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回到李子巷。巧柔替谭桂庭擦洗后背，她问谭桂庭，“晚上讲话的林先生是从哪里回来的？”

    “南洋。”

    巧柔听唐春启讲过南洋，唐春启说有很多困苦的中国人漂洋过海去那里讨生活。这位林先生祖上，应该也吃过不少苦。

    谭桂庭的上峰叫褚发军，褚发军的太太江燕过了几天请巧柔去她家打麻将。巧柔打扮一番，去了，却没想到在江燕家碰到两个在宴会上说她是乡下婆的女人。两个女人初见巧柔有些尴尬，但看巧柔就单独一人，又是第一次到褚家，聚众欺生的心理涨起，其中一人说，“谭太太，你在院子里种的水稻，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去参观参观，让我们也学习学习如何种田。”

    江燕看向巧柔，“那个在院子里种水稻的人就是你？”

    巧柔出了张牌，“是的。”

    江燕说，“那确实要找一天去参观参观，我们不能被人家说只会打麻将下戏院，对吧？”

    几个女人笑成一团，巧柔有心要赢她们钱给自己出气，并不搭理他们的嘲笑，只认真记牌，一下午牌打完，果真三家归一家。

    江燕脸上不好看，哪里有第一次打牌，下属太太就赢上峰太太钱的道理？江燕心里越发觉得这施巧柔就是乡下婆，不懂官场上的人情往来。那谭营长何等通透沉稳的一个人，怎么就娶了个这样的女人做老婆。

    巧柔收好钱，起身告辞。按照应酬上的礼节，江燕是一定要留客吃饭的。这时江燕也懒得给面子，送巧柔到门口，说句下次再来玩，就命帮佣关上门。

    巧柔看只有自己出褚家门，明白今天为出口气得罪了江燕。她往家里方向走，想着回去要怎么和谭桂庭说。边走边想，不知不觉走到书店，店里有几个学生在翻书。老板看到巧柔，笑着迎出来，说，“谭太太，有最新出的《园艺害虫防治法》和《棉作》，你看看？”

    巧柔说，“这两本书我都要的，我再看看其他的书。”

    老板说，“您请随意看。”

    巧柔往书店里面走两步，看到贴在书柜侧面的文礼中学的招生简章。巧柔从办学宗旨开始细细地看，报考资格那一项写着，相当于小学程度者均可报名。报名后参加入学考试，考试合格者即可免费就读。

    巧柔仔细记下报名截止日期，想着以她现在的认字水平，不知道能否通过入学考试。在书店逛了一圈，巧柔拿着买的书往李子巷走。

    回到李子巷，推开院门，就看到方嫂从堂屋出来，她看到巧柔一愣，问，“太太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巧柔往堂屋走，说，“打完牌就回来了。”

    堂屋的方桌前，谭桂庭正在吃饭，他说，“以为你在褚家吃，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巧柔先将书放回房间，再出来，拿起方嫂拿来的碗筷，说，“我真的有点饿了。”

    谭桂庭凝视她一会，移开目光吃饭。两人不说话，方嫂也不敢出声，到方嫂收了碗筷去厨房，谭桂庭问，“在褚家发生什么事情了？”

    巧柔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她低头嘟囔，“我一时气愤没注意，赢了她们三个人，褚太太应该是生气了。”

    谭桂庭无声地看了巧柔一会，他说，“这里不比乡下，太太之间的交往也要注意言行和分寸，我虽然不靠后院往上走，但也不希望后院拖后腿。”

    巧柔扬脸勉强对他笑笑，说，“我知道了。我以后尽量注意。”

    谭桂庭点头不再多说。

    巧柔却彷佛想到好主意一般，说，“要不以后这样的场合，我就委婉推掉，不去就不会出错。”

    谭桂庭没想到她能想到这样的主意，一时心中有些失望，耐住性子解释道，“太太之间的交际应酬也很重要，你看，像上次的晚宴，需要携伴参加，其他人都带上夫人，我一个人去，面子上过不去吧？”

    巧柔点点头，心中升起一股愧疚，她握住谭桂庭的手，“我以后一定注意。”

    谭桂庭摸摸她的头，“你这么聪明，可以做得好的。”

    为了谭桂庭，巧柔第二日特意去城中有名西洋糕点房，提着糕点敲开褚家的大门。帮佣在院门口喊，“太太，谭太太来了。”

    江燕在屋里说，“请她进来。”

    巧柔随帮佣走进屋，一见到江燕，脸上堆笑，“褚太太，昨晚上吃了块老潭带回来的糕点，觉得十分好吃，想着今天送一点给你尝尝。”说着将糕点放在沙发前的小几上。

    江燕看了眼包装纸，露出个笑脸，“早就听说这家糕点房的东西好吃，你有心了。快来坐。”

    巧柔在她身边坐下，想说些好听的话，嘴巴像是有自己想法般，就是开不了口。江燕看坐着不出声的巧柔，还是觉得这个女人太木，是个会拖谭桂庭后腿的女人。

    过了会，江燕几个牌搭子上门，巧柔看她们刚好四个人，推让着不肯上桌。江燕开口，“谭太太，你昨天赢了我们的钱，今天不给我们机会赢回来啊。”

    巧柔听这话，只得上桌，她今天就是预备着输，将昨天赢的钱今天输出去就行了，再输多一点，那是不行的，她心疼钱。对钱，巧柔不贪心，不是自己的就不要，是自己的，她一定抓得紧。

    巧柔随意地打了几圈，默默算了下输掉地钱，差不多了。认真地记牌，保证不放炮。临近傍晚，赢钱的江燕心里舒畅，叫着帮佣开饭，留巧柔吃饭。

    巧柔与几人在餐桌前坐下，江燕说明天不在家打麻将了，明天一起去逛逛戏园子吧。巧柔未出声，她本打算明天去文礼中学报名的，看来要推一天了。

    吃完饭回到李子巷，谭桂庭问她去褚家的具体情况。巧柔有些骄傲地说，“昨天赢的钱今天又输给她们了。”

    谭桂庭说，“你们打麻将没多大输赢，不用担心钱。”

    巧柔说，“我们自己的钱，我不会输给她们的。”

    谭桂庭逗小孩似地问她，“你能保证你不输钱？”

    巧柔说，“也不一定能保证，但是我会拼命记牌。”

    谭桂庭并不在意她是否真的能记住牌，摸摸她的头发说，“你不用有太大的压力。”

    巧柔说，“褚太太让我明天跟着他们去逛戏园子，我要去吗？”

    “你不想去？”

    巧柔点头。

    “去逛逛吧。”

    巧柔只好再点点头。

    第二天凌晨，省城下了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巧柔被雨声惊醒，起床走到窗前，看到风吹得李子巷的大树东摇西摆，院子里的植物倒地一片，巧柔撑伞顶风走到侧院看水稻，全部倒伏下来了。

    雨实在太大，就这么短短几分钟，身上的衣裳湿透。巧柔回到堂屋，谭桂庭正站在门口看雨，风将雨水一阵阵的往屋里灌。他说巧柔，“这么大的雨你出去做什么？那些水稻比人还重要？”

    巧柔不好回嘴，快步走进卧房换衣服。吃过早饭，谭桂庭冒雨去军营，巧柔躺在床上看新买的书。

    一直到中午，大雨才慢慢停下。巧柔收拾好院子，才想起来江燕说的今天去逛戏园子，大风大雨的，戏园子肯定也不开门吧。

    第二天天清气朗，巧柔去文礼中学报名处报名。学校是由一处老宅子改建的。老宅带一个大花园，院墙边种了各色三角梅，晴日下开得正艳，园中间种了各色南方绿植，巧柔一进园子就喜欢上这里，这几天胆怯的心理缓解很多。

    穿过花园，看到一座青砖大屋，屋外墙上有大块的满洲窗，那些彩色玻璃窗叫满洲窗，这还是谭桂庭告诉她的。

    巧柔走到贴了告示的报名处，隔着打开的窗户，她看到里面坐着个穿白衬衣的年轻男人。巧柔敲门，握紧手中的布包，鼓起勇气说，“我来报名参加入学考试的。”

    年轻男人怔愣了一会，似乎没想到有巧柔这般年纪的人来报名。他回过神迟疑着开口说，“我们这里是文礼中学的报名处。”“中学”两字咬字特别重。

    巧柔说，“是的，我来参加中学的入学考试。”

    男人哦哦两声，终于回神，从一旁的桌上拿了张报名纸递给巧柔。

    “你先填一下报名表吧。”

    巧柔接过纸和笔，她爱惜地摸摸那张报名表，问男人，“你们招学生有年龄的规定吗？”

    男人露出个鼓励的微笑，“没有的，只要入学考试通过，就可以入学读书。”

    巧柔心里舒了口气，露出笑容，说谢谢。她一笔一画在报名纸上写上自己的姓名、年龄、性别、籍贯、通讯地址。表格最下一行要求填写家长姓名以及与本人关系，巧柔填上谭桂庭，与本人关系，夫妻。

    年轻男人接过表格，检查一遍，看到最小一行，又吃了一惊，“你结婚了？”

    巧柔点点头。

    男人赶忙说，“对不住，结了婚也是可以报考的，每个人都有追求知识的权力。”

    巧柔喜欢他说的这句每个人都有追求知识的权力，脸上笑容更大，“没关系的，谢谢你。”

    男人叮嘱巧柔，“7月20日早上8点就在这里进行入学考试，一共考两门，国文和算术。你记得一定要来啊。”

    巧柔说好，记住了。

    男人还不放心，从书桌上拿了张纸，写上日期和地点，递给巧柔，叮嘱，“不要忘了啊。”

    巧柔说，“不会忘的。”

    从文礼中学出来，巧柔脚步轻盈小跑两步。她这几天心中辗转反侧，一时给自己鼓气，一定要来参加考试，一时又劝自己放弃，要是考不上怎么办，再说都嫁人了还读什么书。庭哥要是不同意她出来读书怎么办，可庭哥都请了唐先生到乡下教她们了，肯定会同意的吧。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报了名，彷佛千斤担子一下子从肩头卸下。这会只有满腹斗志，一定要好好准备考试呢。要不要告诉庭哥自己报名了呢？还是先不要说吧，万一庭哥不同意呢？庭哥同意了，万一没考上呢？

    巧柔回到李子巷，想好暂时不和谭桂庭说报名参加考试的事情。院子里，昨天被风雨摧残的花草到这会慢慢挺直了枝叶，这让巧柔更是高兴。她想让唐春启知道她报名的事情，她有勇气迈出了一步。可她不知道唐春启现在在哪里，更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