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柔在早上9点到达林立章在上海的公司。公司在法租界，从张家到公司没有直接的电车到达，巧柔庆幸出门早，到达公司还不算晚。

    为了显得正式，巧柔今天特意穿了黑色大衣，里面是深蓝色棉旗袍，显得她身姿高挑曼妙。

    钱成在门口接了巧柔，带她坐电梯到三楼办公室。敞开的办公室里坐着两个男人，正对着文件写写划划，林立章有一间小巧的单独办公室。真的是小巧，一个书柜，一个三尺宽四尺长的办公桌，加上几把椅子，空间就塞得满满当当的了。

    林立章替巧柔拉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打开办公室的门。巧柔解开大衣扣子坐下。冬天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射到巧柔身上，给她的脸打上一层柔光。

    林立章眼光从她身上掠过，轻声问，“今天过来用了不少时间吧？”

    “是啊，从张司令家走到电车站，花了不少时间。”

    林立章指着桌面上一堆文件，说，”就是这一些文件，好几年了，需要你分门别类整理并做好登记。”

    巧柔看向那有半人高的文件，感觉任务很重，她问，“分门别类的标准是什么？”

    林立章拿起表面几份文件看了看，先递一张给巧柔，“这一份文件是船务信息，那么剩下的船务信息都归类在一起。”他递第二张纸给巧柔，“这一份是学校发来的办学资料，那么就归类到办学教育一栏。”

    巧柔懂了。她说，“我明白了。”

    林立章说，“你的办公桌就在我的门口，你有任何不清楚的，随时进来问我。好吗？”

    巧柔说没问题。

    林立章帮巧柔将那一堆文件般到外间办公桌上，又拿来纸和笔给巧柔作为登记之用。

    巧柔打算先将文件按照内容分类后再做记录，她嫌弃穿大衣费事，脱了大衣直接干活。忙起来时间飞快，到中午，林立章从办公室出来，叫巧柔与他一起去吃午餐。

    林立章拿起巧柔放在椅背上大衣，两手撑起来，“外面冷，穿上大衣。”

    巧柔感觉到一丝异样，这样有些过于亲近，可想到他是南洋回来的，说不定这是那边习以为常的绅士行为，于是走过去，在他帮助下穿好大衣。

    林立章带她去吃一条街外的黄鱼面。面条筋道，鱼汤鲜美，一点不输巧柔家乡的米粉，巧柔将汤喝完，抬头看见林立章一脸笑容地看着她。巧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太好吃了。”

    林立章说，“够不够，要不要再吃一碗？”

    巧柔赶忙说，“够了的。”

    林立章付了钱，与巧柔并肩往外走，说，“在南洋，有一种又酸又辣的面，也很好吃，有机会，带你去试试。”

    巧柔笑笑，南洋太遥远，她从未想过要去看看。

    面馆门口，巧柔看到钱成就守在那。钱成对巧柔点点头，距离他们身后三步远，送两人回办公室。

    三天的资料整理下来，巧柔才明白林立章所做的事业涉猎有多广，米厂、树胶园、橡胶厂、罐头厂、汽水厂、冰糖厂、船运等等，这些工厂大部分分布在南洋，少数在南方省市。而资料里更多的是他在各地创办的学校信息，选址、学校收支情况等等。巧柔还看到很多他捐款记录，最大的一笔既然有三十万大洋，其他各项捐款，仅这三天看到的就达几百万大洋。

    巧柔看看还有一半尚未翻动的资料，再看向林立章逼仄的办公室，他用来建学校捐献出去的钱可以买无数个办公楼，可以建无数个金碧辉煌的办公室了吧。

    巧柔知道林立章是个大好人，可这一次才深刻地知道，林立章是一个多么慷慨的好人。

    一周后，巧柔搬出张家，与韦华娟和韦华梅一起搬进位于法租界礼飞路的公寓。公寓面积很大，带有四个房间和浴室厨房。正是韦华娟说过的林立章空置的房产。

    许晚夏理解巧柔日日来回奔波的辛劳，更支持她外出做事。从张家搬出来时巧柔用力抱抱许晚夏，只说一定会回来看望她。

    方嫂在公寓住一晚，劝说巧柔让她与巧柔一起回省城。“你们三个女孩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我在家给你们做饭，你们回来有口热饭吃，这个月我不要你给我工钱的。”

    巧柔笑，怎么可能不给方嫂工钱，答应方嫂让她留下来。

    那一堆资料，巧柔已经按照类别和时间整理好，她开始逐一进行登记记录，先从资料最少的米厂开始记录，再到树胶厂，这一天开始登记冰糖厂的信息。

    她想把资料全部做完再走，正专注奋笔疾书，却听到有人敲敲她桌面，侧头一看，是刚从办公室出来的林立章。

    林立章问，“怎么还没下班？”

    巧柔看向窗外，已经夜幕低垂。

    “我想把这些做完再走。”

    林立章从右胸口袋掏出怀表看看时间，他说，“八点了，走吧，剩下的明天再做。”

    巧柔收拾好文件，与他一起往外走。林立章说，“上次去吃西餐，看你很喜欢那道烟熏猪肉，这附近有家德国人开的西餐厅的烟熏猪肉也很好吃，我带你去试试？”

    巧柔侧头看他，电梯里黄色昏暗灯光下，他朗眉星目，眼神灼灼发亮。巧柔好像又看到那个在舞台上让她感觉亮得耀眼的林立章，鬼使神差般点点头，“好的呀。”

    两人步行前往西餐厅，路灯发出暖色的光，半空中有一轮新月。空气清冷却带一丝惬意，巧柔步履轻松。

    那家西餐厅的烟熏猪肉果真很好吃，吃完饭，林立章送巧柔回礼飞路。看着巧柔走近楼道，林立章才吩咐钱成开车。

    回到公寓，方嫂问，“小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肚子饿不饿，我去给你热吃的。”

    “不饿的，我吃了东西回来的。”

    韦华娟从浴室出来，问巧柔，“你晚上吃的什么？方嫂今天做的排骨可好吃了。”

    巧柔回房拿睡衣，说，“就随便吃了点。”

    这晚巧柔有些失眠，辗转反侧半晚，终于按耐住心中一点遐思。

    本来需要一个月做完的工作，巧柔用三周的时间完成了。巧柔将资料分门别类的放进柜子里，拿着整理好的资料本敲林立章办公室的门。

    林立章正在打电话，招手让巧柔进去。巧柔听到他说，“我与叶俊相交十年，我去劝说他说不定能成事。”

    “好的，你等我消息。”

    林立章挂电话，巧柔看清他眼底的疲惫。他问，“巧柔，怎么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不再叫她施巧柔，而是叫巧柔。

    巧柔将清单资料递给林立章，“那些资料我已经整理好了，贴了标签放在外面柜子里了。这个是清单。还有别的事情需要我做的吗？”

    林立章接过清单，“这么快？”

    巧柔微笑，“不是困难的事情。”

    林立章沉吟不语，一会后说，“应该还有些资料需要你帮忙整理的，我明天拿给你。”

    “好的，那我今天先走了。”

    “巧柔，等等。你来上海这么久，去过城隍庙吗？”

    “没去过。”

    “你等等我，我今晚带你去逛逛城隍庙怎么样？”

    巧柔看到林立章眼中的期盼，她垂下眼睛，“不去了，我和方嫂说好今晚要回去吃饭的。”

    林立章笑容不变，“那好，你早点回去吧。”

    巧柔在林立章公司工作的最后一天，林立章叫她到他办公室，递给她一个黑粗布袋子，说是她这一个月的工钱。

    巧柔看一眼就知道袋子里的钱不少，她不肯接，“林先生帮我那么多，我来帮忙是应该的。”

    林立章笑，他对巧柔总是笑着的，他说，“哪里有让人白做工的，你不收这钱，人家该说我林立章不厚道了。”

    巧柔明白林立章是想要不着痕迹地多给她些钱，其实巧柔是有钱的。不知道是许晚夏请的律师厉害，还是谭桂庭大方。离婚协议上写明谭桂庭分配给巧柔一万块的财产，钱存在和丰银行，巧柔随时可去支取。

    林立章这样说，巧柔不再推辞，接过钱袋，既然比她之前存的63块大洋还重。“这钱，真的太多了。”

    林立章语气诚恳，“巧柔，拿着吧，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好吗？”

    巧柔低头看手中的钱袋，“好的，谢谢林先生。”

    一周后，巧柔与韦家姐妹、方嫂踏上回广州的火车。林立章帮他们买到头等舱，甚至派人护送他们到广州。

    火车在路上走走停停，经过两个昼夜，车窗外的景色从枯树萧索，渐渐变为绿树青葱，广州到了。

    护送她们的人，帮忙将行李搬下火车，在人群中对一个平头穿短打的男人挥手。那个男人快步走近，护送她们的人说，“几位小姐，我就送你们到这里，这位是李武，他也是林先生的人，接下来的路程由他开车护送你们。”

    巧柔没想到林立章安排得这么周全，韦华梅若有所思地看看巧柔，站出来代表几个人向两人表达了感谢。

    行李搬上车，巧柔请李武先去育英中学，她要去看看黄仁珍，顺便放些行李在黄仁珍处。

    黄仁珍早已知道巧柔顺利离婚的事情，让巧柔安心，小学的教职已经确定好，等过完年巧柔就可以上任。

    从黄仁珍处出来，小轿车直奔省城，一路颠簸到省城，几人松了口气，再颠下去隔夜的饭都要吐出来了。车子先到城郊方嫂女儿女婿家。

    方嫂泪眼汪汪握住巧柔的手，一再重复，“小姐，你若还需要人服侍，一定要来找我。”

    巧柔笑着应好，她没告诉方嫂的是，她偷偷塞了三倍的工钱在方嫂的箱子里。

    “方嫂，你一定要记得你的钱就是过好日子的本钱，千万不可全拿出来给女儿女婿。”

    方嫂说，“我知道的。”

    巧柔抱抱她，低头掩去眼中泪意，狠心让李武开车。

    从郊区进城，很快到韦家红门宅子前。巧柔下车与她们挥手道别，韦华娟依依不舍问巧柔，“你真的不在我们家住一晚再走吗？”

    巧柔说，“不了，还有四天就除夕了，我想快点回去看看我阿爸阿妈。”

    “那你从乡下回来，一定要先来找我们。”

    巧柔点头应好。

    离开韦家，巧柔不再耽搁时间，让李武直接送她去码头。时间还早，说不定还能租到船回桂城。

    车到码头，巧柔拿出两个大洋塞给李武，“钱不多，是我的一点心意。谢谢你一路辛苦送我们回来。”

    李武不肯接，说林立章已经付了丰厚的薪酬给他们。巧柔将钱塞进他手中，说那这个钱是给他过年买糖的。

    李武不再拒绝，说，“我送施小姐回水头村吧。”

    “不用麻烦你了，你现在赶回省城，还能陪家人好好过个年。”

    李武也不说好还是不好，给巧柔租好船，看着巧柔的船远去。

    再次看到西江两岸的风景，彷佛过尽千帆，巧柔有马上就能见到阿爸阿妈哥哥姐姐的期待，却也知道，前方等待她的，不一定是和风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