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再复原整件事的经过,才意识到就像是梦境一般的不可思议,雷古勒斯·布莱克觉得由始至终他在醒不来的噩梦中坠落,不断地下坠、下坠,而蓦然间,出现了一个与曾经的他相似的大梦想家,她热烈地鼓动说你可以成为你自己精神崇拜的领袖,他应该嗤之以鼻地不予理会、他也应该继续朝着那原本计划的路往下走的,但是不知怎么回事,面前突然显现另一道闪烁着刺眼光亮的岔口、刺眼得令人不由自主地留意,等转头向后一望,发觉那原本黯淡得安然的旧路慢慢消失不见,于是他只好选择了向这根本看不清结果的新路口去,并悄然意识到,有时候人总是那么奇怪的软弱,明明是没有底气的事情,只要旁边有个坚定不移的声音自我洗脑似的重复强调,即使消减不了半点犹豫或质疑,却也愿意跟着往前,无论是盲目是清醒。

    至于大梦想家本人,其实往往连心里的不确定都不敢有些许的流露。埃尔弗里德·韦勒克相信她不完美的演说仅仅是给了内心深处仍有生机的人一方台阶罢了,她亲手编织了个不一定有下文的虚幻美梦、十足的假象,以后的代价她现在没法细想,鉴于有太多别的麻烦占据头脑。

    赶去车站之前,俩人在屋外的院落简单讨论了一下接着需要处理的问题,她先坦诚地表示自己最近要到美国一趟做任务,他则在思索后简洁地回答他该谨慎地考究其他魂器的下落,俩人都远不是轻举妄动的类型。

    “……不知道除金杯以外还有什么收获。” 埃尔干脆地告诉他卢修斯负责保管的日记本是赝品的真相,可排除的冗余信息尽量排除,“金杯会交给谁我很难分析,但我看多年前持有它的都是女人,说不定现在伏地魔也会找一个女人来保护它。” 毕竟上一个看管赫奇帕奇金杯的正是还没有从泡影中觉醒的伊奈茨,那时她光顾着沉浸在“被信赖”的喜悦,从没在正确的时机做正确的决定……埃尔弗里德不得不承认自己多少对伊奈茨产生过失望的情绪。

    “如果你是指我的堂姐,我认为或许有合理性。” 雷古勒斯神情淡漠地说,沉思间带着的肃穆掩盖了本来的憔悴, “黑魔王对她称得上‘信任’……形式上的‘信任’对她也足够了。”

    “贝拉特里克斯·莱斯特兰奇会将她最重要的物件藏在什么地方?” 埃尔从不了解这位臭名昭著的女性食死徒,他人对珍贵物品的保存习惯与其性格息息相关,要进行反向推测实在不简单。

    “……我也拿不准。” 沉默半晌的雷古勒斯摇了摇头。

    “我们都说不准。也许保管金杯的不是贝拉特里克斯·莱斯特兰奇。” 她严谨地自顾自怀疑道,“得麻烦你去调查明白。”

    最后他们商量出较为保险的通信办法,信笺通过特殊的加密魔法只能由彼此施咒解码才能打开,这样就防止得了信息泄露。

    想必雷古勒斯·布莱克也是喜欢做计划的人,他给出了自己预计会寄信的时间点、以及方便拆阅她的信的日子,避免在食死徒的基地逗留期间收信,她低头看了会儿他在卡片上列举的注意事项,刚想问要是有计划之外的事发生又该怎么更新联系方式,一抬头,对方早已不见踪影,一句象征礼貌的告别都没有。

    倒算正常,说到底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临近部长换届大选,该头疼的是争夺交椅的大人物,秘书等的小职位少了工作量、意味着容许她暂且利用曾积攒的假期完成邓布利多的交代。

    前往纽约的旅途堪称辗转颠簸,埃尔弗里德和西里斯这次是代表邓布利多这一位享誉盛名的英国巫师参与美国魔法国会关于时局的讨论及决议,他们的魔杖必须事先经过检测才得到一张时限为期三十天的魔杖许可证,连幻影移形都有明确条规的限制、禁用非法的门钥匙,一切被安排得分外严格(她以为属于西里斯忍受不了的苛刻程度)

    坐火车到达麻瓜的机场,好在淡季的航班不算拥挤,显然西里斯第一次体验乘坐飞机外出,从安检到登记,他眼里盈动着几分小孩般好奇的亮光,东看看西看看。

    很难解释、她莫名地不禁感染上笑意,忽然感觉西里斯·布莱克还挺可爱的。

    早前在火车上他已经硬是拉着自己聊了一路。埃尔常常不经意地迷思假如西里斯要在麻瓜世界长期生活的话实际上会有特别多职业选择,比如以前她想过的模特或是好莱坞明星,比如单口喜剧演员,脱口秀主持人……基于他真的很能说的事实。不过有点罕见地、埃尔弗里德发现自己居然没觉得他烦,而且全程没有走神,因为他提的基本是她比较感兴趣的主题,这一年他独自在外做任务的经历——原来他已走过了挪威、保加利亚和德国,无外乎是想争取当地巫师、甚至诸如魔法部等权力机构的介入,无疑也都以失败告终;除此以外时不时在附近的苏格兰和爱尔兰往返;包括为获取最准确的情报而必备的平日反侦察技能等等,他确实非常聪明、从前还在霍格沃茨她就知道。

    加上他谈起这些时是以平静中夹带苦恼的口吻,而不是暗暗夸耀的语气,应该说,她只听过他用自大的语气炫耀詹姆这好朋友,其余时候、尤其是提到他自己,他总一副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她蓦地醒悟了他受人欢迎的原因了:精致的外表与厌倦的气质所形成奇妙的割裂,典雅和傲慢搭配一起则是一种没有冲突的平衡……她在思考中不知不觉欣赏着他,一句颇为“老哲学”之感的名言飘进脑海:“人不止具有一个神来形成他的情致……一个真正的人就同时具有许多神,许多神各代表一种力量,而人却把这些力量全包罗在他的心中,全体奥林匹斯神都要聚集他的心胸里。” ①

    “……埃尔,你在想些什么?” 似乎很沉重。他的疑问打断了她的思绪,然后她不假思索地将刚刚的想法跟他分享,他认真地听完,尽管他不太确信自己有没有完全听懂,他抱着玩心半是开玩笑半是隐约调情地反问:“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是在夸我有魅力吧。”

    “对。” 埃尔弗里德诚实地点点头,眼神太过真诚,本应暧昧的气氛凝结到一半就被她单纯且高雅的鉴赏戳破,她毫不吝于赞美的态度搞得他反倒感到不好意思。

    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她如梦初醒似地苦笑着抱歉道:“原谅我这么突兀,平常看的东西太多太乱,念头也就不经意地乱了。”

    “没有。” 他立刻否认,又像弥补地解释:“我认为这很好。生活宁愿过分的聪明都不要过分的愚蠢,不然更没有意思。”

    “是吗。我还以为在你眼中我是个书呆子。” 她也说起玩笑话。

    “我在你眼中原来有那么刻薄?真伤心。” 他佯装受伤地捂了捂心口,他们如同身处学生时代,无忧无虑地仰头笑了起来。

    可惜在飞机上没有聊天,乘客几乎坐满,秩序要求安静的环境。西里斯百无聊赖地翻着机舱提供的报刊,心想都远不如《言论》好看,转眼瞧了瞧,旁边的埃尔已安然地睡着,她昨晚没时间休息,坐火车顾着听他分享一堆旧事,此时一坐下就忍不住合上眼,见状,他体贴地帮忙调整好座椅的角度、动作小心而轻柔,并为她盖上了自己的外套。

    虽然将近十小时过去、在下飞机前,却是埃尔弗里德叫醒他的——他被她力道温和地摇醒后不由一阵懊恼,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也跟着睡着的,快速喝了些冰水唤醒脑神经,根据事先准备好的路线规划启程。

    坐落纽约的魔法国会对巫师而言很好找。到这座城市早过了上班时段,他们选择先找之前预订的旅馆,靠近麻瓜富人区的地段,总体上条件可观,除了房间得“将就一点”——

    “很抱歉前台的侍从不让改,我一直以为是詹姆跟我来做这个任务。” 西里斯心烦地说,他首次被强烈的尴尬笼罩,“我们也可以再找别的地方。”

    “没关系,不用麻烦。” 埃尔不愧是心智早慧的性情,她镇静地看着眼前只设置一张双人床、可方方面面做到了整洁舒适俱全的卧室,抬手用魔杖干脆利落地拿切割咒分开并变形成两张单人床,“我的复原咒还不错……临走前恢复好它们就行。”

    难题一下子得到解决。

    房间构造巧妙大小适中,卧房与小客厅由一堵装点着饰品的墙壁隔开,浅绿和杏黄的淡色家具、毛绒绒的地毯,温馨得竟让他油然而生这好像一个家的错觉。

    明天开始就是开会的安排,未知的变化总会有,他已然适应变故中另寻办法。晚餐的安排他想了好久,即便她说从简即可,但他珍惜能与她独处的机会,想什么都给她最好的,换作是他自己一人远行、他才不会费劲想晚上吃什么这种本该随心所欲的事。

    “这是一家要提前订的星级,又有着装要求……我想我们没必要折腾。随便吃点就行。” 埃尔弗里德耐心地好言劝道:“或者,你介不介意我来选?” 她几年前来过这儿旅游,凭借记忆找体验过的普通餐馆不是问题。

    “当然不介意。”

    最终在夜灯从不熄灭的商业区,敲定了一间不管餐点品质还是装潢设计都算得上高性价比的意大利餐厅,过程中商量着该如何向巫师国会的人表述各自的诉求、措辞及话术该怎么组织……一系列探讨,为防止被偷听、埃尔使用了四年级偷学来的闭耳塞听咒,西里斯自然夸奖了下她的谨慎,一时误会那是她自己发明的咒语。

    “我没厉害到自创咒语。” 她心平气和地提起那曾记忆深刻的旧识,“是西弗勒斯·斯内普的成果。”

    “哦,我都快‘忘了’这家伙……但愿他没被他忠诚的没鼻子老情人拿去献祭。” 西里斯瞬间笑容消失,不客气地冷哼道,明显很不高兴。

    她没有觉得他在无理取闹,反而微微一笑:“四年级莉莉教会的我,西里斯。”

    “哦,好吧。” 他内心的嫉妒登时褪去,别扭地瘪了瘪嘴。

    “话说回来,你知道今天菜单上的推荐栏里还有什么——” 她轻咳道,难得的俏皮在眼睛若隐若现地闪烁。

    “我记得你明天要开会,‘韦勒克小姐’。” 他好笑地打趣,故作反对地摆出正经的样子。

    “我只喝几口。” 她一手托着腮另一手做了个代表“一丁点”的手势。

    “你是个出差都在惦记畅饮一顿的酒鬼吗。”

    “才不是。其实我只是喜欢那种麻痹大脑的感觉,可以缓解焦虑。” 她毫无保留地解释道。

    “但是,我听说喝酒的习惯很伤身体。况且有一天等到你靠酒精释放压力的度达到了你无法满足的阈值,接下来你要依赖什么来放松呢?抽烟?这可不是个好主意。” 听见在他预想外的解释,原本只想逗逗她的心思马上烟消云散,他认真地表达自己的担忧,而一向擅长聆听的埃尔弗里德也听得进意见:

    “……好吧,你说得对。”

    “你实在太焦虑,我带你去麻瓜的游乐场,听詹姆说他一连玩几轮过山车立即神清气爽、烦恼通通忘在脑后。”

    “西里斯,我从小就在麻瓜社区长大。” 她无奈地笑道。

    “噢对,我忘了你肯定去过。” 他嘻嘻哈哈地回答,又想了想:“麻瓜的农场是不是可以骑马来着,詹姆对它的评价是不如飞天扫帚,不过我们都知道他心里一直只有扫帚。”

    “波特哪来那么多烦恼?” 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

    “追求伊万斯的时候,他还能够失眠呢……” 西里斯的挖苦逗笑了埃尔弗里德。

    结账时他以下次换她请客为由付清了账单。

    这顿晚饭无不悄无声息地给双方悄增添了一个新的印象:西里斯发现埃尔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约束和自律,她也会有随性的“小放纵”,这真实的一面更加吸引他,或许她以前真没说错:“没人能解读得了她”,所以认识了这么多年,在自认很了解她的基础上仍然有惊喜的新收获。反观埃尔,她显然想不到西里斯执着好餐馆的缘由,没有评判的意思、她纯粹以为他只因养尊处优的出身比较挑剔衣食住行等外物,她早年也差不多,后来省吃俭用一阵子就改掉了……如此看,想必他的出差之旅会过得很辛苦吧、毕竟不一定总有满意的生活条件。

    翌日一早,俩人特意穿上正式的巫师长袍提前到了魔法国会,位于纽约市区中心的伍尔沃斯大楼顶部挂着MACUSA的字样,内部有上百个楼层,比伦敦的MOM加倍气派,权威的隐喻随处可见,接待员在他们出示邓布利多的回信后庄重地带路上楼、电梯停在第十三层,偌大的会议室大门自动打开:出乎意料的是开会的人仅有三名官员,其一热情得浮夸地先后用力握了握他们的手、大声对剩余的两个巫师说:“这就是英格兰派来的专员!” 他动作一顿却丝毫没有尴尬地稍稍低声问:“不好意思,你们的名字——”

    “西里斯·布莱克。” “埃尔弗里德·韦勒克。” 见惯大场面的两位若无其事地回道。

    “布莱克先生和韦勒克小姐,我是联邦魔杖许可签发部的主管、你们可以叫我麦克达夫。资料咱们都反复整理好了……哈哈请坐请坐……” 他满脸洋溢着喜气洋洋,坐回了中央位置,“首先得向你们道声歉,威尔金森主席近日委实忙得离不开办公桌,才让我这小人物有荣幸招待你们,希望别介怀。我就不多说客套的浪费大家时间啦。显而易见地、先生们对崇敬的邓布利多主席②的提案尤为触动,这彰显着集体精神与人道主义的建议、威尔金森主席坚信我们的出发点是正确的,为了和平,英格兰的巫师们付诸的心血乃至生命的伟绩、大家有目共睹,我们也对邓布利多先生成立‘凤凰社’略有耳闻,我想面临暴力像你们的重大觉悟才能顽抗到底,作为国际巫师联合会的一份子我们深表支持、情真情切的。不过吧……让我们国会的多名傲罗亲自前往伦敦参与工作这种大事,威尔金森主席一人拿不定主意,你知道,我们为民主及公平耗费很大的努力才维持现如今的权力制衡,与民众息息相关的决议,我们协商和答复的流程总不能太随便——”

    杰出的政客,兼具铺陈一大堆词句却得不出任何结论的能力,似乎什么都有说、又没有给过任何承诺,同时没有明确拒绝,一切表明定局的言辞都不会出现,聪明人听得再心知肚明也无可奈何。

    从由一名签发部主管打发他们埃尔弗里德就清楚魔法国会模棱两可的态度,果然一旦明着面求助他人便注定举步维艰。

    而西里斯大抵是对麻瓜的政治游戏没什么概念,这会儿面对魔法国会的伎俩,依然心态积极地说顶多过段时间就会有转机的了、眼下比他在挪威等地方受到的待遇好。

    也行吧,大不了见一步走一步……埃尔极少跟从他人随意得出的观点,认同没有规划作基础的行动更是出奇。但说不清理由,比如她也说不清四年级暑假自己为什么能陪着他在公路飙车,行事作风一贯严谨的自己跟着他做过疯狂的、突破规定的事,而她竟然找不到一丝后悔。

    唯一值得松一口气的好消息是詹姆的来信、他的父母稳定了病情,目前正在圣芒戈住院部。

    他们散步返回旅馆,附近的街区仍十分热闹,路过冰激凌车,不知是詹姆的来信或是异国格外不同的氛围舒缓了些心情,她今晚异常放松地开玩笑:

    “喔,刚好可以轮到我来请客。”

    “嗯,看来你是打算买下一整台冰激凌车。” 他配合地回应,她朝他的肩膀锤了没用力的一拳,一齐笑出声。

    这时冰激凌车上忙碌收拾的店员听到动静转过身例行询问,一抬起头、震惊地在后半句叫道:“先生,请问要吃点什么——等等,埃尔?你怎么在这里?!” 男孩雀跃地摘下店员服装的帽子,两三步走下冰激凌车。

    “比利?真巧啊!你长高了好多。” 他们欣喜地给彼此一个大大的拥抱。

    “好吧,现在我的脑子里有两个疑问了。” 西里斯疑惑不解地看看她又看看那约莫十二三岁、脸上长着雀斑的少年。

    “他是我在威尔特郡认识的朋友。” 许久没见她眼中快乐的笑意,简单地互相介绍道:“比利,西里斯。”

    “哈喽。” 西里斯亲和地打了个招呼。

    “你好。” 比利个头的确比去年高了,脸颊的婴儿肥还褪了点,他开心得颇为语无伦次地问埃尔弗里德:“你怎么过来了纽约?天啊,简和詹姆斯知道你来了的话绝对兴奋坏了!”

    “我来出差的。” 埃尔欣慰地说:“你找到一份挺好的兼职,对了,简他们在哪儿?”

    “简在图书馆打工,詹姆斯去了印刷店。唉,我们是想着趁开学前来找你的!要不是出了点小意外,机票钱没凑齐……在纽约生活好昂贵啊。”

    “什么意外?” 她随口追问。

    比利不悦地抱怨起来,他的语言没什么逻辑:“哼,都是简干的好事,在大街上乐于助人呗。我说在这件事上她怎么就不小心翼翼啦?那可是个陌生人!咱们干嘛闲着去帮忙?虽然是没错,看在大家都是英国人的份上,简还说她很可怜,拜托。”

    “抱歉,我没太听懂,能理解为你们帮一个来自英国的陌生女子在此地落脚之类的吗?”

    “正是!埃尔,你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不懂我的意思呢?我对热心肠没意见,但那根本不是需要我们这群孤儿帮忙的人呀,从她穿的长袍到她戴的首饰,我卖八百个冰激凌都未必买得起。那天早上我们原想去买到机场的车票,就在售票处遇到了她,麻瓜售票员听不明白她的话,她的伦敦口音重得很,言行举止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夫人,她居然不会清晰地表述自己要到哪个区域、哪种住所等全部需求,老天,她是真的什么都不会!她还不能用魔法、因为她的魔杖没有使用许可证,魔法国会对非法移居的巫师管得很严格,你明白。然后,简去多管闲事地主动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瞧,咱们帮到了现在。”

    起初听热闹的闲心随着比利越来越详细的转述逐渐消逝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古怪的怀疑,埃尔弗里德与西里斯不约而同神色凝重地对视了一眼,她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头,问:

    “那个夫人叫什么名字,你能告诉我吗比利?”

    “当然。倒不是多稀奇的名字。”比利兴致平平地答道:“佩吉·格林格拉斯。”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她的心猛地沉落。

    “大约五六天前吧。”

    “你可不可以带我去见她?” 埃尔弗里德疲惫地叹了口气。

    “可以啊。” 比利没意识到异样,“她是你的朋友?”

    “某种意义上,是‘朋友’。”

    冰激凌车的换班时间是九点钟。他们在室外支起的小摊等着,消极地推测格林格拉斯夫人是来找他们的麻烦、阻碍本次机密任务的,要不然会议上的国会成员为什么这么敷衍?凤凰社的情报向来管得很严,到底是谁透露了出去?西里斯沉重地分析当中一目了然的危机、意味着成员内有心术不正的存在……连埃尔都认为事件一开头就走向了严重:一位从来站在纯血阵营的大家族夫人提前来到他们致力于争取同一阵营的国度,这一现象背后暗示的众多真相令人头疼。

    结果,现实再一次证明世事永远包裹着复杂得难以用冷冰冰逻辑理清的奇异因素。

    三人组租得起的住所在下城区,临近少数裔的社区的某栋居民楼,格林格拉斯则住在隔一条街设施稍好的公寓。埃尔先是去跟简和詹姆斯叙旧寒暄了几句,顺带让简本人自述当时的情况,可除去和比利千差万别的叙述方式、内容基本一致,重中之重是确定了佩吉·格林格拉斯是一个人独自来的纽约,没有其丈夫或儿子的陪伴(明面上来看),最诡异的甚至是佩吉最近在拜托简帮她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种种迹象简直是天方夜谭。大概是对逆境和变故习以为常的西里斯苦中作乐地拿“我有个好朋友也叫詹姆”的开场白和孩子们交谈,一旁的她一边苦笑一边兀自深思熟虑、依旧找不出端倪。

    “总之,我直觉格林格拉斯女士不是坏人。” 简固执地说,比利鹦鹉学舌地阴阳怪气一番,詹姆斯制止了他们的争执、转移话题让埃尔改天有空到平价的披萨馆聚一聚。

    跟在照着地址信息找路的她后头、西里斯乐观道:“我猜目前我们的状况不算糟。”

    “是不算糟,说不定我们能直接当作来旅游。”她的自嘲令他会意地一笑。

    敲响房门前,她让他等在屋外,他原有异议、但听完了她“相信她们单独沟通的效果会比多一个佩吉不熟悉的男人在场更好”的解释,他就乖乖停在走廊等她了。

    老实说,埃尔弗里德也对佩吉·格林格拉斯突如其来的转变没有头绪,她摸不准佩吉的目的,紧张地按了几遍门铃,门缝透着的黑影愈靠愈近——

    “埃尔……” 佩吉惊讶地瞪大眼,起码远比她吃惊和无措,没看错的话、还多了几分害怕:“为什么你……你会知道我在这儿?”

    “说来话长,纯属是巧合。” 她见对方比自己慌张几倍,顿时恢复了底气,“请问我能先进门吗?”

    “噢……我想先知道你有没有告诉其他人,关于我住在这儿。”

    “没有。当然没有。”

    佩吉背过绞着的两手,悄悄深呼吸了一下,牵强地挤出象征礼节的笑容,嘴里说着无关紧要的东西来分散焦灼:“请进请进,要不要喝点冰镇可乐?前几天我第一次喝它们,比热茶好喝多了。”

    “看您方便,我无所谓可乐或茶。” 埃尔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坐下身,这一间住宅各层面相较格林格拉斯府邸固然差得老远,可客观来讲、对于一人居住而言已趋于完美,从宽敞开阔的阳台到房间的每处格局、家具的摆放和饰品的小心思,无不彰显着主人富有追求的生活品质,仿佛是持有长住下去、以至定居的计划。

    “麻瓜的东西感觉也不差,这个‘冰箱’的玩意儿、我花好长时间才搞清怎么用。还有还有,‘烤箱’,梅林,我这辈子都没给自己做过饭,我是说、我连为自己煮一杯咖啡都没有试过!”

    “我没有打听您隐私的意思,只是看您似乎不止是来旅游,身为朋友,我想来看看您过得好不好而已。” 埃尔平静地注视着混杂兴奋、快乐、伤感与惶恐情绪的佩吉·格林格拉斯在客厅走来走去,她不得不打断这位年过半百的女士分享在常人微不足道、对其却是一整个新世界的琐事。

    “我?我很好,我很好……埃尔,谢谢你的关心。”

    佩吉定在原地,血液冰冷地往她四肢汇聚,她抿了抿笑僵了的嘴巴,发干的上嘴唇黏到牙齿,突然她无话可说,难堪的沉默僵持在空气里,面前坐在沙发的少女表情淡淡地静静看着自己,深意不言而喻,于是漫长的十几秒过后,实际上也急迫找宣泄出口的佩吉道出了实情:“希望你能够理解,也许我的逃跑很可耻,但请不要指责我。”

    “我没有资格指责谁。” 埃尔弗里德希望她的沉静感染得了显然非常焦虑的佩吉,“要是能打消您的疑虑,我愿意坦言我来纽约是工作的需要,巧在简、那位帮您安定在这里的女孩是我的朋友,因此我碰巧来探望探望,也不是为了打听什么,您无须告诉我隐情、假如您并不愿意。”

    “不,埃尔,我奢求你最能理解、基于你总是如此善解人意。” 佩吉的眼眸浮现一丝朦胧的泪光,她终于坐下了沙发的另一侧,接下来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她曾深信会跟着自己埋进坟墓的话语,而在今天她选择告诉这一位永恒唤起她上锁记忆的年轻人,她意识到她仍无法释怀、对尘封的自我,她难以释怀:

    “我受不了我在格林格拉斯家的生活,我再也受不了了、像个得体的傀儡。在英格兰我是人人尊敬的‘格林格拉斯老夫人’,可也只是格林格拉斯夫人,从没有谁问过我对这头衔的看法,没有谁过问我是否开心。有一次我在茶话会上感叹,总觉着这一辈子会过得特别快、又特别慢,快在我回不到我的青春,慢在我和不了解自己的人们住在一块儿……她们说我感受太多了,要不要喝点缓和剂。我想得太多了吗?我只在想我是谁的疑问,我是我丈夫的妻子,是我儿子的母亲,是我过世父母的女儿……大家都说我在胡思乱想,可是我恐怖地发现我一天比一天更不在乎我的儿子,我名义上的丈夫,我真的不在乎,我常常在假装我在乎他们。一个夜晚我躺在躺过了三十年的床铺上,‘我好像快死了’我说,‘你又在胡说八道’他用鼻子哼了声……那一刻我情不自禁地想象如果我这句话是对着我真正爱的人所说,我又会得到什么样的回应。但愿我的话不会吓到你,自从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想起了那个人:很想去再见一面、我真正心动过的人。你们无时无刻提醒着我理应先找到自己是谁的答案。我习惯自欺好多年,快忘记心底的执念,直至前阵子我儿子回家抱怨你拒绝了他的求婚——我倒不是指你应该接受,而是世俗的逻辑、一句答应可以使你在魔法部的职业再没有后顾之忧……你选择了优先考虑自身的感受,对此我久久煎熬着、最终不得不承认我仍有得选。所以我逃了出来,我离开了那锁了我快五十年的家,我不想他们找到我、任何只认得我是格林格拉斯夫人身份的人。临走前我给他们留下了字条,写道我深知我的自私,我永远不再回头、正如我浪费的每一年,一去不返。”

    像沉入长久的梦、在梦里能奇妙地看清一个女性从婴儿、幼童、少女到青年再到中年与老年的人生轨迹:她曾怀揣憧憬,探寻隐藏着数不清未知的世界,她曾野心勃勃,想征服愿意付诸热情与汗水的梦想,她会愤怒于不公平的对待,为自己的努力获得回报而喜出望外,会任性亦或固执,勇敢地直面困境,也会难过地放弃争斗,她曾怦然心动,幻想着美好的童话……可惜随着时间流逝鲜活的生命力也跟着流逝,一个从本应遵循自我成长的女孩被压抑成一个扁平符号、简易称谓的悲剧,随波逐流的选择吞噬了每颗曾经通透清醒的心,随即觉醒的可能性变为一张虚浮的彩票,有人直到死都挖不出那被隐藏的心灵,有人即使走到旅途的半路都拼尽全力也想找回丢失的、本真的自己。这一刹那的共情源于她们边缘化的处境、这“第二个性别”③赋予她们的一切,埃尔久久说不出什么。

    “的确比茶好喝。” 等回过神,埃尔弗里德学着瓦伦娜安慰自己时的举动、轻轻拍了拍佩吉放在膝盖的手,下一秒两双手握了握、随后松开。

    冰块响起清脆的声音,她举杯道:“我应该祝贺你,为你的自由。” 仰头喝下好几口,气泡呛得鼻子酸涩。

    俩人在不清晰的视线里看清了彼此。

    等待在楼道的西里斯有点后悔自己没跟着进门,因为九时十时是这座公寓楼的居民集中回家的高峰期,短短十分钟就有好几个搭讪的麻瓜姑娘,他趁四下无人干脆用魔杖将袖子的纽扣变形成戒指戴上,声称自己已婚,脖子都伸长了去看埃尔何时才能走出门,然而总算盼到了的时候他却又有不好的预感,细心地注意到她的恍惚、他温柔地小声问她发生了什么。

    “……我认为她没有威胁。” 埃尔勉强打起精神,嘴角微不可察的淡笑带着一分繁复的苦涩,重复了一遍:“我认为她不会伤害我们。”

    “好。”

    “你不问我为什么?”

    “你想说再说吧,反正我无条件地相信你。” 西里斯以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回答,就像炫耀詹姆·波特是自己好朋友的笃定,并且多了一些唯独对着她才有的柔和,刻意削减自己天性中的傲慢、而模仿她表达善意的语调,莫名地、她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仿若暗自反思过许多遍,仿若特地用心纠正过自己的语气。

    一度让她保持距离的、他性情里尖锐的棱角正在被他努力磨平,尽管并非很明显的成绩,他一再乐意的退步造就了她此刻的认可。

    这一晚自然陷入失眠,相互背对着闭着眼,一片黑暗寂静得听得见对方轻微的呼吸声,他翻了个身,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了看她的背影,试探地低声道:“埃尔,你睡着了么?”

    她睁眼转过身,看向他:“没有。”

    “太好了,你知道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吗——聊天到通宵。” 西里斯坐起身,以一点儿也不像巫师的方式打开床头灯。

    “是谁说我们过来的重点是开会来着。” 她捂了捂双眼才重新睁开,适应好暖调的光线,假装没好气地说。

    “我的基因很适合熬夜,我跟詹姆都是晚睡早起还能生龙活虎的类型。” 他对自己引用了个麻瓜科学的概念沾沾自喜。

    “你在飞机上睡着了。” 她不留情面地戳穿。

    “那是由于我看你睡着了,我无聊才睡着的。” 他大言不惭道。

    “我很困,但一闭上眼,我就想起好多别人的事。” 她也坐起了身,后脑靠着床头板,思想放空地自顾自说:“伊奈茨的,佩吉的,亨利的……甚至伏地魔的……” 提到最后一个名字时不由讽刺地扯扯唇角。

    “正常。你的大脑装着他们一堆复杂的旧事。” 他理解地接话,“好比一台信息超载的电脑,得定时清空才维系得了运转。”

    “你对麻瓜越来越了解了。” 她忍俊不禁道。

    “托你的福。” 他也跟着一笑,露出足以去拍牙膏广告的漂亮整齐的牙齿,“所以,我有没有荣幸当你清空过量信息的系统?”

    “……你真的想听吗,全是很俗套的事情。”

    “人活着就是俗套的啊,哪有什么真实清新脱俗的东西,估计就算有,恐怕都跟神有关,我对神的事不感兴趣。” 他的安慰对她很有效,她不再犹豫、慢慢讲述那些占据她内心的故事,他认真地听着,心情同样起起落落。

    事实上埃尔感到唏嘘多于烦恼,她没提魂器相关的正题、秉持着越少人知道越好的原则,像分开工作与生活,她此时只想和正确的谈心对象倾诉所有理智去看未免矫情的郁闷。

    “我佩服她的勇气。但回过头再看,几个十年已经一去不返,不论是佩吉,亦或是伊奈茨,她们的迷惘几乎持续到终点才惊醒,难道情感的困境其实是一只没有上锁的牢笼、唯有她们解救得了陶醉假象的自己,代价却这么沉重,难道意识得到一个错,我们总要付出无价的无数才行?”

    闻言西里斯怔然了几秒钟,才无奈地喟叹:

    “或许吧。生活总是很见鬼。不过,我倒希望沃尔布加能像佩吉·格林格拉斯一样,醒悟得了她只是纯血荣耀镣铐下的囚徒。大人常在犯错时逃避,又在小孩提醒他们时责怪我们幼稚,父母和孩子相隔的时代太遥远,犯错和弥补都没有多少实用的参考价值。要我看,他们的经历就只够提示我们别做类似的愚蠢决定罢了。”

    “没错。我猜即便我提前到伊奈茨二十几岁出生,我的劝解也不会成功。” 埃尔弗里德自嘲道:“回忆录里从没详细写过他们的感情,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被骗这样久的,恕我想象不来伏地魔有人情味的样子。相当惊悚的鬼片。”虽然在她的记忆里见过他早年的相貌,可不管是不是先入为主,埃尔终究嗅得出这一株美观的毒藤烈性的危险。

    “年轻时都犯傻,看看五年级的我。” 西里斯公平地说:“重要的是没有一错再错……说到这个,一年多前收拾我舅舅的遗物的某天,我看到了一张合照,上面有他和年轻的弗莱蒙,一对年轻的夫妇:其中女方是奥赖恩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妈,在她旁边还有一名留着深色短发的女士,大家坐在椅子上、全都盛装出席,像是什么重大的场合。”

    “等等,我也见过这张照片!” 埃尔眼睛一亮,犹如在介绍神秘而独特的老朋友:“是不是穿着紫色的裙子——是伊奈茨,我老是想不出如何向你具象地概括她,这下好办了。”

    “嗯,以及她的高跟鞋,你一定有印象。” 他冷静得有些淡漠地吐露下一个分量不小的语句:“你还记得阿尔家的大厅吗。”

    “当然记得,我一向喜欢那前所未有兼顾协调与前卫的配色:深紫的墙,《飘》的大幅画报,地毯是淡淡的暖杏,糖果那样亮红色的沙发……” 渐渐认识到真相的埃尔弗里德停在了半路,她与默不作声的西里斯对视着,一时两个人都说不出什么来,不觉在心照不宣的沉思中移开眼、她挫败地垂下头,心中无力与失意忽然更甚。

    太阳底下明明没有新鲜事,悲欢之情却从不在反反复复的陈旧离合里被消磨,一生包含数不清的痛苦,但每一次悲剧的降临仍迸发绝望的嚎叫,多少蝴蝶远飞般转瞬即逝的幸福仍唤起希冀,恰似坟墓下的亡灵、死的终局否定不了生的历程。

    往后连续一整周,魔法国会照旧以圆滑的手段换着花样应付,做不到接着坐以待毙、他们在暗地分头行动调查所谓分散的权力实则流向了哪里,由此推断要真正处置的问题或、人——

    “……我也不想挑这种选项,是那群对紧急现状熟视无睹的政客逼迫的,我们不得已采取不光彩的选择,您能够理解的吧。” 当埃尔首先以就近原则向希斯·斯图尔特寻求意见,她一脸真挚的苦恼,可惜希斯爱莫能助地说:“我脱离无聊的上流阶层许久,从未关心过这些争权夺利,实在抱歉,我本人没法子提供半点资源,只不过、我心里倒有一个人选,她见多识广,和一众名门望族的小姐们交情不浅,最有可能清楚暗箱里的丑闻……她的名字叫艾德琳·斯蒂芬,是女巫也是名作家,据说住在弗吉尼亚里士满。”

    “请问我该怎样做才能联系到她?”

    “她确实很难约见,你需要一位推荐人。” 希斯斟酌着踌躇道:“我也确实与她不相熟。不知你找不找得到愿意为你引荐的什么太太,毕竟艾德琳·斯蒂芬的家乡可是在伦敦肯辛顿。拼一拼运气看看你自己在英格兰旧相识,埃尔。”

    经过希斯的指点,埃尔弗里德第一时间想到此地唯一符合条件的佩吉·格林格拉斯。

    若叫她形容自从命运齿轮转动以来的旅途、那正是常在倒霉中走运:佩吉不仅与艾德琳·斯蒂芬通过信,从前艾德琳在英国时还是常驻佩吉举行茶话会的一员,遗憾的是快二十年没见,谈的又是敏感的麻烦,无疑没表象那么好交涉。

    对于好不容易回归掌控自我的怀抱的佩吉来说、现在什么都很有趣,危险都不在话下,如同对新事物跃跃欲试的小女孩,欣然应承严肃来看会很大风险的请求。

    反而西里斯罕见地有一点迟疑,他整理着思路:

    “……掌握丑闻的目的是抓住把柄,以此威胁……我应该没有理解错?”

    无杖施法点燃壁炉的火苗,埃尔将希斯的回信扔进去销毁了证据,声线毫无起伏地简短回答:“没有。”

    “原来你比我还擅长冒险。” 他微笑着,慵懒地调侃。

    “他们不领情体面的谈判机会……我只好这么做了。”

    亮堂堂的火焰倒映在那色彩深沉的眼里,令他联想到丛林、冰原与篝火,尽管平淡得像描述一件不起眼的小疑难,越是平静的状态,人与事矛盾的对比越是强烈地映衬其风骨的可贵,每每这时,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兴奋地沸腾着——仿佛永远反复扑向大海的日光,看似深不可测浮于表面,实质却已然透入水底,仿佛无可分割的紧密,离得再远也逃不开心灵的共鸣。

    时时刻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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