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周裴竟闹得不欢而散，倒是宝钗始料未及的。

    他败兴而归的背影愈来愈远，像茫茫江面上一叶扁舟，宝钗自知方才措辞不当，本想开口喊住他，想了想，却告诉自己，随他去吧。

    周裴和她非亲非故，三番两次出手相助不免使人生疑。元春的担忧不是全无道理，尚书院小小的女官和太子殿下身边的人牵扯太深，总归是有风险。

    今日因小事闹僵，总好过来日在宫廷纷争中因立场不同而彻底撕破脸。

    宝钗望着对面的空位闷头喝茶，思绪放空，不自觉回想起同周裴来往的点点滴滴，连彧在她身旁站了好一阵儿，她才猛然惊觉。

    “连主事——哦不，连侍郎，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有失远迎。”宝钗忙起身招呼让座，对自己的疏忽大意感到懊恼。

    好在连彧个性洒脱爽快，近来又因高升一事而心情舒畅，自然不会计较这等小事。

    “宝钗，我见周裴垂头丧气地从你这里离开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宝钗目光闪躲，只装作无事发生，“周侍卫奇怪，我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便借故离开了。”

    连彧识趣，没有打听宝钗方才与周裴聊了什么，却还是好心提醒道，“周裴自幼便入宫陪太子殿下读书，眼下他不仅是殿前龙禁尉，还是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这样的人，我们尚书院得罪不起。”

    宝钗对连彧点头又轻轻嗯了一声，在心中却不免冷嘲，所以我是得罪了储君身边的得力干将，将来前途堪忧吗？

    难道周裴还会为这点小事报复她不成？想来他不会如此。

    尚书院主事的担子不小，既要应付来借书还书的各级官吏，还要盯着从前做女史时未曾接触过的邸报，宝钗也是升了主事才知道，原来朝廷每日发生的要事是需摘录成邸报传阅给京中各级官僚的，而尚书院负责邸报的起草和印刷，这也难怪每天总有大小官吏来尚书院打探消息。

    宝钗的品级还够不着邸报的起草一事，每日只做些校对的事宜，校对完毕后分派印刷。

    宝钗在巡视时还发现，尚书院上上下下的人待她与连彧的态度大不相同，从前他们待连彧温和有礼，待她却稍显敷衍。

    宝钗起初以为是自己资历尚浅的缘故，不料这日却被她偶然听见几位女史和书记的闲话，他们说——

    “薛主事每日这样灰头土脸的，如何能入皇上的眼？”

    宝钗在外间廊下听到这番话，心里猛然一颤，继而是一阵愠怒，原来，她在尚书院的勤勤恳恳在旁人看来都是为了引起皇上注意，尚书院众人都认为她早晚都会像元春一样入后宫为妃。

    不，宝钗心中连连否定，她是想登上高位不假，但绝不是通过入后宫为妃这种方式。不是每个女子都愿意卑躬屈膝讨好皇帝，相比于趟后宫的浑水，她宁愿在尚书院殚精竭虑。

    心烦意乱之时，她忽而又想起皇后曾说：你若能为本宫分忧，事成之后，本宫将送你一份大礼

    当时她无心追问皇后究竟是何大礼，如今想来，皇后能送的礼还能有什么？

    若那份大礼就是让她成为后宫嫔妃一员，她绝不接受，那不是她想要的。

    一眨眼便是深秋，宝钗写信给黛玉排解心中苦闷，提醒黛玉早晚记得添衣，又问及黛玉近来是否有新的诗作，想不到黛玉竟在回信中现做绝句二首，旁边还用小字题为：秋日应宝姐姐之邀，诗兴大发，作诗两首，还请宝姐姐过目。

    宝钗看罢信，读完诗，心情大好，提笔也想赋诗，却见莺儿来禀，“姑娘，金銮殿宦官总管马荫福又来了。”

    宝钗隐隐察觉到不妙，马荫福一出现，则代表皇帝召见。出来向马荫福行礼时，宝钗便留意到有人目光不善，随马荫福离开尚书院前往金銮殿，更是看到几位女史和书记脸上皆露出会心一笑。

    宝钗心中忐忑，若是皇后真的向皇上推荐了她，她该如何应对，难不成要效仿妙玉遁入空门？

    马荫福今日不像上次健谈，一路未开口，宝钗也不便询问皇帝召见到底所为何事，只跟在他身后揣测并谋划应对策略。

    尚书院到金銮殿的这段路，竟然走的这样快。

    金銮殿外，宝钗远远看见周裴行色匆匆从殿中走来，她见到他便下意识地心中窃喜，周裴每次出现，不是救她便是帮她，她几乎将他视为救星。可她转念又想到近来已经同他绝交，分外悲凉。

    周裴离她越来越近，宝钗心中惭愧，避开他的目光刻意不看他。

    马荫福走在前面，笑着同周裴打了个照面，周裴也依礼回应，待马荫福走过去，周裴从宝钗身旁擦肩而过时特意放慢了脚步，迅速说了一句话。

    宝钗都没来得及听清，仔细回想一番，才明白他说的居然是，“说那是冤枉的。”

    宝钗一怔，什么是冤枉的？

    然而周裴已经走远了。

    宝钗恍惚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想错了，今日皇上召见她的原因不是她想的那样。

    来到殿中，宝钗见到了皇帝，还见到皇后和蔺贵妃也在，蔺贵妃如今小腹隆起，孕相十足，行动举止都需宫女搀扶。

    宝钗带着心中的狐疑，低头向三人行礼道，“微臣薛宝钗参加皇上、皇后娘娘、蔺贵妃娘娘。”

    殿中分外安静，皇帝不出声，皇后也不敢叫宝钗平身，唯独蔺贵妃轻轻冷哼一声，宝钗听得分外刺耳。

    皇帝居高临下地问道，“薛主事，你兄长薛蟠曾在金陵犯下命案，因争买婢女而打死了一个乡绅之子，可有此事？”

    宝钗大惊失色，这件事怎么会抖出来？忙跪地请罪。

    皇后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蔺贵妃抢先道，“嫔妾听闻薛家在金陵当地有权有势，所以官府不敢定案，罪犯薛蟠现已逃入京都，可怜死者的家丁在金陵喊冤无门。薛宝钗，你们薛家眼中还有王法吗？”

    宝钗如坠冰窟，跪在地上欲哭无泪，蔺贵妃说的句句属实，她辩无可辩，只叹天意弄人。她费尽周折地选入尚书院，又在宫中如履薄冰，只为挽救贾史王薛的颓势，想不到临到头竟是被至亲拖累，如今那桩命案被人揭穿，不仅她无法留在宫中，恐怕兄长此次也要依法偿命了。

    皇后在一旁不忍道，“薛主事，这其中若是有冤屈，你说来便是。”

    宝钗现下明白周裴方才那句话是何意了，周裴的意思是让她矢口否认，说这件事是冤枉的。

    可是在皇帝面前说谎，需要何等的勇气？万一皇上再去查证，后果不堪设想。

    宝钗正挣扎着，忽见周裴从殿外进来，向皇上耳语了几句，又站在了皇上身后待命。

    不管怎样，周裴从未害过她，他说的话自然有一番道理。

    宝钗又想到深处，她能入尚书院，是皇上钦点的，若是今日承认薛家有罪，那皇上不就落了个有眼无珠，整个皇宫不知又有多少人要被治个“不加查证”之罪。再者，此案再被掀出来，从京都到金陵又有多少官吏涉嫌贪赃枉法。

    真闹起来，到时朝野震动，皇帝也不好向天下人交代。

    所以，周裴说的是对的。

    宝钗抬起头来，和皇上身后的周裴互望一眼，周裴此时频频皱眉，看起来比她还着急。

    “皇上，臣的兄长是冤枉的，他是被拐子骗了。”宝钗微微颤抖道，“那名乡绅之子平日酷爱男风，对女子本无情，金陵人士皆可作证。他买婢女不过是因为当时有重疾在身，欲买婢女冲喜。而当时拐子看中我家兄长出手阔绰，便以婢女为诱饵，骗了好大一笔钱财，后来拐子携款而逃，两家为一婢女起了争执，在争执中，那名少年旧疾复发，不幸殒命，之后他的家丁便讹上了臣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