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柔满头大汗从厨房出来，手上端着盘黄瓜炒鸡蛋，她见到谭桂庭，脸上绽出笑容，“你回来了？可以吃饭了。”

    谭桂庭洗完手在桌前坐下，刚拿起筷子，听巧柔问他，“要喝酒吗？”

    谭桂庭看向巧柔，问，“今天是怎么了？平时你不喜欢我喝酒的。”

    巧柔说，“今天菜好，你要不要喝酒嘛？”

    “喝一点吧。”

    巧柔拿来酒和酒杯，给他满上酒。谭桂庭喝了口酒，舒服得喟叹一声。

    巧柔给他夹了块鸡肉，踌躇了下，说，“有个事情我想跟你说。”

    谭桂庭斜眼睨她，就知道她有事要说。

    巧柔带着点怯意，“我考上了文礼中学。”

    谭桂庭没明白，“什么？”

    巧柔一鼓作气将话说完，“上个月我在书店看到文礼中学的招生简章，就报名参加考试，今天收到了录取通知书，8月底开学。我想去读书，可以吗？”

    谭桂庭呆住了，此时天边的红霞越来越暗淡，院子里只听到夏虫鸣叫。方嫂在桌旁不敢出声，哪里有嫁人了还抛头露面出去读书的。

    好一会，谭桂庭回过神，“你要去中学读书？”

    巧柔点点头，满眼期盼地看着谭桂庭。

    谭桂庭不看她的脸，“哪有都嫁人了还出去读书的？”

    巧柔争辩道，“也没有哪条规定说嫁人了不能出去读书的？再说你还请了唐先生到乡下教我，不也是想我多学点知识吗？我去读书有什么不好的？”

    谭桂庭说，“请先生到家里教书和外出读书是不一样的，你看那些在学校读过书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嫁人了就不再去学校，在家专心相夫教子？”

    他看巧柔仍一脸不服地望着自己，继续说道，“我事业上需要你同我一起应酬各方，家里也需要有人照顾。更何况，与你一起上课那些都比你小许多，你不怕脸上无光吗？”

    巧柔眼里的光暗了，谭桂庭果真是不答应。

    谭桂庭给巧柔夹了根鸡腿，柔声道，“你既然能考上，就说明学识很好了，女子读再多书也没用了，再说，我昨天刚收到阿爸的信，问我传宗接代的事情，巧柔，我们年级不小，要抓紧了。”

    巧柔仍是不甘心，“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请唐先生教我们呢？”

    谭桂庭沉默了会，“巧柔，我是为你好，当初请唐先生是希望你和几个妹妹能读书认字，接触新思想。而现在，我不想你去读书，是因为我知道就算读完中学，对你的学识和我们的生活也没有助益，何必浪费时间呢？”

    “唐先生说大学里有一门学科叫农学，我读完中学，说不定可以去大学读农学呢？”

    谭桂庭从不知道巧柔的心居然这么高这么野，开始后悔当初找巧柔口中的唐先生去竹排村了。他狠狠地将酒杯放在桌上，杯中没喝完的酒荡了出来，“施四妹，你要记住你已经嫁人了。”

    方嫂见气氛不对，起身悄无声息地往厨房走，进到厨房再也不肯出来。

    巧柔怔愣住，她好久没听到施四妹这个名字了。谭桂庭现在喊她施四妹，就是在提醒她，她只是一个叫施四妹不识字的乡下女人。

    巧柔垂下头，眼眶泛红，强忍住涌上来的眼泪。

    谭桂庭见她这样，一时心软，伸手摸巧柔的头，“巧柔，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要孩子，你也是想孩子的，对不对？”

    巧柔点点头，眼泪掉下来。

    谭桂庭拥住她，给她擦眼泪，小声哄她，“不哭了，明天我去请鹏远来家里吃饭好不好？”

    巧柔沉默不语，在谭桂庭的耐心告罄之前，巧柔说，“那我明天去聚仙楼买豉油鸡。”

    谭桂庭松一口气，他以为巧柔已经妥协放弃了。

    一顿饭吃到月上中天，洗漱后，谭桂庭就将巧柔压在了身下，他是打定主意让巧柔赶紧怀上孩子，巧柔进城都大半年了，说谭桂庭不着急，那也是假的，以前之所以从来不提，只是不想给巧柔压力，可现在不抓紧不行了。

    次日，巧柔在家呆呆坐了一天。昨天晚上之前，巧柔还想着今天要去置办两身适合上学的衣服，可今天，她什么都不想做。

    巧柔从梳妆台抽屉里拿出《中国地理》，又仔细看了遍录取通知书上短短的两行字，再去看水稻田里已经齐腰高的稻子。终于下定决心，不能就这么放弃，再去求求谭桂庭。

    晚上，施鹏远和谭桂庭一起回到李子巷。巧柔摘下两个嫩黄瓜，清洗后递给两人。施鹏远一口咬下，直说好吃。

    饭桌还是摆在院子里，巧柔给两人满上酒，听他们说些军中的事情。饭吃到一半，施鹏远问巧柔，“四姐，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谭桂庭看巧柔一眼，不出声。

    巧柔眼眶一红，又想哭，生生忍住，说没什么。

    施鹏远看向谭桂庭，“姐夫，你说，你欺负我姐了？”

    谭桂庭轻笑，“我怎么会欺负她，不过是她考上了文礼中学，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孩子，我建议她不要去读了。”

    巧柔咬下嘴唇，豁出去般，“庭哥，你先让我去读，如果有了，我就不读了。反正我现在每天在家也没事。就算是陪你去应酬，也不是每天都需要去的。”

    谭桂庭不想在施鹏远面前与巧柔吵架，他将问题丢给施鹏远，“鹏远，你说。”男人的想法他最知道，鹏远也不会同意嫁人的女人出去丢人现眼。

    施鹏远左右看看两人，“姐夫，我姐一直很羡慕我能出去读书的，你让她去试试吧，就当圆她个梦想。要是有孩子了，四姐，你可要以孩子为重，马上回来养胎。”

    谭桂庭没想到施鹏远会这么说，一时不上不下的，不知道怎么反应。

    好一会，他说，“这个事情，明天再说吧。”

    巧柔和施鹏远对视一眼，不再多说。

    吃完饭，巧柔送施鹏远到巷子口。施鹏远看她仍是低沉，劝道，“姐夫没直接拒绝，那肯定会同意的。”

    “如果他不同意呢？”

    “那你等他北上战场之后再去上学，看现在的情况，下个月说不定就出兵北上了。”

    可是月底就要去报名注册了，巧柔第二天去学校问，如果晚几天报名，是否可以？

    办公室的老师回复她没办法帮她保留学位，因为不收学费，报名的人实在太多，很多人都等着候补的位置。

    巧柔一时希望谭桂庭赶紧北上，一时又恨自己有这种想法。一股难以忍受的自我厌恶涌上心头，怎么可以希望自己的丈夫上战场，你不是不知道上了火线，生死未卜，你居然为了自己去上学而不顾丈夫的死活？

    巧柔往家走，脚步越来越快，彷佛身后有魔鬼追她一样，巧柔跑着回到李子巷，关紧院门在院子里水稻田边蹲下，她心中有两个声音在吵架，一个说谭桂庭不许她去读书本来就不对，为什么还要在乎谭桂庭上不上战场？一个说，阿妈早就说过出嫁从夫，怎么能不听丈夫？可是唐先生也说过的，男女平等，为什么一定要听丈夫的呢？

    巧柔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只知道自己脑袋彷佛要炸开了。方嫂在一旁担忧的看着她，问她，“太太，要不要我扶你去躺一会。”

    巧柔强撑着起身往房间走，这一躺一直躺到了晚上谭桂庭回来。巧柔听到他问方嫂，自己在哪里。不一会，谭桂庭推门进来，巧柔闭眼装睡。谭桂庭好像远远看了她一眼，转身出去了。又过了一会，谭桂庭进来推推巧柔，喊她起来吃饭。

    巧柔睁开眼，默默地起身穿鞋，走到院子里饭桌前坐下。谭桂庭给她夹了块肉，也不出声。巧柔将肉吃了，又吃了点菜，放下筷子回房继续躺着了。

    巧柔这一躺，一直躺到了第二天的中午。在某一个翻身的瞬间，有个念头突然闯进她的脑袋，那就是，我去上学，为什么一定要谭桂庭同意？除了因为我是靠他生活，还有其他的原因吗？

    巧柔这时才明白，自己转进死胡同了，她能想到如果三姐能自己赚钱就可以离开三姐夫，那如果自己能赚钱，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再听谭桂庭的了？那要靠什么赚钱呢？

    她绣活好，说不定可以绣些手绢拿去街边卖，如果去街边卖，是不是也可以像那些街头小贩煮一些红薯芋头卖呢？一个芋头可以卖一角钱呢？

    巧柔想到这些，有劲了，也感觉到肚子饿了。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厨房，问方嫂要吃的。方嫂看她愿意吃饭了，高兴地给她煎了三个荷包蛋，下了一大碗米粉。

    巧柔米粉还没吃完，许太三个人来了，几个人来找巧柔打麻将。巧柔让方嫂给他们泡茶拿点心，自己吃完饭就来。

    许太奇怪地问，“你怎么现在才吃饭啊？”

    巧柔说，“起晚了。”

    几人互相暧昧地笑了，巧柔没看到这一幕。方嫂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她说，“几位太太能来实在是太好了，这两天我们太太和先生吵架，都吃不下东西。”

    许太问，“吵什么架？因为什么？”

    方嫂这才意识到自己多嘴，哪里下人对外说主人家吵架的事情的，她看向巧柔，见她并不在意的样子，放下心来。

    巧柔怏怏，“我考上来文礼中学，他不让我去读。”

    许太调笑，“谭太，真的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李太说，“嫁人了就不能随心所欲了，他不让你去读也正常。”

    巧柔听了这话，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可又不能表现出来，碗里的米粉更加吃不下去。她将碗递给方嫂，“你们不是要打牌的？上桌吧。”

    谭桂庭晚上回来听方嫂说巧柔和许太他们打了一下午麻将，放心了，以为去读书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