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章说，“好的，我知道了。”

    账房先生又深深鞠一躬，“我们老板说他没脸来见您，日后有机会，一定摆酒向您道歉。”

    林立章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请你转告周老板，我能理解，请他放宽心，这事不必放在心上。”

    账房先生走后，巧柔问，“你既然知道周响亮遇事会缩回去，当初又怎么选择卖给他？”

    林立章说，“他这几年之所以生意做得顺当，是因为胆子小，我最开始选择他，也是因为他胆子小。纱厂交给他，他不会克扣工人。与他见面前，我找人打听过，他工厂的工人薪水给的比同类工厂多。”

    巧柔又问，“不卖给周老板，真的要卖给那个蓝老板？”

    刘光来这时开口道，“林先生，照我说，这纱厂您要不就不要卖了，您少捐点，我在上海就没见过有谁像您这样，为了捐款，将好端端赚钱的产业卖出去的。”

    林立章看他一眼，“那些上战场的人，连命都舍掉了，我这又算什么？”

    刘光来不出声了，巧柔说，“晚了，刘先生你先回去休息吧。”

    刘光来走后，巧柔帮林立章洗漱。洗完澡，他叫巧柔，“你快来，我们亲热亲热。”巧柔看他一眼，这人哪里还有在人前一本正经高高在上的样子。

    巧柔敲他右臂上的小夹板，“你给我老实睡觉。”

    林立章故意对巧柔笑，他知道露出两个酒窝的笑，巧柔最是抵挡不住。

    巧柔五指张开盖在林立章脸上，“睡吧。”

    第二日，胡伟带着两个小弟敲开套房的门，钱成想要关上门，却被胡伟三人挡住，正僵持着，胡伟身后有人说，“阿伟，让开。”

    胡伟侧身退一步，从后面走来一个年轻的男人，比胡伟还要年轻的男人。胡伟大声，“我们老大亲自来了，林老板，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林立章冷脸看几人，“你们这么闯进来，跟我谈给脸？”

    江洋含笑作揖，“林老板，我们都是粗人，请不要见怪，我们坐下来谈谈，我出的价钱一定比周响亮高，绝对不让你吃亏。”

    林立章想到房间内的巧柔，“你们下去大堂等我。”

    江洋说，“那行，我们在餐厅等您。”

    林立章叫巧柔去唐春启房间，与钱成下楼见江洋。

    巧柔不知道林立章与江洋是怎么谈的，他一直到晚上才醉醺醺地由钱成扶着回来。巧柔心疼他手臂还伤着就要喝酒应酬，冲了红糖水喂他喝。林立章嘟嘟嘴，说，“这不是女人喝的吗？”

    巧柔说，“男人喝了会怎么样？就不能人道了吗？”

    林立章嘴巴微张，眼睛圆瞪，“施巧柔，你是在怪我不与你圆房吗？我每日要念着清净经才能睡着，你以为我是为了谁？”

    巧柔又喂他喝一口红糖水，“我是心疼你，傻子。”

    喝完红糖水，洗漱完，两人在床上躺着，巧柔翻身摸摸他的头发和眉骨，“睡吧 。”

    睡到半夜，服务员敲门，说前台有电话找林先生。

    几分钟后，林立章从前台回来，让巧柔给他换衣服，他要去纱厂。

    巧柔问，“发生什么事？”

    林立章很冷静，“厂长说有人煽动工人闹事。我和钱成去就行，你去春启房间与她一起睡。”

    巧柔先给自己换衣服，“我与你一起去，你手臂这个样子，我不放心。”

    林立章不同意，“你听话，工人要是失去理智，我这样，没办法护着你。”

    巧柔给他穿外套，只说，“我与你一起去，哪怕我在车里等你都行。”

    林立章看巧柔平静的脸，妥协答应。

    车刚到纱厂门口，就听到里面有人带头在吼，“让老板出来见我们。”然后是众人的声音，“老板出来见我们。”

    门房打开铁门，让钱成开车进去。工人听到门口的车声，从厂房冲到门口，拍打车门。林立章扭身对巧柔说，“你不要下车。”

    钱成替林立章拉开车门，林立章刚下车，就有个打赤膊的壮汉贴近林立章，质问道，“你要卖了工厂？”

    林立章吩咐钱成，“关上车门。”

    车门被关上，巧柔看到林立章在众人簇拥下往厂房走。巧柔的心揪得紧紧的，越想越是不安。终于打开车门，跑向厂房。

    厂房里，黄色灯光下，林立章被工人围在中间，脸上都是汗珠，他高声说，“我是要卖掉纱厂，可我卖出去的最重要的条件之一，是不能辞退任何一个员工，也不能减少任何一个员工的薪水。这一点，李厂长可以作证。”

    李厂长点头应道，“林老板确实这样对我说过。”

    巧柔弯腰在人群中艰难地往前挤。

    那个壮汉大声问，“我们每天辛辛苦苦替你赚钱，你为什么要卖掉纱厂？”

    林立章说，“因为东北沦陷了，因为前线需要药品和棉衣，因为我需要钱支援前线。”

    “你说得好听，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林立章什么为人，你们出去打听打听。”

    有人说，“你就是个伪君子，为了自己的名声，要将纱厂卖掉。”

    巧柔终于挤到林立章身边，她站在林立章的右手边，挡住他的右手。

    林立章看到巧柔，脸色一沉，“你出来做什么？”

    巧柔说，“我不放心你的手臂。”

    林立章要将巧柔拉到自己身后，巧柔不动。她看向周围一张张义愤填膺的面孔，她明白这些人靠这份辛苦的工作养家糊口，可她不能容忍他们这样对待林立章。

    巧柔大声道，“在这个国家，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有资格说他林立章是伪君子，是沽名钓誉之徒，他八年前回来，捐建了十一所学校，他为北伐出钱出力，他为西北旱灾中部水灾募捐奔波，他为救乡四处奔走，他因为东北沦陷彻夜难眠，甚至为了收回东北，要卖掉他在上海唯一赚钱的纱厂。他作为商人，每年所得利润几乎全部捐出来。现在，就算要卖掉纱厂，为了让你们的生活不受影响，他宁愿自己被江洋威胁，也不愿接受江洋的高价求买，你们凭什么这么说他？”

    说到这，泪水夺眶而出，巧柔再也说不下去。

    人群安静了一瞬，林立章看巧柔一眼，转头微扬着脸看向人群，只有紧紧握住巧柔手的他的手能看出他现在心中的激慨。

    又有人说，“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林立章说，“钱成，将合同拿出来给他们看。”

    钱成低头从手提包里拿合同出来，他现在明白为什么来之前林立章让他带上合同。

    钱成将合同递给最近的壮汉，壮汉不接，他说，“我不识字。”

    林立章说，“谁识字的，上前来给大家念念这份合同。”

    有个站在最后面的瘦高男人举起手说他识字，他开始往前挤。还没等到瘦高个寄到中间来，身后一盆水直接泼到了林立章身上，有一部分溅到巧柔身上。

    林立章的第一反应是将巧柔护到怀中，巧柔闻到了一股酸臭味，她赶紧去摸林立章的头和后背，“你有没有事？”

    林立章安抚她，“没事，应该只是盆馊水。”

    钱成和刘光来按压住泼水的人，人群中有人说不该泼水，也有人夸泼水的人，“泼得好。”

    瘦高的男人终于挤到中间，林立章也不看泼水的人，吩咐钱成，“将合同给他，让他念给他们听。”

    瘦高个一条条的念，终于念到第二十三条，“买方不得无故辞退纱厂员工，买方在纱厂经营期间，不得增加员工工时，不得克扣减少员工薪水。”

    下面还有关于“无故辞退”的具体约定。

    待瘦高个念完，林立章说，“我不知道你们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但我林立章一定竭尽全力保证你们的利益，现在，请你们回去开工，你们耽误的时间其实是你们的工钱。”

    有人喊，“回去吧，今天不开工，少赚一天的钱。”

    开始有人走回工位，渐渐地人群散了。林立章拉了巧柔回车上，吩咐钱成回饭店。车到门口，看到蓝正泽带着几人等在门口。林立章下车，蓝正泽问，“你没事吧？”

    林立章说，“我没事。”

    蓝正泽说，“我一听说有工人闹事就过来了，我怕进去更刺激那些人，就没进去。“

    林立章点头，“你不进去是对的，麻烦你去查清楚是谁在煽动工人。”

    “还用查？肯定是江洋的人。”

    “关于江洋的事情，你费心，需要我的时候告诉我。我太太受了些惊吓，我先回去了。”

    巧柔与林立章回到房间直接往浴室去。巧柔给林立章脱下衣服，直接将衣服扔在浴室的地上。林立章笑她，“现在不心疼衣服了？”

    巧柔眼眶仍红红的，也不出声，动作轻柔地给林立章洗头洗澡。一直到两人清洗干净回到床上，巧柔拿毛巾给林立章擦头发。

    林立章说，“巧柔，你自己的头发也要擦干。”

    巧柔给他擦完，再擦自己的，林立章就这么看着巧柔。一直到巧柔关上灯，头埋在林立章头与肩膀之间，说，“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