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小儿子，郭春雅有一张慈母的笑容。

    她跟杨大勇成婚八年才有了这个两人共同的孩子，这个孩子对这个家来说是一件好事。有了共同的孩子，郭春雅跟杨大勇在真正意义上更是一家人了。

    在这个孩子出世前，两个人将彼此的孩子当成自己的。

    可做得再好，那也是“当作”，不是真的。

    一个流着他们两个人血的孩子，让杨大勇的脸上都多了笑容。

    不是杨大勇不喜欢前妻生下的孩子，而是小儿子实在是可爱，妻子这么多年来也为这个家劳心劳力付出，对待可琳视如己出。小儿子的出生，在两个人的意料之外。两人刚结婚的时候，二三十岁，年纪都不算大，结婚后的七八年里，他们有那么多的时间，也没有要一个孩子。

    郭春雅也感觉到，自己跟丈夫的关系，因为这个孩子更贴近。

    养孩子确实需要精力，但她心里却比之前更轻松。

    瞧着伶俐可爱的儿子，郭春雅的心都要化了。

    晚上陈柚睡在窄小的木板床上，帘子一拉就算隔开了一个空间。一个人住惯了，头一次觉得这样没什么个人空间。弟弟睡得很早，小孩子一天能睡很久，要是白天睡得多了，晚上还会时常起来，闹得人不安宁。

    或许是床铺太硬、空间太小，又或者是能够听到夜班人回来的声响，陈柚很晚才睡着。一开始闹了不愉快，郭春雅跟陈柚没有多少话说，即使陈柚对她的宝贝儿子很温柔，也没有让郭春雅找话头跟陈柚聊天。倒是吃晚饭的时候，杨大勇关心了陈柚几句，问陈柚的探亲假是多久。

    陈柚离家的时候，弟弟已经出生。三年的时间对小孩来说很漫长，若是在外头看见这个弟弟，陈柚是不能够认出来的，并没有什么神秘的血缘感应。杨大勇调级，一共调整了两级，从二级工到四级工，工资涨了十四块钱，郭春雅只涨了六块钱，也就是说这个小家庭的月收入提高了二十块钱。

    调级后，杨大勇的工资才算是比郭春雅高了，之前两个人的待遇是差不多的。

    郭春雅生完陈柚没多久就参加工作，那时候只是厂里的临时工，后来随着制度改革转正。郭春雅参加工作时间并不比杨大勇短，又在厂食堂工作，工资待遇还真不比杨大勇差劲。

    厂食堂的工作，在这个时候很吃香。

    郭春雅的亡夫陈群星，是建国前参加工作的。

    两个人出自一个乡，陈群星比郭春雅大了六岁，十多岁就出去闯荡，是乡里出了名的能干。在外头闯拼的陈群星，在乡里人眼中是有见识、有出息。郭春雅十七岁嫁给陈群星，跟着陈群星到了城里。两个人在办婚礼的两年后才办事，陈群星跟她说她年纪还小。

    嫁给陈群星后，郭春雅跟着陈群星过日子，生活条件变好，身子也养好，两个人办事后没多久她就有了身子，在次年生下了他们的女儿。

    郭春雅能够在厂食堂工作，跟陈群星有关。

    陈群星是解放前就参加工作，企业改制的那年，他虽然才二十六岁，但工作了十二三年。他的工资要比之后参加工作的工人工资要高，放到现在，陈群星的工资都是高的，陈群星的工资足有郭春雅跟现任丈夫两个人工资加起来那样多。

    郭春雅嫁给陈群星后，他鼓励她识字，进入厂食堂工作后，依然鼓励郭春雅学习烹饪。郭春雅认识的字并不算少，只是书写文字的机会不是很多，杨大勇日常看的报纸，很多字郭春雅都认识，不认识的字大多时候并不影响整篇文章的阅读。

    只是在陈群星离开后，过去的事都被搁浅。

    陈群星走的那年女儿七岁，现在过几天过了年陈柚就二十岁了，他走了十二年。

    郭春雅跟杨大勇的婚姻时间，已经长过跟陈群星的婚姻时间，时间上可以完全覆盖。在日常生活中，郭春雅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过亡夫，对待继女她视如己出，似乎这样，她跟杨大勇就是原配。

    这些年郭春雅当着他人眼中的模范妻子，在儿子出生后，这一切才落到实处。

    如果让儿子听到，自己的姐姐叫自己的爸爸“杨叔”，那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很奇怪的。

    郭春雅没有后悔自己一开始的没有坚持，没有在陈柚还小的时候让她改口，对小孩子来说，改口并不是一件难事。

    小孩子都可以听懂的事、做到的事，长大了却不能够？哪有这种道理。

    郭春雅跟爱人抱怨闺女的不懂事，认为陈柚不改口，是陈柚在跟他们犟。她说陈柚没有可琳懂事，杨大勇有些困乏，听了这话敷衍回答。

    一个人说话也没有多少意思，郭春雅想起了亡夫，现在的她已经三十八岁，而陈群星停留在三十二岁，比她大六岁的陈群星，现在比她小六岁。

    而他们的女儿今年十九岁，这是他们唯一的女儿。

    如果陈群星没有走，他们一家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冒出这样的念头，郭春雅打了个哆嗦，整个人清醒不少。生活的忙碌让她很少想起亡夫，死去的人已经埋葬，活着的人日子还在继续。朝夕相处的时光，那些细碎的话语被更多的事情消磨，曾经像空气一样存在郭春雅生活中的人，原来不是她的天空而是她的海洋，她不是离开水就活不下去的鱼。

    陈群星的模样在郭春雅的记忆中模糊不清，她几乎记不起他具体的长相，最起码无法再凝实他的模样。他或许是很好的人，可那都再与她无关。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一个儿子，一个能够让她留在陈家的儿子。

    郭春雅心里还装着一件事，可琳过了年就二十二岁，而回城的日子遥遥无期。在千里之外的兵团，冰天雪地的，再这样下去大好的青春就要耽搁掉。上头有年长两岁的可琳，陈柚的婚事就没有那么着急，急不急那也是杨可琳的婚事先急。

    特别是到了年底，大抵是跨一年长一岁，逢人相碰，容易聊起儿女的婚事。郭春雅家里两个适龄的姑娘，这话题她是躲也躲不掉。陈柚一回来，就更是如此。

    陈柚念高中的时候，是校文艺团的，这下乡表演的事，筒子楼里的人那都是能提一嘴的。说起来是陈柚受学校重视，给农民表演甚至为工人表演，这是光荣的事情。随着陈柚光荣传播的，还有杨大勇家里的和睦，还有杨可琳的懂事。

    在杨可琳下乡前，筒子楼里的人或多或少知道杨可琳、陈柚两个人的待遇。

    在杨可琳下乡后，很少人嚼这份舌根。

    本来就是别人家的家事，杨可琳“为妹妹下乡”的大姐行为，更让人觉得“妹妹穿姐姐的衣服也没什么”“姐妹之间的矛盾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郭春雅与人说起继女时，那也是说着继女的好。

    下乡几年，杨可琳在筒子楼名声反而变好了。

    瞧见陈柚，就线索起来杨可琳，看着眼前标志的陈柚，就想起郭春雅口中陈柚比不过的杨可琳，那别的人自然要问问杨可琳的事。

    “你们家可琳过了年都二十二了，婚事得安排起来了。”

    这日郭春雅还未到家，住在楼上的老范在楼梯碰见郭春雅，就说起这事来。老范是在昨天见着陈柚的，她一眼就把人给认出来。郭春雅跟陈群星的孩子是个会长的，挑着父母的长处长，郭春雅嫁人前那也是乡上一枝花，陈柚的长相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杨大勇家的两个闺女，一个去了草原兵团，一个去了赣省插队，这事情住在一个楼的老范那是一清二楚。比起去赣省的陈柚，杨可琳的兵团条件要好一些，但相对的管理严格的兵团，婚姻的事情也更严格，还有人调侃在兵团那是要当和尚尼姑的。

    “是这样一回事，现在的年轻人要搞建设，在信里还说将青春奉献给国家。”

    老范脸上堆着笑：“你们家可琳是有志向的，心是好的。不过依我看，这结婚跟搞建设不耽搁，人的青春就那样几年，时间过去了就是过去，再回过头来哪都是来不及的。”

    将青春奉献给国家，这话说得是好听。

    她却是不大信这话，人哪有一夜顿悟的。

    话都是郭春雅说的，郭春雅可就没说过杨可琳什么不好的。杨可琳下乡后，郭春雅说过的杨可琳好话更是多了。之前在杨可琳表现不怎么好的时候，郭春雅不好说着反话来夸，别的人也不都是傻的，但就是那样的情境下，她也能见缝插针说可琳的好。

    杨可琳下乡，给了郭春雅说杨可琳好话的机会。

    不排除人长大了懂事的可能，但老范心里是看不惯那些说好听话的人的，这话给别人听到肯定对杨可琳印象更好了，给老范听到面上她跟别人一样，心里很是不赞同。倒不是不赞同搞建设，是不赞同杨可琳能做到这样。

    三岁看到老，杨可琳就算是变成一个好人，也不能变成一个没有私心的人。

    别的人不知道，她老范是知道的，陈柚不改口叫“爸”，就是因为杨可琳犟。刚开始的事情闹得大，大伙儿都知道，后来的事知道的人却不多，老范就是那为数不多的人。

    “女人的好青春，一晃就过去了，你当妈的还是要跟她说一说。现在的年轻人追求自由恋爱婚姻，咱们说的也不算数，那也是要说一说。”

    郭春雅急着转弯，没有给老范甩脸色：“孩子在兵团，那么远也管不到，我当妈的不能帮着她什么，也不能给她添麻烦了不是。事情我会给她说，这话说多了也不成，你说是不？这弄不回来，怎么急也是没用的，到时候我一催、孩子急了，做事就昏了头。”

    听到婚姻二字，楼道里的门都开了两扇。

    有人家饭烧得晚，这时候在楼道里也看向郭春雅。这下子郭春雅回家烧个饭都不安稳，她不是不热衷牵桥搭线，但是可琳远在兵团，真不是她话说说就成的。这话说得多了，对女孩子的名声也不大好，郭春雅是不敢多说。

    这件事上，话是越说越错，多说多错。

    郭春雅感觉到比往常更多的目光，懊恼就不该接老范这个话头，今天这话又是避不开了。保准待会还有人会到她家里坐坐，这又是同事又是邻居的，串个门说点事那本就是常有的事。过道里是人家的桌橱，筒子楼里的屋子不大，屋内的空间有限，大伙将过道当成厨房，过道上的人、物多了，这步子都迈不开，人也走不快。

    要是在饭点赶上什么急事，那就跟挤公交一样。

    这时的郭春雅就受到了这过道厨房的不好，筒子楼这一点还真不如她成长的乡下，在乡下的时候别说单独的空间放厨具，就是连灶台都有。一家子在城里的居住空间，跟乡下人的厨房差不多大。这一小段路，过几个门，身前身后身边的人说话，都不好不应。

    一回到家，门一关，郭春雅深深吐了一口气。

    小石头已经被从保育院接回来，郭春雅看到女儿在跟儿子玩，桌上摆的是连环画，陈柚在给小石头讲故事。

    “你爸吃过了？”

    “用过饭的，杨叔跟进喜叔钓鱼去了。”

    郭春雅瞪了陈柚一眼，看唇语是“叫爸”，她一连重复了几次，生怕陈柚看不懂。

    陈柚却只是低下头继续给小石头讲故事，郭春雅又说：“这大晚上的，你爸大衣出门毡帽带了没。外头的风是又冷又硬，他就非得去遭这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