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深乔再从手术室里出来时,路可可和汪玉树都在。
大概是听了路可可不少秘密,汪玉树自认和路可可建立了超越年龄的友情,对她照顾得不得了,一会让她回家休息,一会让她好好坐着,别总干活,他自己则像个小陀螺似的,在医院大楼跑上跑下。
上海的十月又闷又潮,他好不容易办完了所有手续,身上的T恤已经湿了大半,他揪着领口散热,一个削好的苹果便递了过来。
汪玉树擦了擦手就开始咬。
路可可忽然问:“不怕我吗?”
她随手拿起一个新的,锋利的水果刀在苹果的头部切开一道,声音很轻:“我前天和你讲了那么多,你应该知道,我不是好人。”
“啊……”汪玉树憨憨地挠了挠头,“可是乔哥喜欢你啊,我信他。”
路可可不说话了。
她本想通过汪玉树旁敲侧击地让周深乔放手,却没料到汪玉树和周深乔一样认死理,这下不仅没能赶走周深乔,她还一个心软,逼周深乔退到了哥哥的位置上。
虽然无所谓,但她仍旧担忧,周深乔会不会越界,到时她又要怎么处理。
汪玉树老丈人喊他回家吃饭,他急忙背起电脑包,匆匆道别后就走了。
风风火火,踏实忠厚,人品贵重,路可可在心中这样评价了汪玉树,接住一段即将掉落的果皮,扔进垃圾桶里。
心电仪的检测声由平稳陡然加急,路可可抬眸,看到周深乔正睁着眼,面色比之前更加惨白,表情呆呆的,不知已那么入神地盯了她多久。
“吃吗?”她切下一小块苹果,放在他唇边。
见他没反应,路可可也不勉强,收回手,自己吃了。
只是检测仪叫得更厉害了,烦人又聒噪。
“我劝你不要激动,你昨天又出血了,医生说了,再来一次,让我干脆给你办席。”路可可憋了口气,“你也不想出事吧?”
周深乔想说点什么,但虚弱的身体让他吐不出半句,喉咙似乎被粘稠的东西堵住了,他咳了几下,才感受到空气的顺畅流通。
他开口,每个字都像是刀子割出来一样沙哑:“你还和那个男的在一起?”
路可可削皮的动作滞了滞,很快若无其事地继续,心不在焉道:“嗯。”
不正是眼前这位吗?的确还在一起。
只不过方式变了。
她不会再给他伤害她的机会。
周深乔张开嘴,语气中满是不敢相信:“为什么?”
路可可沉默,他急切地重复:“为什么?可可,他对你不好,不是吗?”
“他对我好过。”想到过去,路可可至今仍然感激,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那么留恋,即便流干身体里的血,还是不忍心看他孤零零的。
他最怕寂寞。
可能她也是。
周深乔闭上眼,深呼吸,他想不明白,他不理解,他视若珍宝的小孩,那人不但不珍惜,还糟践她,如果是他,那他——
周深乔猛地愣住,如遭雷击。
是了,他也曾糟践过她的心意。
五年前,甚至比那个男人更早。
他和那个男人又有什么区别,他同样有罪。
双手蓦地攥住床单,周深乔觉得窒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他的喉咙本就干涩,现在更是,没几秒便剧烈地咳了起来。
嗓子痛到他整张脸都变了形,却仍比不上心底潮涌般的悔恨,他不懂要怎么排解,于是用力地拍击病床,试图缓和那种能将他活活杀死的感觉。
“你还好吧?”路可可莫名其妙,但还是给他倒了杯水。
周深乔摇了摇头,顺势握紧了她的手,他不住地咳,讲不了话,就那么黯然地看着她,可怜得要命。
周深乔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她,放在以前,路可可一定会心疼,然而现在,路可可只是抿了抿唇,无言以对。
还能说什么呢。
她的报复已经完成,她对周深乔最后的仁慈——也可以叫偿恩,就是不再用言语伤他的心,站在远远的地方,目送他安安稳稳地过完余生。
周深乔被她坦然的目光刺痛,怔忪间手上的力道散了些,他惶恐地再次扣紧:“可可,离开他……我会改,以后我们——”
路可可笑着打断他:“算了。”
她眉眼低垂,看上去很乖,又像是没有力气闹了:“你就当我下贱吧。”
隔着一段他看不清的记忆,路可可突然想聊聊她对他的感情,她知道他不知道,她还是想聊聊。
汪玉树说的对,人压抑太久了,会出毛病的。
“我放不下我和他的曾经。”路可可的笑容里多了一丝认命,“没有他的日子,我就是行尸走肉,只有在他面前我才会高兴,或者发脾气。我尝过那种甜,所以吃不得现在的苦。你能懂我的,对吗?哥哥?”
她路可可是个自私自利之人,彻头彻尾,唯有一个周深乔,让她捧出了真心,或许没有百分之百付出,始终有所保留,可那至少是她滚烫赤诚的一颗心。
路可可很清楚,就算忘掉不愉快的过去,他们也回不去了,之所以会同意和周深乔重新走到一起,不过是因为她很冷、很饿,想利用他索取点温暖、想在他那里再得到几颗哄小孩子开心的糖果而已。
她不想今年的手腕上再多一道疤,说她贱也好,拎不清也罢,都无所谓了。
但这一声“哥哥”仿佛成为了触发什么情绪的开关,周深乔的呼吸瞬间急促,隔着一层被子都能看出他胸膛的起伏,路可可愣了下,迅速按响护士铃。
她看向周深乔,周深乔却颤抖地捂着下半张脸,咳得昏天暗地。
路可可去拍他的背,掌下瘦了许多的男人明显僵了下,紧接更疯狂的干咳。
他被逼出一脸的生理性泪水,反复回想着路可可那句“你就当我下贱吧”,她说出这话时自我轻视的神态,就好像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她是他最高傲的小公主,怎么会下贱。
是他和那个野男人害了她,她只是放不下,她没有错,错的只有他。
如果他这五年曾回头看一眼她,就会知道她的遭遇,他能挡在她身前保护她,她的手上不会有那么多伤。
不,应该更早,他压根不该把她送回林家!
所有的一切,从他不坚定的那一刻开始,就全错了!
周深乔咳个不停,路可可手足无措地掰开他的手,看到的竟是一滩暗红色的血。
血色顺着他的指缝蜿蜒滴落,他狼狈地推开她,拼命用手去捂,但是血太多了,还是会流下来。
路可可讷讷退后一步,脑子嗡的一声,乱了。
——周深乔呕血了。
怎么会这样?
医生没说过胃出血的病人会出现这种症状!
她懵懵地看着医生,希望他们可以给她一个解答,但他们都很忙,没人告诉她要怎么办。
周深乔第三次进了手术室。
大门被关闭的那一刻,路可可的身体震了震。
她还没忘记,医生上次出来时说,再有下一次,可以直接给周深乔办席。
他才二十八……
好冷。医院的空调为什么开这么大?
不会的,他不会。路可可抱紧自己,一直告诉自己,不会。
周深乔那么壮,几乎没生过病,没可能就这么……
路可可不敢再想下去。
她蹲在墙角,周遭的一切都很安静,唯独她自己的呼吸声回荡在耳边,明明那么轻微细小,却像无声的锤子一样,砸在她的头上。
一个男人从她面前路过,她吓得叫出了声,那男人古怪地瞅了她一眼,路可可才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度了,愣愣松开了攥在一起的双手。
可是那样太不安了,她又马上扣紧,将指节抵在额头,默默祈祷。
周深乔,你千万不要有事。只要你能挺过来,让我做什么都愿意,我愿意做一个乖妹妹,永远留在你身边,哪怕很痛很痛,可我不要你死。
是的,路可可不要周深乔死。
如果周深乔没了,那路可可唯一的光也没了,她要怎么步过漫长难熬的黑暗,再去找一份一心一意的亲情……
路大雄有小熊,小熊有爸爸妈妈姥爷,但路可可很可悲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周深乔专注地看着她。
他才刚刚有了事业,他还很年轻,还没结婚,他苦了半辈子,都还没来得及享受,怎么就……
鼻尖发酸,路可可把头埋进臂间,时间似乎变得没了刻度,她不清楚自己待了多久,直到周深乔被推出来,她像突然活了过来,冲向医生。
“大夫,我哥、我哥怎么了?”
“食管胃底静脉破裂导致的呕血,”医生摘下口罩,责备地看着她,“你们当家属的要体谅病人一点,整栋楼就属你家病房声音最大,又哭又闹的,真是……”
医生一言难尽:“少让患者情绪激动,注意饮食,好好照顾他,听明白了吗?”
路可可吸了吸鼻涕,哽咽着问:“那、那他会、会死……”
“这次幸运,不会。”医生说完沉下脸,“但下次你就直接给他办席吧!”
路可可愣在原地,医护人员们走远了,一个小护士才戳了戳那个医生。
“秦主任,你别总拿吃席吓唬家属呀!”
“我不说严重点,他们能上心?!”
“现在不流行这套啦!哎呀,您收敛点吧!小姑娘都被吓哭了!”
“我不管,这病说到底是气的,我老头子万事以病患为先!”
路可可精神恍惚地回了病房,却没进去。
她在窗口站了一会,里面的周深乔睡得还算安稳,脸和脖子处的血迹都被擦干净了,只剩下衣服和被子上的没人处理,刺眼地昭告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周深乔被她气吐血了,差点死掉……
她恨他没错,可她从未想过他也会死,还是被她气死的。
然而仔细想想,周深乔那样一个死心眼,除了为她劳神费力,还会有谁能把他欺负成那样?
路可可颤了颤,将凌乱的头发重新抓了个马尾辫,走了进去。
这次的周深乔没能轻易醒来,足足昏迷了三天才睁开眼。
他的世界在黑暗中撑开一道裂缝,眼珠艰难地转向病床一侧,路可可趴在那里,小脸下压着一本厚厚的数学书。
他忍着剧痛摸了摸她的头,她醒了,迷迷糊糊,又软软糯糯地喊了他一声:“哥……”
这声不带任何阴阳怪气的“哥”,让周深乔瞬间明白了,从这一秒开始,从她向他重新露出笑容开始,她单方面,真真正正回到了五年前。
她真的忘掉了这五年,但是,周深乔做不到。
周深乔的手指微微蜷缩,在检测仪发出警报之前,把金属导片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