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宣纸铺掌柜见二人皆是官服装扮，忙上前迎道，“小的给二位大人行礼，斗胆一问，二位大人可是为公务采办而来?”

    宝钗同周裴相视一笑，便道，“原是为尚书院采办文房四宝，劳烦掌柜指引。”

    掌柜两眼放光，愈加向宝钗恭敬道，“大人请瞧，小的店内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光这宣纸就有三大类，保管大人一趟置备齐全。”

    周裴在一旁不以为然地喃喃道，“宣纸不都长得一样吗?还分种类?”

    宝钗失笑道，“宣纸分生宣、熟宣、半熟宣，三类品性各异，连薄厚程度都不一样，更别说溶于水后的色泽了。”[1]

    周裴惭愧点头，“原来如此。”

    宝钗又笑，“尚书院一向使用半熟宣，你且记住，日后若有人模仿我的字迹写信诓你，你可要从纸的品类上细细分辨。”

    周裴一脸的自负，“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胆子。”

    宝钗共计采办下两百支羊毫毛笔、五百两松烟墨条、三千卷半熟宣纸、二十方红丝砚台，周裴要摆阔结账，宝钗也不拦他。

    周裴从荷囊里掏出两锭金子，大手一挥还吩咐道，“不用找零了。”

    掌柜及店中小厮只当遇到了花钱如流水的大财主，纷纷笑容满面地拱手作揖。

    待周裴和掌柜并小厮来回数趟将四宝搬运到马车上，又见邻街新铺开张请了舞狮队助兴，随着两只矫健的舞狮在街中央盘旋跳跃，一时间锣鼓喧天。

    宝钗正欲问他要不要去看热闹，周裴却心心念念，“现在可以去给我买玉了吧?”

    宝钗环视一周，见金玉首饰店就在斜对角，便正色道，“你在此处等我。”

    周裴疑惑，“为何?”

    宝钗讪讪，“叫人瞧见了不大好。”

    出双入对去采办纸墨还能拿办公差来搪塞，再结伴去逛金玉首饰店就实属荒唐了。再者，赠予之礼讲究的是真情实意和隆重的氛围，当场买来送人少了恭谨敬意，倒像是匆促间经了她的手转交而已。

    周裴知道她的心思，自顾自笑了一阵，便坦然道，“快去快回，我在此处等你便是。”

    宝钗欣然暂别周裴，随后便穿街过巷来到金玉首饰店，刚一进门，就听掌柜娘子巧舌如簧地向一位夫人介绍道，“这可是荣国府的奶奶差人来当的金项圈，链条都是纯金编织而成，成分不用我多说了吧?”

    宝钗一听，心下猛地一震，约莫这金项圈是琏二嫂子的首饰，忙凑上前看，心中暗自奇道，这金项圈怎会拿出来典当呢?

    店里的掌柜心思活络，见宝钗进门就盯着这金项圈，便开口笑道，“这位大人是从宫里出来的吧?莫非这金项圈入了大人的眼?”

    说着就从自家娘子手上金项圈，递给了宝钗，宝钗一瞧，见链环交错缠绕，翡翠点缀其中相得益彰，正是琏二嫂子戴过的。

    宝钗不由得地问道，“掌柜的，我且问你，方才我听说这金项圈是荣国府的奶奶差人来当的，我只是不解，那荣国府家大业大，他家的奶奶怎会拿金项圈来换钱呢?”

    掌柜的担心宝钗这一席话会引得其余客人怀疑金项圈的来历，忙赌咒道，“小的可不敢信口胡诌，前阵子过中秋，荣国府的小厮亲口告诉小的，他家别看外头架子大，实际上近年来屡屡周转不开，所以管家娘子才会差人拿首饰来当，小的若有半字虚言，今日不得好死。”

    掌柜娘子及看一应客人皆喝道，“这是哪里话?何至于此!”

    宝钗听罢，沉默不语，悻悻地将金项圈交还。

    掌柜娘子忙又拉着宝钗游说道，“咱们店里除了这金项圈，还有不少好东西，不知大人需要什么?”

    宝钗淡淡道，“我要买一块玉。”

    掌柜的忙捧了几块价值不菲的玉送到宝钗眼前，还关心道，“是大人自己戴吗?不如戴上瞧瞧。”

    宝钗被掌柜夫妻簇拥地烦乱，脱口纠正道，“不是我戴。”

    掌柜娘子眨了眨眼，忽而小声道，“大人是要送给自家郎君的吧?”

    宝钗闻言，心跳突突，别过脸兀自打量别的首饰。

    掌柜娘子爽朗笑道，“大人还真是年轻面儿薄，有道是才子佳人，佳偶天成，有情人之间互赠玉佩，有什么好害臊的?”

    经过一番拉扯，宝钗看中一块和田羊脂白玉，纹理细腻薄如蝉翼，闪耀着微妙的光泽，拿在手上细瞧，见这块玉色泽纯白，质地光滑柔软，心下不胜喜欢。

    掌柜娘子由衷道，“大人真是好眼力，这羊脂白玉可是守姻缘的，大人将这玉送给郎君，定会生生世世情爱永固。”

    宝钗只笑，“我可不信。”

    话虽如此，却也利落付了银票，收好和田羊脂白玉回去找周裴。

    舞狮盛况进行正酣，周裴身姿挺拔地在街角驻足观看，宝钗见他不时拍手叫好，像个逍遥神仙，想起方才掌柜娘子那番话，自是心向往之。然而又惦记起凤姐典当金项圈一事，蓦然不安。

    忽喇喇似大厦倾，这么快就开始了吗?

    对朝廷来说，一旦国库空虚，各种内忧外患就会接踵而至。对偌大的国公府而言，家财不足，万事皆难，一两年内若不能扭转，接下来只会急转直下，受制于人再也不能翻身。

    宝钗恍神来到周裴身边，周裴见到她来，笑着伸出手，这时舞狮突然翻了个跟头，落脚跳上竹竿，宝钗一时惊慌，猝不及防后退两下。

    周裴怕她有什么闪失，急忙出手将她拉进自己的怀抱，宝钗回过神，整个人已紧紧贴在周裴的胸膛上。

    “怎么了?”周裴低头问她，“为何一脸恍惚?”

    宝钗心中不平静，抽离周裴的怀抱说，“这里太吵了，我们走吧。”

    周裴却问她，“你想去哪儿?”

    宝钗强颜欢笑，嗔道，“我今日不想回尚书院了，你想个法子吧。”

    周裴先是一惊，继而取笑道，“怎么?你想跟我回家?”

    宝钗往他手心拧了一下，周裴皱眉喊疼。

    两人走出繁华街市，周裴领路来到一片小湖边，湖水碧绿，似翡翠又似绿绸。

    宝钗掏出那枚和田羊脂白玉递给周裴，将掌柜娘子的话复述给他听，“裴大爷知道吗?这羊脂白玉可是守姻缘的。”

    周裴洋洋得意地接过去，二话不说戴在颈上，又得寸进尺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嫁我?”

    宝钗犯难，揶揄道，“这可要看裴大爷的运气了。”

    周裴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顺势问，“为何不想回尚书院?”

    宝钗坦白，“方才我听首饰店的掌柜说，贾府的管家娘子把金项圈都拿去当了，我担心贾家出了事。”

    说到此处，担心周裴又吃宝玉的飞醋，忙又补充道，“我入宫前毕竟和母亲寄居贾府，受了他们不少恩惠，再者贾家有我一众姐妹，她们若是过苦日子，我怎忍心坐视不理?”

    周裴明白了她意思，悠悠点头道，“我回去跟连彧说，薛大人路过贾家门前，被贾家亲戚留下了。”

    宝钗恭维，“天衣无缝。”

    周裴俯身盯着她笑道，“他八成不会信，还会认为我把你藏起来了。”

    “那你可要解释仔细，免得叫人以为你做了人牙子，岂不冤枉?”

    周裴轻轻咬住下唇，向来习惯了她的伶牙俐齿，莫名想到将来成婚后少不了闺房趣事，心中自顾自泛起羞涩涟漪。

    宝钗见他嘴角微微上扬，眼眸深邃温柔地低垂着，便装腔作势地敲打道，“周裴，你在笑什么?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听见没有?”

    周裴回过神，接着问道，“你是非回去不可吗?”

    宝钗郑重点头。

    “那好吧，我先带你去吃饱喝足，然后把你送回荣国府，薛大人对这个安排可还满意吗?”

    宝钗随周裴来到一家名为“食全香”的酒楼，周裴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喊来小二叫了一桌子菜，还向宝钗建议，“这家的桂花糕在京都可是有口皆碑，你不妨捎上几盒，带给你那帮姐妹。”

    宝钗无心吃喝，琢磨着回去一趟又能帮到大家什么。从前在邸报上看过许多大事小摘，也算是“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明明记得苏杭一带有诸多富商做买卖发了大财的，到底做的是什么买卖?似乎还用到什么她没见过的机子，那个机子又叫什么?

    怎么临到紧要关头需要用的时候什么都记不起来?

    周裴蹙眉望着她，“你又在想什么呢?”

    对了，机子隐约名为花楼机!

    宝钗便向周裴笑靥如花道，“我在想花楼机。”

    周裴撇了撇嘴，低头默默喝茶。

    宝钗飞快地想着，荣宁二府丫头仆妇及小厮那样多，两府的差事又不重，这些人整日聚在一起不是嚼舌根生是非就是喝酒赌牌，不如抽调其中一半的人去工场出力，购置几台花楼机足够他们忙活了。销路也不怕，大不了用薛家的渠道把丝品进贡到宫里，还能高价出售……

    琏二嫂子是个聪明人，这种赚钱的买卖不做白不做，只是这主意不能直接说给她听，万不能让琏二嫂子认为是自己轻视她当首饰，才教给她生财之道。

    菜上齐后，宝钗犹在记挂如何与凤姐言说此事，对面前一桌子菜视若无睹，周裴给她夹了一块东坡肉，不放心道，“你想花楼机想得茶饭不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