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深乔没说话,家里也不曾开灯,楼上修仙党踢里踏啦的脚步、感情不合的妻子大声训斥晚归的丈夫、不知是男是女吐出的叹息,这些杂音,混合着周深乔急促的喘气声,被她清楚地捕捉到。
悲伤的人被黑暗给予了足够的遮掩,因此没有暴露哭红的眼、惊犹未定的神情,周深乔借着不明了的夜色,将路可可拖到了沙发上,按着她的头,压了下去。
路可可来不及挣扎,屁股上已经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掌。
啪!
路可可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周深乔,你敢打我???”
她想回头和周深乔对峙,但周深乔不许。
他死死按着路可可,仗着体型和力量上的悬殊,让她再逃不了。
咽下一口苦水,他用哑透的声音问:“你去哪了。”
路可可能说什么,她挨了打,一个字不愿讲,负气地咬着唇片,拼命挣扎,尽管无果。
啪!
又是一下,这次比上一掌更用力,路可可颤了颤,终于开口。
“树上。”
“哪儿的树。”
唯恐周深乔动真格的,路可可憋屈道:“……小区外面的树上。”
周深乔怔了下,眼眶一酸,磕磕绊绊地苦笑出声。
他骂自己贱骨头,一个大男人,竟然哭成这样,可他忍不住,他一想到路可可会抛弃他,他就要发抖。
他多怕路可可会和胖子他们一样消失,疯了般找了她一整天,双脚起了一层的水泡,被人当精神病押进了派出所,结果她就在小区周围的树上挂着,看猴戏似的,观赏他发癫。
他该说什么好?
谢谢她没走,还是周深乔,你真他妈的没出息,被一个喂不熟的白眼狼牵扯情绪,玩弄于股掌之中,你他妈还算个男人吗?
他高高扬起手,继续惩戒她,一言不发。
路可可被揍得眼冒金星,却倔强地咬着唇,不肯求饶。
然而周深乔根本不奢望她会低头。
他被逼疯,为她哭,声声泣血地质问她会不会心软,她都不曾动容半分,又怎么会指望她在这个时候认错。
他只会履行大哥的责任,告诫她:“你是女孩子,半夜不回家,知不知道可能发生什么?如果遇到坏人,你要怎么办?你打得过外面那些流浪汉吗?打得过那些四处找女人下手的qj犯吗?路可可?”
路可可觉得周深乔简直不可理喻,他们已经闹成这样了,他居然说这个?
他的关注点为什么总是这么偏移?
他应该发火,怒骂她混蛋,求她不要抛下他一个人的啊?
为什么到了这一步,周深乔的第一反应还是担心她的安危……
周深乔用了全力,手心开始麻痹,他松开她,退后几步,颓然跌在地上,抱住了头。
路可可爬起来,开了灯,咔哒一声,电灯照亮整间客厅,她转身看向周深乔,他发了狠,额头上布满细汗,紧绷的双臂萦绕着粗筋,比起平时,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涩气。
周深乔却无力地埋下了脑袋,用颤抖的双手挡住自己狼狈的脸。
不要看、不要看他……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路可可的脚尖出现在他模糊的视线中,他喉头一哽,垂下了手。
路可可跪下,周深乔的睫毛上挂着沉沉的泪,她蹙眉,捂住了心口。
这里,古怪地疼了一下。
周深乔其实是个桀骜不驯的人,混社会时人狠话不多,改邪归正后亦是一身骄傲,可是最近,他似乎经常哭。
让硬骨头的人流泪,让不曾弯下的脊梁尽碎,周深乔已经将最后的尊严交给了她,路可可迟疑地想,是不是够了,可以收手了,不用再逼他了。
他好像快不行了。
“周深乔,我……”路可可伸手,碰了碰他的脸,他在战栗,像只被大雨淋湿的大狗,却没有像之前一般躲开,仿佛认命了。
她微顿,忽然觉得烦躁。
这不是她想要的。
不,这是她想要的,但她现在不想了。
“算了。”她说,“周深乔,算了,我不和你闹了。”
周深乔惨淡地摇了摇头,一个字也不信:“路可可,你嘴里有实话吗?”
她之前说过多少次和好,后来呢?
她只会在他不设防的时候突然蹦出来,向他发起更猛烈残忍的攻击。
他怕了,真的怕了,那种战战兢兢,不知道心会在哪一秒急剧收缩的痛苦,他受不了。
他目光沉沉,神色茫然地问:“明天,你还要怎么折磨我?”
路可可哑然,她先前是准备再诈他一波的,但看着他憔悴失神的模样,她有些不舍得了。
周深乔天生不爱笑,但对着她,总是会温柔地抿起唇,偶尔也会开怀大笑,他的笑声清冽,像滋养她的某种养分,尤其是在看到她优越的成绩时,他眼角的鱼尾纹都会深一些。
正是为了那个笑容,她才那么努力地想要拿第一名。他都不知道,她每次攥着成绩单回家时,望着他的目光是多么贪婪。
那样美好的周深乔貌似被她毁了。
路可可绝不承认先后悔了的人是她,她最多握住他僵硬的手,沉默、攥紧。
他的皮肤好冷,可她记得他是个火力很壮的男人。路可可忍不住去搓他的手,想要让他暖一点,周深乔却忽然抽了出去,背到身后,像做错什么,压下了脑袋。
然后很可怜地征求她意见:“我可以睡觉了吗?”
他疲倦地眨了眨眼,呆滞盯着地面:“我累了,你想对我干什么都可以,醒了再玩吧。”
他单手撑地,勉强站起,踉踉跄跄进了房间。
路可可看着他高大的身躯变得那么卑微,心脏一窒,跟了上去。
周深乔顿住脚步,回身,给了她一个极为复杂的眼神。
就像是最后一丝光也消失,他双眼彻底黯淡了下去。
“你非要这样吗?”
他忽然笑了一声,没头没尾,突兀难堪。
他迈开腿,仿佛身有千斤重,动作麻木呆板,路可可仰起头,他在她的脸上投下一片灰暗的影子。
她目光闪了闪:“哥哥……”
“不用再叫我哥哥了。”周深乔闭上眼,明明没什么表情,但任谁都能看出他死一般的绝望,“路可可,你根本不屑我当你的哥哥,对吗?”
他怎么会这么想?路可可急忙摇头,她真的急了,她从来没有这个意思!
周深乔抬起手。
他的指节粗糙宽大,是和她完全不同的质感,她迷茫了下,不懂他想做什么。
打她?推开她?
不,都不是。
周深乔扣住她的后脑,弯下硬邦邦的脊梁,在她唇心印下一吻。
小孩子表示友好一样的亲吻,只轻轻压着,没有任何进一步的深入。
不带丝毫情愉,也没有丁点激动可言,像是发条坏了后,木偶摔在了什么东西上。
“够了吗。”他语气凉凉地问,“路可可,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把我逼成这样,你满意了吗?”
两行泪从他眼中溢出,他撤开一步,举起双手,似在投降,又溃败垂落。
他挥了挥手,筋疲力竭道:“睡了,晚安。”
路可可想说点什么,他已关上了门。
路可可怔怔站在外面,摸着他亲过的地方,竟触到浓度极高的苦涩。
——和我在一起,得到一个永远陪伴你的爱人。如果你同意这个选项,那就吻我。
周深乔同意了这个选项。
路可可懵懂地回到床上,脑海里还是周深乔那个崩溃到平静的表情,她慌乱闭上眼,用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脑袋。
是被子里面太闷了吗?她的呼吸竟然变得短促,身体似乎在回应那个吻,只不过迟钝了些。
她后知后觉感到喜悦,翻了个身,心跳仍旧亢奋,路可可从无措转为期待,不管过程怎么样,手段如何下作,她都得到了周深乔。
她想了想,掀开被子,跑到了周深乔的屋子。
他睡着了,没换家居服,就那么蜷缩在床上,以婴儿的姿态。
她放轻脚步,悄悄坐下,俯身,近距离观察着他。
他睡得不怎么安稳,双眉始终紧皱,路可可伸出手指,依次抚摸过他的眉骨和鼻梁,最后停在了他略显单薄的唇片上。
刚才那个吻太快了,以至于她没尝出什么滋味,她缓缓压下脸,轻轻覆了上去。
真的好软。
她没忍住,像只喝水的猫,舔了一下。
不要难过,周深乔,我们在一起了,我会补偿你的。一定。
她兴高采烈回了房,全然不知周深乔的身体一直紧绷着,掌下的床单都被抓出了几道口子。
门如来时一样被关好,周深乔骤然睁开眼,哮喘病人般大口大口呼吸。
眼前有一层层重叠的光斑,视线所及的全部,天花板、电灯、蚊虫留下的阴暗的血,通通缠在一起,头顶的电风扇犹如现实的绞肉机,将他的世界毁为一捧齑粉。
路可可主动亲了他。
他的妹妹亲了他。
怎么会……怎么会。
她真的想要他?不是报复?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为什么没发现?
他的教育到底哪里出了错!
他宁愿她是在拿这个报复他……也不要,她对他真的起了那种心思。
喘不上气了,周深乔想,他应该是生病了,要死了。
他惨笑连连,崩溃地滚下床,把手边的东西全扔在地上,唾弃自己的愚蠢。
他居然天真地以为,今天过后,一切都会恢复秩序,但现在,他清醒地认知到了,这不可能。
谈过恋爱的人连做回朋友都不能够,何况是没有血缘的兄妹。
笨重的身躯摔在地面,四肢百骸钻入彻骨的寒意,周深乔再没了动作,死人也不过如此,他比死人更僵硬。
他完了。
他和路可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