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劫

    此言一出,室内良久无声。

    纵然夕醉心底不愿承认,却也知晓他此言不虚。

    “可若真以这等‘莫须有’之罪名……

    纵然惩治了恶人,我等与那手染罪孽的刽子手又有何异?”

    夕醉自知凉薄,但亦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芥。

    一时间,不由生出几分力不从心来。

    池若尘听到这话,倒也不急着反驳。反倒再度展开那卷万民表,慢悠悠道:

    “古往今来有哪一朝的君主会在意一份区区万民表?

    便是饿殍遍野,横尸千里。也未见有过半分触动,上位者在意的是,君权是否牢固。”

    “言虽如此,但终究……”夕醉掩眸思索半响,面上泛出几丝喜色。

    “或许我们可以从那奸夫入手,套出些话来。”

    闻言,池若尘嘴角微微上扬,衬得周身阴霾也散了些。

    “这方向倒是不错。只可惜你来之前,我已接到府尹陈玄上报。

    那与青君有染之人,初晓时分于家中服毒自尽。据仵作所言,应当与萧靖安同时共赴黄泉。”

    “时机怎会这样巧?难道……他们怎么敢?!”夕醉惊呼出声,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天高皇帝远,上瞒下欺便是常态。夕姑娘不曾涉足宦场,倒也情有可原。”

    也许是为了将自己与这群贪赃枉法之徒划清界限,鬼使神差下池若尘继续说道:

    “反倒似我等长伴君侧之人,明面上风光无限,实则时时刻刻都需如履薄冰。”

    见夕醉不为所动,池大人话锋忽转:“不过这奸夫李枫虽死,他之住所仍在。我明日倒可邀姑娘一探。”

    “如此,有劳大人。”

    女子身影翩跹,月色下更显朦胧,似月里仙子飘然离去。

    池若尘眼眸微阖,莫名地生出一种想要将人抓回来,关入金丝笼中的念头。

    届时以白狐皮覆地,红绸遮眼。笼中美人眉黛含羞,莺语婉转……

    只这样想着,呼吸便热了几分。

    池若尘眼底欲色翻涌,想到梦中那数载,菩提水润红莲,何等酥骨销魂!

    心有所想,意为所动。

    猛然间,更觉口渴难耐,再度手揽杜康,一醉忘忧。

    日落归山海,烟火向星辰。

    出得门来,夕醉便见浮生遥遥地立于柳树下,正翘首以盼。

    朱明炎炎,亦暖不了他一身落寞。

    忽地,一阵微风袭来。

    垂柳绦绦,摇曳着摆弄身姿……

    四目相对间,夕醉顿生出一种归属感,眸中亦划过一抹笑意。

    “夫君,可是等急了~”心尖挚爱踏月而来,浮生满身落寞顷刻散尽。

    执子之手,同隐于茫茫暮色。

    翌日清晨

    池若尘看着府门前这夫妻二人,脸色实在算不上好。

    那些偷来的贪念,在阳光下几乎要无所遁形。只得摆了摆手,从腰间解下一枚令牌递与夕醉:

    “本官今日尚有些公务待处理,夕姑娘可持这枚令牌,随池砚走一遭。”

    言罢,稍瞥了下叶浮生,冷嗤道:

    “草莽之徒,煞气缠身……”话音未尽,却猛然留意到浮生腰间那柄黑金暗龙纹古剑。

    总觉似曾相识,一时便不再言语。

    夕醉将此一幕收入眼帘,担忧之下便催着池砚带路。

    待到三人离去后,池若尘陡然一颤。面色苍白,喃喃道:“太子殿下…怎么可能?”

    心内起伏难安,当即回到抚衙内。笔走龙蛇,书信一封寄往京都。

    一路蜿蜒,实在难行。

    迎着天边霞光,夕醉等人终在晌午前来至一处茅草屋。

    青苔斑驳,绿阴婆娑,无端端生出几分萧瑟之感。

    池砚上前叩门,不多时一驼背老妇手持拐杖摸索着,颤巍巍地打开了门闩。

    “官爷来了”老妇人俯下身,欲行大礼。忙被池砚按下。

    “我家大人今日公务缠身,未得闲。此处只有我与二位贵人。

    老人家你且细细将当日之事,与我等从实招来。若有欺瞒,想你儿在黄泉下,定难安稳!”

    杀人诛心不亚于此,再闻小儿死讯,老妇盲眼中泪水涟涟。

    不禁握紧手中木棍,向着池砚的位置略倾身子,将当日之事细细道来。

    “我儿死的前夜,便言语无序,说要带我暂避风头。我初时未解其意,还训斥了他一顿……”

    老妇说到此处,再度涕泪横流。

    “而后大约三更时分,我隐约听见我儿与人窃窃私语,说不愿再逆了良心……

    我问他和谁讲话,他又不肯承认,推脱说无事。谁想次日清晨,我再见我儿时,他已…他已……”

    老妇泣不成声,良久才呜咽着言道:

    “我儿纯良,绝不会做出与人私通之事!

    官爷,此事万错在我。

    若非为了我这瞎了眼的老娘,他也不至于昧着良心认下这等丑闻。”

    池砚转身,对夕醉、浮生,耸肩摊手道:

    “这老媪白发人送黑发人,神智已然有缺。口口声声说她儿冤枉,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官爷,我说的都是真的……”

    闻言,老妇面上血色全无,本就饱经沧桑的面庞更显憔悴。

    扑身下跪,口中苦苦哀求。

    一番慈母心,看得夕醉动容。可助纣为虐者可怜,那受害人又何其无辜。

    忍不住长叹一声,环视左右。

    倏忽间灵光乍现,夕醉随即转身将老人搀起,柔声细语道:

    “夕醉听闻,李大哥常伴知府已有数载,为何此处仍旧破败?莫不是被官府克扣了饷银?”

    话落,老媪急忙摆手否认:

    “不是的,我与我儿原不住此处。

    四年前敌寇来犯,赵明邱那小妇人欲寻死途,幸得我儿相救。

    而后我儿待她,一见如故。可她所作所为,哪一样不需要钱?

    为解她困境,我儿倾尽身家。这才落魄至此,不曾想最后还要将命搭在她身上!”

    本是和蔼的人,说至此处竟也生出几分怨毒来。

    夕醉听罢,心中已然有数。

    李枫昔年相救青君,一见倾心下散尽家财。待到赵明邱归来,知晓此事后妒火中烧,便以‘莫须有’之罪名强加于二人。

    也许是被胁迫,也许是为了某些见不得人的心思,李枫终究认下此事。

    然青君性烈,岂能平白受辱?

    便有了如今的境况。

    昔日有恩,今日为仇。时也命也,果真造化弄人!

    正感慨间,耳畔忽闻:

    “也怨老妪我,竟迟迟未发觉我儿危境。就连前日他予我二十两银锭时,我也未将他的反常挂在心上。他一向节俭,若非……“

    “你说什么?二十两?!”

    池砚闻言,不自觉将声音抬高。

    见夕醉浮生面上满是疑惑,他这才解释道:“夕姑娘可能有所不知,本朝九品官员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三十余两。”

    自知晓公子心意,池砚便也不欲触其霉头,故而亦跟着唤起了夕姑娘。

    夕醉虽然心中不喜,但此事实在微不足道。便开口继续追问道:

    “如此说来,这银钱定不是李枫的。短时间内天降横财,看来这李枫确称不上无辜。”

    “不,不是的!”老妇怎么也未想到,自己一番无心之语,竟反倒将亲儿名誉扫地。

    慌忙道:“我儿说了,这是赵大人怜悯他昔日所做之功绩,而给予的嘉奖。”

    此番不待夕醉答话,池砚便已高声呵斥道:“并州四年抗战,无数儿郎尽逝!便是论功行赏,也当自他们的寡母遗孀开始!

    更别说本地知府四年前便已夺路而逃,家中的稀罕物皆被青君变换银钱筹备做了军饷。根本开不出这等银钱!”

    “老妪虽然眼盲,可这银两的官印绝不会有误!”

    见这老妇信誓旦旦,三人面面相觑过后,还是浮生率先打破沉寂。

    “这银两,可否让我等一见?”

    此言冒昧,但为了这唯一的转机,浮生也不得不如此。

    李枫之母李周氏犹豫片刻,终究心下一横。“我儿既死,这些身外物于我已不甚重要。若是贵人能以此找出逼害枫儿的凶手,你便都拿去吧!”

    话落便转身进了里间,半盏茶后竟果真拿出了二十两银锭出来。

    池砚细细看过,正是官印无疑。

    心中暗道:看来这李枫确实收了赃款,做下伪证。

    夕醉观察池砚面色,便已心下了然。

    随即压低声音对浮生道:“李枫既有反常之举,想来是察觉到了什么。以他的心机,不可能不留有后手。”

    浮生听罢顿时心领神会,便悄然探入里间……

    这世间,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这老妇又是李枫亲娘,难免会有所包庇。

    待到一柱香后,浮生踱步而出。

    面色凝重,从怀中掏出几封书信。夕醉接过一看,其中之一便是认罪书!

    其中详细记载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夕醉看罢更觉心寒,青君这枕边人用心何其之毒。

    毁其清誉,断其名节。使之受世人唾骂,而后夺其功绩。甚至勾结此地府尹李玄,师生二人以她为祭,共谋青云路!

    想如此便高枕无忧?

    做梦!

    夕醉心中怒极,捏紧书信的指尖亦微微泛白。引得池砚侧目而观,偶惊觉夕姑娘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情,竟与自家公子隐隐有几分神似……

    当下虽无言语,但心内已然暗自思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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