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人府。
安采沁抱着双膝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墙角在抢她饭菜的两只老鼠。
她已经被关进来两天了。
这两天,她想了很多。
还以为自己换了个躯壳就可以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辙,但好像人真的是没办法轻易改变的。
就像她,很容易地又重新跌进易丞的温柔陷阱;就像易丞,很容易地就能将一根根细细的针重新扎进她的心里。
她本是一心想着逃出皇宫的,为什么改变想法了呢?
是顺治一次次地维护?还是那永远会落在自己身上的温柔眼神?
安采沁摇了摇头,想将脑海中浮现的那张刚毅果断又柔情似水的脸甩出去。
今世的自己竟然比前世陷的更快。想抽离的痛苦却并不比前世少几分。
即便是现在,发过脾气后的她,内心有处隐秘的角落竟然还在说着原谅。
得知她被太后喊去问话,他第一时间就赶来解救。全程都在毫无保留地维护自己。
这么想来,她先前撞见他跟阿格福晋和端顺福晋,应该也是不得已。
安采沁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大腿。
怎么一不留神,她又陷入了前世的恶性循环,毫无底线地给易丞找各种借口。
今世的顺治是无奈也罢,半推半就也罢,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不愿承认摆在自己眼前的现实而已。
牢门外漆黑的走廊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理还乱的思绪。
安采沁抬起头。
午膳刚送过,应该不会有人来才对。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角淡紫色的裙摆突兀地闯入视线。
安采沁顺着裙子看去。
来者是石熹妃。
她又重新将下巴抵在膝盖上,眼眸低垂,一言不发。
石熹妃只带了一个贴身宫女,立定片刻后,开口道:“皇上今日启程去五台山了。”
安采沁没有任何反应。
“皇上终究是未带任何嫔妃,只身前往的。”
“哦。”
“太后懿旨,将你关足五日就可以出来了。”
“嗯。”
“皇上特意交代,你在宗人府的膳食都是特备的。”
“好。”
石熹妃终于忍不住,蹲下身,平视着安采沁。
“安贵人,你知道我无意与你为敌吧?”
安采沁抬眼看了看一直明里暗里帮着自己的石熹妃,点了点头。
“你此次在慈宁宫的举动着实不妥。”
安采沁眼神飘向一边,又点了点头。
“本宫猜你也知晓,皇上待你与旁人不同。这份恩宠是独一份的。你心里是清楚的,对吧?”
安采沁叹了口气,并未否认。
“安贵人。这后宫并没有你真正的敌人。只要你愿意,那后宫最高的位置也不是不可得。本宫实在不解,你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是呢,她是为什么呢?
明知他是皇上,自己还在想什么不切实际的事情么?
即使今日他是真的不得已,那明日呢?
“我不要独一份的恩宠,我要的是,唯一的那一份心意。”
思量半天后,安采沁坚决地说道。
她想了两天都没想清楚,此刻在石熹妃的引问下竟逐渐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石熹妃起先没有明白,露出困惑的神情。
忽然,她听懂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的意思是,让皇上独宠你一人?弃这后宫于不顾?”
仅仅是说出来,石熹妃都觉得大逆不道。
安贵人不可能真的是这样想的吧?
安采沁平静地看着石熹妃,答道:“我不需要谁弃什么,也不想要什么独宠。只是希望,我心有他,他心有我,无猜忌,无怀疑,无左顾右盼。”
石熹妃还是难以置信:“安贵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寻常富贵人家都是三妻四妾,你竟然妄想让皇上此生只有你一个?”
安采沁的沉默回答了石熹妃的问题。
是了,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皇上和安贵人之间别扭的举动和试探都有了归处。
难怪皇上这几个月不曾找任何嫔妃侍寝。
堂堂天子,竟然愿意为了一个小小的妃子,放弃全天下的佳丽。
一个男子真的可以爱一个女子如此之深么?
更何况,他还是拥有全天下的九五之尊。
石熹妃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未经历过如此大的震动。
一个人敢想敢要,另一个人也竟然敢应敢做。
震动的余波是羡慕嫉妒,最后化作庆幸。
庆幸自己意识得早,退出得早。
石熹妃忽然想到,那接下来的消息,是说还是不说的好?
石熹妃犹豫良久,咬了咬嘴唇:“皇上从五台山回来后,在生辰当天要迎娶科尔沁镇国公绰尔济家的两个女儿,阿拉坦琪琪格和伯翁阔。”
安采沁的身形微微动了动,头埋得更低了,让人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那渐渐紧握的拳头和急速起伏的肩膀将她此刻内心的跌宕暴露无疑。
石熹妃有些不忍。
那日她在乾清宫也经历过这样的心理历程。但她陷得不算太深,人生也还有其他的目标。
安贵人显然与她不同,这执拗劲看来,怕是没有这么容易就放下的。
“安贵人,本宫不甚明白你与皇上之间的情谊,但还是想劝你一句。你我既已入宫,就早该摒弃闺阁中的那些胡思乱想。我们代表的不只是自己,还有族人。安贵人,你若肯放下心中执念,凭着皇上的心意,这后宫你大可过得自在。”
安采沁一动也不动,也不作答,保持着双臂抱膝的姿势。
石熹妃觉得该说的不该说的自己都说了。只好低叹一声,起身离去。
三日后。
安采沁终于从宗人府的监牢走了出来。
崔嬷嬷和六儿早早地就候在了门口。
六儿一看见自家主子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紧紧地抱住安采沁不撒手。
崔嬷嬷也是边抹着眼泪,边上下打量安采沁是不是哪里了受伤。
洗漱梳妆后,安采沁规规矩矩地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谢恩。
太后一改往日的热情慈爱,对安采沁的态度疏远冷淡。
后宫小妃子姐妹们也陆续来看望安采沁。但由于皇上即将纳妃的事情,整个后宫情绪都异常低落。
据说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已经内定为下任皇后了。
先前巴尔福晋、佟妃、静妃之间的明争暗斗都失去了意义。
四日后,皇上还愿回京。
安采沁这几日总是怔怔地看着院子发呆。
六儿小心翼翼地说着她在后宫听到的八卦。
据说皇上回宫后,去慈宁宫坐了不到一刻钟就走了。
据说皇上在乾清宫整整忙了三个时辰,连晚膳都没有用。
安采沁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崔嬷嬷看出来主子这几日心神不宁,连徐厨娘精心准备的膳食都不感兴趣了。
她正想着今晚该怎么劝主子多用两口饭,吴良辅掀着帘子进来了。
崔嬷嬷一阵惊喜,跟吴良辅换了个眼神。
吴良辅会意,回了个微笑。
不一会,顺治走了进来。一屋子的人赶紧施礼。
安采沁也机械地做着那重复了几百遍的动作。
顺治眼神立刻锁定了他一直魂牵梦绕的人儿,刚要开口,一肚子的话却被那冰冷的眼神给冻住了。
看着顺治略显尴尬的神情,吴良辅悄悄地挥了挥手,带走了屋里所有的闲杂人等。
顺治脸上还带着明显的倦意。立了片刻,他才轻咳一声,问道:“你在宗人府没有吃苦吧?”
“承蒙石熹妃照顾,臣妾没有吃苦。”
“朝中有些紧急的事情需要处理,完了朕。。。我就赶紧来看你了。”
“臣妾多谢皇上挂念。”
看着安采沁不亢不卑,不冷不热的态度,顺治有些着急了。他顾不上许多,上前握住安采沁的手,言辞恳切地说:“我这几日想了很多。我总觉得前世亏欠你,今世一定要好好补偿,可是却从未问过你心里到底想要什么。你若想要当皇后,那位置就是你的,但你若,”顺治说到这里顿了顿,才继续道,“你若不想再与我续前缘,我就放你走。”
安采沁许久未说话,忽然,她轻笑出了声,终于抬眼望向顺治。
“皇上决定尊重我的选择,是在下旨迎娶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姐妹之前还是之后呢?”
顺治正要解释,安采沁却抬手阻止了他。
“没关系,这一切都无所谓了。”
顺治莫名地心脏漏跳了两拍。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你不管是假戏真做也罢,被逼无奈也罢,我都不想知道,也不想关心。易丞,你就好好当你的皇帝吧,我们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
虽然有做心理准备,顺治还是觉得全身的血都瞬间凝固,又忽然沸腾,从每个毛孔渗了出来。
她果真想走,她果真觉得这个地方是束缚,不愿被禁锢。
那晚在乾清宫宴请嫔妃的时候,安采沁喝醉酒无意间透露自己无心在后宫为妃。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安采沁的爱,或者安采沁对自己的爱,不足以支撑她这辈子困在后宫无所作为地陪着自己。
后来的几天,他都有意地躲着安采沁,想缕清想法。
是凭借自己的权利,硬将安采沁留下来,再用柔情慢慢软化她;还是尊重她的意愿,让她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也试着接受其他嫔妃的好意,想看看自己是否可以像个普通的皇帝一样接纳其他的妃子。
可是,他做不到。他无法与除了安采沁以外的人亲近。
就在他决定要跟安采沁好好谈谈的时候,她却在慈宁宫闯了大祸。
太后气急,怎么都不肯放了安采沁,除非他立后或者新纳妃子。
他无奈之下,只好同意纳妃。
他心中还是有一丝幻想,那个后位应该是她的。
真正的历史,顺治的第二任皇后另有其人。为了改变这个历史,他兢兢业业,完全顺着历史的轨道前进,力图让轨迹完全重合,不造成任何一点偏差。因为,他要在皇后这件事上违背历史,他就只要这么一点任性就好。
他这一路打了许多腹稿,攒了一肚子的话,却没想到,简简单单的 “各自安好”能让他这么的痛。那么多的思念和蜜语都被这四个字敲得粉碎。
顺治紧握双拳,想要尊重她的选择,却还是不甘心地再次问道:“你真的不愿意当我的皇后?”
“我不愿意。以前就没愿意,现在也不愿意,以后更不会愿意。”
安采沁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顺治缓缓垂下头,拼命压抑住自己如波涛般翻涌的情绪,声音沙哑地说道:“好,朕会安排你出宫的。”
说完,他转身就走。
安采沁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眼泪再也忍不住。
这次,一切真的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