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一脚踹开宫门，沾血的长剑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而她身后，则是横七竖八的宫人内侍尸体，血流得如同小溪，从殿门缓缓滚至阶下。

    林贵妃见了她，面露喜色，连忙起身就要奔过去，却在忽然看见平阳身后突然冒出来的裴怀雪时止住了脚步。

    “平阳，这是怎么回事？”

    平阳缓缓抬起长剑，面无表情地指着林贵妃：“母妃，只要你不拦我，一切都好说。”

    林贵妃惊得说不出话，她全身都在颤抖：“孩子，你在说些什么？”她眼里落下两行清泪来，她重重地摇摇头，“你们，你们……”

    皇帝见状也忽然翻身下榻，赤着脚跑过来，抬手指着平阳不住地哀嚎，又不停地摇着林贵妃的身体：“你看，你看，果真如此！平阳，平阳骗了朕！”

    他一瞥眼，又看见正在缓缓取下头盔的裴怀雪，眼睛立刻睁得极大，他上前一把夺过平阳手里的长剑，叫嚣着奔过去：“裴怀雪！朕，朕杀了你！”

    平阳猝不及防地被夺去手中长剑，立时折身过去意图拦住皇帝。却不想那皇帝被地上滑腻的血迹一阻，重重地滑倒在地，手中的剑也飞了出去。

    裴怀雪后退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皇帝，她眼里藏不住的满满快意，蹲下身来，十分得意地将离皇帝紧绷手指不过一寸的剑拾起来，握在了自己手里。

    她用剑尖挑起皇帝的下巴，逼迫他与自己对视：“周沛，你也有今天。”

    皇帝眼神明显地愣了愣，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这样对着他直呼姓名了，长远的时间里，他几乎快忘了自己的名字。

    裴怀雪像是玩弄耗子的野猫，不紧不慢地打量着他的面庞：“这些年你为了求长生之术，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我可真是欣慰啊。”

    皇帝捶着地面，怒吼道：“是不是平阳，是不是她将你放出来的！”

    林贵妃闻言，望着平阳的眼睛里满是哀伤，她只无声地流泪，就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看在你就要死了的份上，我不妨告诉你，你们千宠万爱着长大的女儿，根本就不是平阳公主！”

    林贵妃闻言如遭雷击，瞬时跌坐在地，捂着胸口哭得快要背过气去，她捶着胸口，不住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裴怀雪面色几近扭曲起来，她在殿内仰头大笑：“你们的女儿，早就被我杀了。”她笑得停不下来，“如今站在你们面前的，是我天盛的公主，是我天盛皇后的亲生女儿！”

    平阳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她目光有些离散地落在宫殿四周，整个人仿若矗立的石雕，半晌，她才将皇帝扶起来，波澜不惊道：“父皇，退位吧。”

    皇帝脸庞抖动得厉害，他一把将平阳推开：“滚滚滚！滚啊！”

    平阳面色不虞，立时有士兵上前将皇帝架了起来。他被禁锢着动弹不得，只一双腿近乎疯狂地蹬在地上。

    林贵妃垂着眼眸，哭得泣不成声，她趔趄着站起来：“平阳，平阳。”

    平阳缓缓回过头，只见林贵妃正在朝她走近：“平阳，你四岁启蒙，十岁开始学骑射，我搂着你在雨夜里睡觉，给你讲从前的事，十六岁你开府，从幼时起，我便时时守在你的身旁。”她抓住平阳冰冷的双手，“你怎么会不是我的女儿！怎么会不是呢？”

    平阳听得似乎有些动容，她眼眶居然也有些湿润，另一只手就快抚上林贵妃的手。

    “孩子，你就是我的女儿，在你的……”

    鲜红的剑身贯穿胸膛，血流如注，林贵妃张着口，吐出来的不是话，而是一口温热的血。

    她的眼泪和血液混在一处，而后脱了所有的力气，倒在了地上。

    “裴怀雪！”平阳一脚将裴怀雪踹翻在地，“我说过，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轻举妄动！”

    平阳这一脚蓄足了力气，满是怒意。裴怀雪捂着腹部缓缓站起来：“臣，臣是担心殿下被贵妃言语所惑，迷失心智，忘了我们最开始的目的。”

    “当年，若非谢玄在万州城一战动用邪术，天盛早就一统天下，我们如今，不过是拨乱反正，将本就属于天盛的荣光再拿回来罢了！”裴怀雪在平阳面前跪下，轻轻拉着她的袖角，“殿下何须忧心，此夜过后，一切如新！”她抬起眼睛，里头闪着激动又狂热的光。

    平阳咬着牙：“我没忘。”

    裴怀雪顿时面露喜色：“殿下英明！”

    平阳蹲下身，双手覆上林贵妃大睁的双眼，轻轻抹着：“将贵妃厚葬吧。”言罢，她叹了口气。

    裴怀雪此刻已沉浸在多年夙愿终了的喜悦中，嘴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啪——”一个圆乎乎的东西被用极大的力气扔进殿中，滚了两滚之后缓缓停了下来，裴怀雪望过去，正对上人头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是常威！”

    此人正是裴怀雪心腹。两人大骇，一齐望向殿门外，由远及近的厮杀声涌动着奔来，瞬时将行宫挤得水泄不通。

    裴怀雪面色惊惧，她跑出殿外，正见到自己的人马与不知来处的人马混战在一处。

    裴怀雪立在殿门正中，瞥见其中一个颇有些眼熟的人影，他在人群中厮杀，挥剑的间隙里露出的眼睛朝她递来凶狠的目光。

    是叶向洵。

    还有谢不言。

    他们搬来了救兵，看铠甲制式，应当是驻扎在桐城的军队。

    刀光剑影，寒芒银枪，叶向洵翻飞的身影像一支飞速旋转的箭，直直扎进裴怀雪的眼睛里，她怒喝着，近乎疯狂地抽剑飞奔而去。

    大事将毕，一切的一切，都要为天盛让步，为平阳让步！她在心里怒吼着，长腿跨下石阶，却忽然一个趔趄。脚上袭来的痛感叫她意识到，自己早就不年轻了，也让她想起那些几近捣烂五脏六腑的回忆。

    她拿得起剑，却使不出战术，慌乱惊异之间，竟就这样自投罗网。

    头上落下的银光照亮她的面庞，她仰起脸，目光与叶向洵撞在一处。那是一张眉眼酷肖谢慎却又多了几分明丽的面庞，叫她心中愈发连连作呕，泼天的尖叫声几乎要撕碎她的身体。

    她怎么能以这样屈辱又离谱的方式死在叶向洵的剑下？！

    剑身没入胸口，裴怀雪居然不曾感受到疼痛，她几近麻木地睁大双眼，居然从叶向洵颤抖的眸子里看出了一扫而过的无措。

    他咬牙切齿，恨恨道：“你，你不躲？”

    裴怀雪忽然明白过来，她捂住胸口站起来，身边飞来平阳的衣角。

    银光闪过，平阳接住叶向洵后头的招式，将裴怀雪护在身后。

    裴怀雪点着头，眼中含着状似柔情的笑意：“我就知道，你们都像谢慎，优柔寡断，当断不断。你方才那一剑没有下定决心杀了我，我便会还你千剑百剑，剑剑致命！”

    叶向洵眸子里忍不住流露出一点悲戚：“裴怀雪，你这个疯子！”他怒喝一声，猛然向前冲去。

    裴怀雪自然敌不过年轻气盛的叶向洵，两人剑势相接又撞开的同时，居然异口同声道：“你经脉有异？”

    裴怀雪冷笑一声：“那又如何，今夜，你们谁也别想走，谁也别想活，全给我天盛的帝后陪葬！”

    两拨人在行宫中厮杀，场面混乱不堪，叶向洵被割伤了手臂，腿上还中了一箭。

    裴怀雪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胸口还在流血，脊背正中被劈了一刀，还被带火的流矢扎瞎了左眼。

    夜色愈浓，火光摇曳，叶向洵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烈火卷过的东南王府，他不知疲倦地挥舞着长剑，在重重叠叠的敌人之间穿梭，模糊的视线是时不时喷溅而来的温热鲜血。

    他想起那团从天而降的白光，那片跃上擂台翻飞的绯色衣角，在摇摇欲坠的时候，秦昭总能找到他。

    而此刻，秦昭却已中剑，昏睡不醒，坚硬的石板砖上，她微弱的气息在胸膛中起伏，苍白的脸庞快要退尽所有的血色。

    叶向洵握住剑柄，压下喉咙里横冲直撞的股股热意，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就快胜了……

    叶向洵抬起长剑，一个飞踢就往裴怀雪身旁送去，剑身裹挟着凌厉的风势，看样子可以直接穿透裴怀雪已经破烂不堪的身体。

    可就在剑尖抵达她衣襟的那一刻，天中惊雷响彻云霄，沉沉黑云铺天盖地地压来，巨大而几近透明的罩子像捕兽网一样兜头而下，方圆近十里的人全部都从地上浮了起来。

    亮如白昼的闪电将叶向洵脸上的血迹照得更加明显，与此同时，天空中降下股股银丝，以极快的速度打入众人腹中，一时间叫人动弹不得。

    “轰——轰——轰——”

    伴随着震破天际的雷声，众人又忽然从半空重重摔至地面，大家还来不及思考方才莫名其妙的变故，便要下意识地拿起地上的刀枪棍棒再次投入战斗。

    不想身体上忽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所有人捂了脑袋捂肚子，蜷缩在地上，满头是汗，力气尽失。

    叶向洵艰难地抬起头，视线循着腹中银丝向上看去，数不清的细丝翻涌着点点微光，挟着烟雾般的水珠极速往天空中飞去。

    在所有光线汇聚的尽头，叶向洵看见一个白袍翻飞的身影，他看不清此人的面庞，却认出了他腰间的铃铛。

    那个格格不入，五彩斑斓的破烂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