客气的讽刺还了回去:“毕竟单论体力来说,我赌不了、你会不会‘靠力气’反过来‘压制’我。”

    相较西里斯,雷古勒斯一向显得有些“娇小”,虽说客观去看其实他只比面前的女子矮那么一点,可此刻的重点是他被胁迫的处境,换言之他才是弱势一方,她这句话则不仅强调了他实质的弱势,并提醒他、她无所谓甚至以麻瓜的方式与他对峙。

    基于实事求是的立场,他的完美计划是被半路杀出来的莫名其妙角色打扰,只不过实际上他没有任何损失——确实他的头等遗愿当属调包与毁灭挂坠盒,前者无论如何都要完成;至于怎么应对她的干涉,说实在、他深知她绝不可能站在黑魔王的战线,使他短暂犹豫的是不确定她的能力可否保证不搞砸这么重大的任务——转念一想,连卢修斯·马尔福这一类人精中的佼佼者都被她一个外人算计成功,有生以来雷古勒斯首次对一位只比自己年长不足两年的女巫产生游离于肃然信服与警惕戒备之间的看法,从前他一味对她天真乖巧之类的脆弱印象着实有失偏颇。

    况且,后面一切可能会发生的事,本来对他而言就都不重要了。

    “……这只能我一人去做。” 思及此他不再争论,整个人转变为坦然的沉寂,“你是进不去放置挂坠盒的地方的。”

    于是在捕捉一刹那闪过他脑海的想法后,她解开了绳索,但没有让步:

    “先带路吧。”

    松了桎梏的雷古勒斯只站在原地没轻举妄动,不是商量而是通知地说:“我要带上我的家养小精灵。”

    “……好。” 她愣了愣,才轻微点了点头,决定稍稍延后还他魔杖的时机。

    想起了自己唯一认识的小精灵,没准她也应该带上罗布,布莱克的仆人可不一定在紧急时刻理会自己的忠告。

    看她寸步不离的谨小慎微,他嘴边傲慢和挖苦的笑意更甚,仿佛瞧不起她谋略的风格。

    对此埃尔弗里德并不放在心上,她最不在意他人的轻视。

    布莱克老宅坐落在伦敦西北部的格里莫广场12号,她从未想过以这做贼般鬼鬼祟祟的姿态躲在后院等待,隐身吊坠的效果没有以前好了、它在一天天失去原本神奇的魔力,她没敢再太频繁地使用;这也是西里斯送她的,富有纪念价值的物品,她想就算是它彻底褪去隐形作用她都不会丢掉。

    没来得及细想别的、雷古勒斯就灵敏地从窗户翻了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和罗布差不多衰老的家养小精灵,房屋大概是被施予保护咒的关系、由外面观察不出丝毫动静,她刚想问他这一趟返回有没有被家人所怀疑、又感觉这问题没什么道理——他的筹备应该比自己预计的还完善,想必他早支开了人际圈会造成阻碍的存在,要不然怎么连伪造失踪生死不明都作了准备。虽然她不是很明白,这对他的好处在于哪些方面。

    “韦勒克小姐。” 他对家养小精灵的态度意外的好,简洁地相互介绍,“克利切。”

    那浑身皱巴巴、垂着蝙蝠状大耳朵和长型肉鼻子的小精灵恭敬地给她行了个礼,她简单地回了句“您好”。

    随即,埃尔将魔杖还给雷古勒斯·布莱克。

    他接过,张了张嘴,正当她以为他又要讥讽自己时,他却什么也没说。

    “……你怎么知道的这些事。” 这已经不是大脑封闭术的问题了,雷古勒斯刚刚一直没去想挂坠盒相关的消息、她更没看自己一眼。而她好像早已明晰将要面临的状况、这时只是在利用他验证准确与否,“以你的身份——”

    “我有个朋友。” 埃尔弗里德既诚实又模糊地答道,她不认为伊奈茨的过去该被无关的人知道,“在出发前,我也有要准备的……你如果怕被看见,就这么等着吧。” 话音刚落,他抬手接住了她扔来的隐身吊坠。

    优秀巫师幻影移形来去自如行动高效,不出几分钟她就幻影显形回来原地,快得令人猜不中她是去“准备了”些什么,事实上,除了从连通霍格沃茨壁炉联系罗布尽快赶来自己身边以外,还象征性地把伊奈茨送她“形同虚设”的“礼物”装进了口袋。

    现在埃尔沉着铅块那样重的胃腹开始紧张得痉挛,以致于她没留意到雷古勒斯此时的精神状态同样有混乱的迹象,她缓和了呼吸道:“可以走了。”

    回首四年级起瓦伦娜第一次教自己幻影移形、她的感受是天沉地暗的头昏眼花,往后在练习中她渐渐习惯并调节得很好,可惜今日不知是心态问题还是因为不适应小精灵带着自己移形,到了以后她晕得差点倒下、幸好基因自带的运动细胞支撑她迅速缓过了劲,否则还没进险要之境就体力不支有够丢人现眼。

    遥遥望去四面环海,岩洞透着微弱的光亮,洞穴外停靠着一条绿色的小船,和伊奈茨在回忆录描写的一模一样,她的心脏一路往下沉,知道这就是目的地。

    “……我说过这只载得了一位巫师。” 雷古勒斯面无血色地看向她,“你能做的是在这里等着。”

    傻瓜都清楚,以伏地魔的手段、凡留有破绽的可能性只会被全数破坏,仅留下一条绝路,要想拼出可乘之机、是得以生命为付出的代价的——埃尔弗里德突然理解他想事先伪造死亡的打算,以及伊奈茨曾遇到的不测、他们都想过一死。

    一旁站着的克利切变得极度不安,抬着充血的双眼瞧了瞧主人又瞧了瞧脸色苍白的她。

    “我需要先知道里面真实存在着什么东西。” 埃尔没提出异议但要求道,回忆录中写伊奈茨本人得知海边岩洞是通过解码伏地魔日记本少之又少的记载:幼年的伏地魔在孤儿院一次校外组织海边游玩活动把几个孩子骗进了山洞,并初次使用体内的黑魔法暴动将其折磨至疯……是对他而言很有纪念价值的地方。鉴于伊奈茨来不及调查挂坠盒的下落,她只猜测过他会效仿密室藏蛇怪的方法在岩洞藏怪物。埃尔弗里德想搞懂那到底会是什么“怪物”。

    “我没时间跟你讲故事,韦勒克。” 雷古勒斯有点不耐烦地眯了眯毫无神采的眼睛,“你大可用你‘奇妙的读心’魔咒解读我的历程,这才叫省时省力。”

    “我没理由再冒犯严格来说是我合作伙伴的你,更不觉得悄然盗窃他人的思绪属于自豪的光彩事迹。” 她这会儿注意到他眼底不同寻常的纷繁情绪,严肃地看着他,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他语塞了下,只从唇齿间不情不愿地挤出了个名字:“……克利切。”

    听令于主人的小精灵畏缩着讲述事件的经过,埃尔蹲下身、耐心听完那放在任何见多识广之士都会被惊吓得冒冷汗的恐怖经历,她不知不觉皱深了眉,沉默着站起踱了几步路,像在思考、也像在消化庞大且瘆人的信息量。

    “伏地魔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你意识到了吧——” 原来她根本没有害怕,反而透露着一丝乐观的笃定与惊喜:“忽略了家养小精灵强大的魔法体系,所以他们能在只限制巫师魔法的岩洞里幻影移形,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我甚至不用乘船进去,你让克利切带着我就好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盆毒药俩人分着喝,总比一人独自承受要好,而且假如有变故也可以帮忙应对,不是吗?”

    “韦勒克,你以为现在是以前在霍格沃茨小组比赛的一场儿戏?‘团队合作’?‘互相帮助’……省省你可笑的幼稚的理想主义,俩人行动只会让我们都一起死在那儿,别以为那东西要不了你的命,而我希望你记住你的承诺,你要负责毁掉全部‘他的宝物’……!”

    埃尔弗里德从没听过雷古勒斯·布莱克讲这么多赘余得完全不符合他作风的话,她纯粹疑惑不解地凝视着他,尽管她听得出他隐藏的话语含义是“反正他不想活了”——是的,他这副从严格规训所形成的面具缝隙碎裂出几许癫狂的模样,实在既陌生又熟悉,陌生是陌生在他没对外人显露过这神情,熟悉是熟悉在她见识过他哥哥丢弃理智的时候。

    功利主义角度来看的确一条命换取最大利益是明智的,但具体的生命无法用冰冷的数字衡量,让她袖手旁观密友的弟弟身陷危险堪比天方夜谭,同时她了然与不够镇静的人争执没有意义,因此她表面佯装妥协地不作回应。

    被迫切了结现状的心急如焚所蒙蔽双眼、雷古勒斯没发觉她先礼后兵的算盘,他带克利切坐上小船划向岩洞的深渊。

    等待在外头的埃尔默默祈祷罗布能根据她先前的形容找到这个地方,不禁懊悔:早知道洞穴湖底藏着的是上百只阴尸,她就换种规划了……要是害死了这位最年少的布莱克、她还有什么脸面对西里斯?

    正懊恼地想着,命运女神再次展现得道多助的真理:苍老却毫不影响魔力的家养小精灵骤然现身,她霎时松一口气:

    “太好了罗布,你能够带我移形进去的对不对……!”

    显然,她忘记了不管是巫师或者小精灵,前提都必须在脑子里清晰建立目的地场景,否则会很危险;罗布既没去过也没目睹过岩洞实景,还要冒然带上自己,无疑加倍了风险与难度。

    “小姐,这很危险,罗布为了您的安全不能这样做。”

    “拜托你,我不可以置身事外,是我自己要走到这一步。”她搬出了罗布最在乎的人:“帮帮我,起码看在伊奈茨·弗利的份上。”

    果不其然罗布因受限于骨子里的主仆契约,再不情愿都得履行主人的使命(即便他已在形式上“被解放”)。

    基于埃尔弗里德不厌其烦的详尽描述,罗布终于克服顾虑与避忌、以一如既往的崇敬和恭顺对她说:

    “请抓紧手,小姐。”

    随着时空扭转的一声,罗布的幻影移形确切实现了目标、决心和从容的原则,完美地超常发挥,他们正好抵达了中心的小岛。

    埃尔只眩晕了几秒就恢复好视野,然后在黯淡的光线里看到了狼狈的人影:强撑着身体但几乎已是跪倒在石盆边的雷古勒斯,站在一边绝望地痛哭着的克利切,这一幕无声渲染着剧烈的惊悚和悲伤,纵使是她都不可避免地愕然了一瞬间、在身临这她昔日没有亲眼目睹过的场面——

    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男孩颤栗着一口接一口喝掉颜色可怕的药水,挣扎着火烧般的巨大痛苦,就在这暗无天日的狭窄空间,于是她只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僵硬地往胸口汇聚、这一刻,埃尔弗里德的心里莫名涌出某种异样的气势:

    “……带他走,罗布。” 她不由自主伸手拦下仅凭毅力艰难维持清醒的殉道者。

    石盆里的毒药还剩一点,而雷古勒斯早已丧失气力表示反对,她基本没用多少力量就将他扶了起来,并信赖地全权交给自己的家养小精灵安置,她下意识挡了挡克利切、因为怕对方会由于主人的命令加以阻止,不曾想一动不动的克利切实际也如释重负:幸亏雷古勒斯的叮嘱是“别管自己,调换后就直接离去”。

    眼看陌生的小精灵罗布幻影移形带走了少爷,克利切擦干眼泪一心只愿完成任务回家、刚要上前喝完剩下的堪称魔鬼毒液的药水,结果面前这位同样陌生的小姐竟干脆地舀起了剩余的毒药一饮而尽。

    再充足的心理准备、现实依然远远超乎埃尔的预想:疼痛这一词汇已经形容不来她的感受,仿佛有一只怪物的手正透过自己的喉咙穿入心脏撕咬精神与灵魂,封存在大脑深处的每一痛苦记忆被加重残酷地唤起,痛觉的折磨是蚀刻骨血的程度,无怪乎雷古勒斯·布莱克会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她只喝了几口都难以忍受、似乎有怨气极重的亡灵争相拉扯头皮,刺疼得麻木,灼烧的干渴令人只想喝水,好在痛楚尚未吞噬理性、她是记得漆黑湖水下的真正恐怖的,双手发着抖摸出口袋的缓和剂喝完,才勉强有了点行动的心力。

    可是换好挂坠盒的下一秒,湖底的阴尸却倏忽纷纷爬上岸,状态大不如前的埃尔甩去一个个石化咒、爆裂咒与粉碎咒等实用魔咒,飞快得击中离得最近的敌人,终归险境中力挽狂澜的意志力促使她急中生智将小船变形为盾牌尽量抵挡企图围拢的阴尸。

    正在这得以喘一口气的间隙、克利切带上她幻影移形离开了。

    海岸开外不到一英里的山丘丛林是最安全便捷的选择,情急之下家养小精灵之间不谋而合执行指令的默契是埃尔弗里德最为庆幸的现象,今夜着实是运气拯救了所有……她从柔软的草坪爬起身一步步走近,不知所措的克利切和罗布则搀扶起昏迷的雷古勒斯。

    一时半会,抱着赌徒心态的埃尔拿出了长袍口袋另一端装着的解毒剂、伊奈茨留给她的所谓家族纪念品。

    罗布认出了它,卑怯地半弯下腰;对其他家族传闻也很熟悉的克利切瞪大了充血的灯泡眼,好像传说成真十分不可思议。

    “……不要期待。” 埃尔弗里德狠下心泼了这盆冷水,淡淡道:“命运有时会选错人。” 她的意思很简明,正如伊奈茨所说,不是谁都有资格喝这一小瓶万能的解毒药剂,打得开证明是认同救下他的命,打不开则自求多福。

    默念开启的暗语后,魔杖尖敲了下装满深紫色剔透液体的玻璃瓶。

    奇迹在低谷的心灰意冷中显现。恍若天边破晓的光亮,一道金色的线割裂了密封的瓶口,她蓦地深深叹出一直压抑着自己的焦虑,彻底卸下负担,沉重的一声呼吸触动了空气、连带着眼睛也不自觉地因这轻微的风沾染了朦胧。

    让小精灵们帮忙把人放平并托着后脑,她俯下身一手轻柔抬了抬他的下颚、一手则拿着解毒剂小心翼翼地沿着他的嘴角缓慢倒入,动作谨慎、意图确保药剂一滴不漏,然而药水倒剩一大半时他陡然惊醒,第一时间推开了她的手。

    “……谁允许你这么做。” 反常的敌意在他眼中闪灼,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冒犯,“你以为自己是谁——”

    “你以为我在要你的命?” 她怕药剂洒了还紧张地护在身后,皱着眉愠怒地冷笑道:“我最在意的只是挂坠盒。”

    雷古勒斯·布莱克面无表情地低声下令:“克利切,把真挂坠盒给她。” 在小精灵颤颤巍巍又毕恭毕敬地交出东西之后,他的声线比往常高傲和严酷:“你可以走了。”

    听罢她不愿再逗留,正想将手中剩余的解毒剂交给克利切,他不带半点温度的声音却再度传来:

    “请带上你的东西走。”

    一时难堪得如被扇了耳光般火烫、无所适从的窘迫,好在埃尔弗里德的理智总能及时占回上风,她攥着玻璃瓶的拳头收回长袍口袋,从容不迫地接下了复杂程度不可言喻的难题: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要割裂建构你的一切,刚好万念俱灰的契机可以被你借由去死,因为解脱了以后所有自洽不了的、痛苦的矛盾都不归你管了。”

    扭着脸没有瞥向她,雷古勒斯闭了闭眼轻笑着挖苦:

    “我是不是该‘夸奖’你洞察力过人,韦勒克小姐,你非要对我布道完再肯走,就请便吧。”好似方才他喝的不是解毒剂、是加强嘲讽效果的恶毒药水。

    “我只想告诉你,恕我认为这很蠢——是,原谅我做不到感同身受,我们的轨迹到今天才开始重叠,我固然不理解你对伏地魔的崇拜。”

    情急所迫,她选择赶在临走前这点机会把想说的都说出口:

    “可是,明明是他让你失望,你被他的假象所蒙骗,他根本不在乎纯血荣耀,他是个贪生怕死的可怜虫,才不配坐在这高高在上的位置对你们指手画脚,更配不上你的崇拜——你不需要追随他,你也不需要所谓偶像的光环带领你。为什么你不选择去做那一个取代他的光环、一个精神领袖:向人们证明纯血的高贵是任何时候都保有的尊严、是崇高的人格、是能为大局牺牲的觉悟、是常人望尘莫及的智慧、是亲人至上的纯粹家族观……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愿意去赋予它们价值,布莱克家族的伟大体现得了方方面面,所以,你不想付诸行动让大众认识到为什么你们最值得尊敬吗?难道你就这样放手了,让一个压根上不了台面的、骨子里是卑贱街头小混混的家伙继续败坏你们的名声,继续分裂所剩无几的纯血世家——你所一直以来相信的为什么就不能是你亲手书写的真理,造就它成为真正的历史……对于兼具出身与天赋的你来说怎么会是走投无路……?”

    这并非是条理顺畅的演讲,埃尔弗里德承认她由于不算稳定的情绪表达得有些磕绊,莫名的悲切涌来,大概是因为就算不理解也共情得了对方的绝望,想当初她搞清自己身世的一朝有多绝望:击碎成型的自我,直面“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核心理念是一场骗局”的真相。哪个年纪轻轻的人接受得了信仰的崩塌,谁又不会一时迷途误入极端的道路,她深知这等切肤之痛不是只言片语的苍白安慰可以疗愈。只不过连深信人生本质就是痛苦的以悲观著称的哲学家都说:“……反过来谁要是被迫于生活的重负,谁要是虽也很想要生命且肯定生命,但又痛恨生活的烦恼困苦,尤其是痛恨恰好落在他头上使他不想再忍受苦命;这样一个人就不要想从死亡中指望解放,也不能以自杀得救。黑暗阴森的地府之所以能引诱他,是以骗人的假象把阴间当作停泊的无风港。地球自转,从白昼到黑夜,个人也有死亡,太阳自身却是无休止地燃烧着,是永远的中午。尽管那些个体、理性的那些现象,是如何像飘忽的梦境一样在时间中生灭,生命意志总是稳保有生命的,而生命的形式又是没有终点的‘现在’——在这里,自杀行为在我们看来已经是徒劳的,因而也是傻瓜的行为,在我们的考察往前推进得更远时,自杀行为还要处于更不利的地位……“①

    抱着能劝一个是一个的希望,她相信再深陷绝境的求死者、也会在他者竭力的挽留中焕发一线生机,再长久详细地规划自我灭亡、也会在一条忽而出现的新路口前暂作犹豫。生与死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可惜埃尔再找不到别的词汇,她嫌自己说得不够好,不得不咽下了无助和无力的伤感。

    深紫色的药剂在瓶子里闪闪发亮,她还是将解毒剂递给抽泣着的克利切,背对自己的青年没有任何反应,终究她无奈地留下告别:

    “……我希望你即使不喝也别扔掉它,不是谁都能喝这药剂,连我想喝都不一定打开得了,它只会选中认可的人。” 这就是她最后的言语:“而它选择了你。”

    出于对现实的考量她自认达不到摧毁魂器这么刁钻高端的水准,伊奈茨的建议是符合常理的:她应该尽快把这危险物品交由邓布利多教授处理,虽然在回忆录里伊奈茨写自己没有合适的时机找教授坦白全部,但聪慧过人的邓布利多教授会猜不到存在的这些可能性么?答案无疑是否定。

    霍格沃茨限制巫师幻影移形的魔法同样限制不到家养小精灵,她向将要返回校厨房的罗布郑重地道谢、今天的每一步行动都多亏了他。

    “小姐不必对罗布说谢谢,罗布非常荣幸仍能为弗利家服务。” 他残缺的左手放在胸前,微微鞠躬行了个完美的屈膝礼,他并无意识到她从不当她是弗利家族的一员。

    或许与“弗利”的关联实质是没有关联,她隐去了苦笑。

    正值专属学生们的盛夏假日,学校暂不开放。凤凰社成员通常用守护神传递情报,她留的口信很简明,现在只须耐心等待教授的回应。

    夜晚的风吹散了闷热,邓布利多的回信不一会儿就送达,地点定在戈德里克山谷,以前西里斯提过、这地方是他们成员间会面相对最安全保密的一带。

    竟比自己要早到、邓布利多今晚穿着的是镶嵌着金色星星的紫色长袍,她猜他很喜欢紫颜色,曾经上学见过他有好几件不同款式的紫袍子,不知怎么地她沉重的心情忽然缓和了不少。

    “晚上好先生,抱歉打扰您清梦。” 她既不好意思又有几分拘谨,“我有比较重要的事要跟您谈谈。”

    “当然不会是打扰。”他体贴地微笑着缓和气氛:“你的幻影移形越来越不错了。”

    “噢,谢谢……我……” 埃尔拿不准从何说起,感觉整个故事如一匹布一般冗长,“我该先如何向您解释呢。”

    “慢慢畅所欲言吧。” 邓布利多指了指悬挂于夜空的月光,“毕竟,此刻离黎明后的天亮还很漫长。”

    闻言她怔了怔,随即才释然地从自己的视角有条不紊叙述她自始至终的经历,包括伊奈茨留给她的记忆,一小时前她拿到斯莱特林挂坠盒的跌宕起伏……等等。

    静静聆听着的邓布利多脸上混杂着凝重与平静,当他听到埃尔转达伊奈茨没来得及亲口说的话时,半月形镜片后的海水蓝眼睛浮现起泪光——

    “……伊奈茨想让我转告您,她做到了真正的忏悔、为她早年用暴力换取自尊的行径。”

    回忆录很少写与主线任务无关的信息,伊奈茨行文和行事一样风格简练,因此第三次面对面谈话那一天她是特地告诉埃尔这一句留言的背景:二年级她因魁地奇集训剪短了碍事的长发被同学嘲笑羞辱,她当即用拳头教训了对方,在院长办公室邓布利多教授没有批评她,只让她在心中悔过及写一份不限字数的检讨,她在检讨中坦言原谅她不觉得自己有错,而教授宽容的回信里写道希望她在做到真正的忏悔前不要再被愤怒蒙蔽理智。显然从现实的后续来看,伊奈茨并没有做到,她犯了大错,一度十年才醒悟与回头。

    以致于作为局外人的埃尔也不觉回望了曾差一点点滑向深渊的相似过去。

    不出所料邓布利多没有惊讶,反倒是埃尔弗里德暗暗讶然于他事先精准的推断。

    “你刚入学的时候我就猜到你能始终做对选择。”

    “我想我只在代替她弥补对的选择。”

    “不,埃尔,也许你和她会有相像之处,但其实你更像的只是你自己。”

    她无言以对,有种延迟的孤立无援之感笼罩着内心,她想是因为此时可靠长辈慈爱的安慰,那些强行背负的深重情感才被映衬得如此难受。

    除去秘密寻找魂器的重中之重,邓布利多略带歉意地嘱托道:

    “我没有给你增添负担的意思,但詹姆的父母感染了重病,要他再去千里迢迢忙碌凤凰社的事恐怕太不近人情……这件重任只一个人却是做不来的。”

    本就抱着在所不辞心态的埃尔深表理解,进一步询问机密任务的具体内容。

    得到肯定的答复,邓布利多欣慰地阐明,她需要去到大洋之外的北美、那一座瞩目的灯塔,同行的伙伴也不是别人,是她所熟悉的西里斯·布莱克。

    在邓布利多娓娓道来这一趟行程的目的,她的心里由衷地翻腾着与伟大智者所见略同的荣幸,简言之是她早就明白的“邻居着火,人人自危”②道理。

    回去没有心思休息,埃尔弗里德一刻不停地收拾整理,不足两小时后她要赶往车站,怕漏掉关键的行李,她急切地翻着书查看伊奈茨记录关于美洲的部分。

    就在这时,客厅的窗户响起一声清脆的、类似石头碰到玻璃的动静,这不应该——她的保护咒叠甲得很好,一边拿上魔杖一边挪到窗边,看见窗外若无其事的雷古勒斯·布莱克向她抬手、一瞬间那一截散发银光的隐身吊坠映入眼帘——

    “……你还是忘了你的东西,韦勒克小姐。”

    打开玻璃窗,对面优秀的斯莱特林找球手蓦地将项链扔给了她,而那一直隐藏的球员天赋也使她敏锐地接住了,如同时代与角色、连接命运的共同置换,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一丝微不可察的似笑非笑恍然掠过他的眼底,一切尽在不言中。

    天边初显日光,早已等在火车站的西里斯正奇怪邓布利多的简讯怎么还没送到、他快出发了依旧不知道新队友是谁呢。

    这么颇有怨念地思索着不久,抬眼突然见到最想念的人一手拿着便携的小行李箱,一手收在长袍口袋,歪了下头冲他微微一笑。

    叙旧开启于一个温暖纯粹的相拥。白茫茫的烟雾模糊了车窗,刺眼的太阳投射下来,西里斯倾身贴心地将窗帘的缝隙封上了,她轻声道了声谢,安静却自然的气息在车厢缓慢流动,一行字伴随动车规律的声响涌现进脑海:

    “……我坐在火车上,心想:现在我要走到人们中间去;也许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新的生活开始了……”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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