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女儿的话让郭春雅的心情跌落谷底,她说这些话,不是让女儿反驳的。

    郭春雅气到发热,很多话憋在胸口,却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陈柚没有甩手离开,小小的筒子楼,本就没有什么不见面的空间,郭春雅不会允许她此时走出这个门,被邻居看了笑话。

    好一会儿郭春雅才缓过来,看着沉默的陈柚,令她感到烦躁无言的亲生女儿,她缓和了态度:“不是我要跟你生气,也不是你一回来我就想教训你。当妈的当然希望自己的女儿过得好,我每天上班,只要不是爬不起来,我都会去上班。在食堂工作,我也不比别人轻松的,一天到晚,日复一日,我的腰不是不酸、我的手不是不累,是习惯了。”

    “我没有念过书,你是文化人,我说不过你。你生在更好的时代,念过更多的书,跟你比起来我说出来的话没有文化。我说不过你,我肯定说不过你。你太较真了,一句话你要说出八个意思来,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陈柚垂下眼眸,耳边是郭春雅的喋喋不休。

    心里却空荡荡的、茫然的。

    “你现在就是在给我扣帽子,你对我有意见,所以才会这样。”

    郭春雅通过手部的动作来表示她的情绪,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

    “但是不是这样子的,我过着这样的日子,起早贪黑,腰酸背痛。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你又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女儿啊,你亲爹是没了,可你爷奶健在,那边也有亲戚。以前我不说,现在我偏要说!就我当这个坏人!你爹死得早,他亲戚也死光了?是我把你从小养大的,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是我不爱你,我要是不爱你,我怎么会不爱你。天下没有不是父母的,我不是想说你什么,我们现在这样也不是我生气了。我们在交流,我现在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还没有成家不会懂我,不能设身处地,可是你是读书人,你要是能换位思考就好了。”

    “世界是你们年轻人的,我老了思想老了,也没什么文化……”

    还不到四十,老了么。

    看着郭春雅的模样,陈柚说不出老这个字。

    较真、扣帽子。

    郭春雅才是真的会给别人扣帽子的。

    她的记忆还没差到忘记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

    她们现在说的是同一个话题么?

    陈柚知道自己现在再去问郭春雅提起杨可琳、说着那些话,是为什么,要她解释她说那些话的用意,肯定又会被郭春雅定义为较真。

    在郭春雅心里,就是自己在较真。

    当妈的怎么会做错什么。

    就算是做错了、说错了,那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你是什么意思?”

    比起郭春雅的激动,陈柚和平多了。

    郭春雅说:“你还是这样,我都跟你白说了。我是什么意思,我没什么意思!就是谈谈家常,你太敏感。你这样子以后接触社会是要吃苦的,别人说一句话你要想着这么多,哈哈,你到时候你一天到晚就想着别人什么意思,哈哈哈,你就是太敏感,家里人哪里有那么多意思。”

    “……”

    听郭春雅的苦,听郭春雅的为她好。

    就算陈柚过得或许没有那么好,那也比郭春雅小时候过得要好,能吃饱饭已经比很多乡下孩子过得要好。能念到高中,更加要学会感恩……

    这样的话,不用郭春雅说,陈柚就在心中念过想过。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在面对家里的区别对待,她坚定站在母亲同一侧。可是……这本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杨可琳不在家中,郭春雅的那些话,只可能是说给她听的。

    那些令她心里不舒服的话,难道是为她着想?

    郭春雅都知道将“吃得饱”作为对她的付出,说明心里头知道“物质”的存在,知道爱是能够是需要通过物质体现的。

    所以不闻不问,没有包裹……

    是不是就是不爱啊。

    门里没有安静多久,门口就有了敲门声,隔壁的邻居来打探事来了。若不是前头屋子里有声响,这敲门声能来得早一些。来的人也没问刚刚母女两说了什么事,说的还是楼道里听到的子女婚姻的事。

    下乡的青年不是杨家一户,这家家户户找个没有子女下乡的人家都少。有女儿的也担心女儿在外头成了婚,遥远的距离,一边担心孩子吃苦,另一边也知道孩子是白生了。外嫁的女儿,在千里之外安家的女儿,对家里基本是没有任何帮助的,当爹当妈的就算是老了也是指望不上这个女儿的。

    说话间不会特意说这样的话,但言语之间也没躲开这样的意思。

    杨大勇郭春雅两个人的收入有一百多,三个子女不算是多的,家里头的两个女儿,要是留在城里,那家里的门槛都要被踏破。这会儿虽说两个女儿都是下了乡的,但是家里条件好的,不会不给女儿一点补贴。

    家里有子侄辈下乡,跟杨可琳一个地方的,要是能跟杨可琳够结个伴,那知根知底,要好过些的。

    现在也不是早些时候,兵团里不好恋爱。

    现在知青的岁数都上去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趋势挡也挡不住。

    不过这话也是说说。

    筒子楼里去草原兵团的不多,去了兵团那也是南边的要多些,跟草原兵团一南一北都是祖国的边疆。两个兵团远着呢,两个兵团的知青就算是要谈婚姻也谈不到一块去。

    比起来,反而是年纪更小一些的陈柚,更能找到相看的对象。

    过来说话的人说了,要是郭春雅有这个意思,媒人春节里就能把事情给办好,把婚事办了,省得真少了个闺女。

    “哪有妹妹先结婚的事。”郭春雅摆了摆手,“这事情急不来的,我闺女年纪还小。刚刚你也说,现在回城的办法多起来,她过了年才二十,真要结婚了那回城的机会轮到她的可能性不是更小了。这事情急不来的,再等两年再说。”

    “跟知青结婚,也不是跟乡下人结婚。要等闺女跟乡下人结婚,那真是哭都来不及。她姐姐确实要抓紧,女人的花期就那么几年,过了年纪行情就差了。你家可琳大家都是知道的,那是处处好。但城里的好青年,到了年纪都是要结婚的,等到那个年纪还没成家的……”

    不是这有毛病,就是那有毛病。

    “不过现在的孩子也都是有主见的,我看你也别替她太急。咱们这楼在草原兵团的人没有,沪市人这样多,去草原兵团的肯定也不少,在外头老乡见老乡,那都是要亲热些的。”

    别人的这样说,郭春雅都不好再说些什么。

    大女儿远在千里外,婚事真不是她管得到的。

    “他们这代人成家晚,先立业再成家。可琳她心很正,我这个当妈的完全比不过她。将更多的时间投身建设祖国的边疆,我们真应该改一改思想。二十岁根本不晚,二十五岁都是刚刚好的……”

    “春雅,这话不能这样说。他们年轻人是读过书,我们却也是多活了半辈子的,这些年不是认识几个字就能比过去的。我们才是过来人,再说了,他们下乡要面对的又不只是自己一辈的人。

    就说你二女儿去了赣县当知青,她插队的生产队里有权威的还是那些年长者,不是跟她一个年纪的人。乡下跟她一个年纪的人,根本没有比她更有文化的,她面对的实际还是我们那个年纪时乡下人要面对的事,且她没有长辈在身边,没个后盾更难。”

    “也没人给她撑腰,我是瞧见你家闺女的,他们乡下人哪里有长得那样标志,养得那般好的。说难听点的,那些乡下汉子瞧见了就不动心?他们不会起什么心思?真要有什么事,后悔就来不及的。”

    郭春雅蹙眉,另外一个人瞧见了,让说话的人别提了。

    *

    杨大勇在外头吹了夜冷风,一回来就有热乎的汤水,郭春雅絮叨很少,多是关心。说出来的话是温言细语,两个人会提起共同的孩子。

    这一天,母亲这个词、这个人,离陈柚又远了一步。

    心中反反复复白日的话语,想起郭春雅堵着不让她说话的模样,想起郭春雅反反复复重复一句话的模样,想起跳跃的话题。

    回答不了,所以躲避。

    实质上就是一种回答。

    陈柚知道,郭春雅是一边希望自己明白她的意思,另一边又希望自己不要挑破。

    要懂事。

    郭春雅的内心或许是心虚的,但是就算是急到白天那一步,郭春雅也不会认为自己需要心虚。陈柚知道,在面对自己的时候,郭春雅总是最有底气的。

    无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郭春雅都可以说出是为她好。

    今日可以说是丑态毕露,明日也会是若无其事。

    果然次日郭春雅吩咐陈柚去采购年货,昨日的争执完全没有了影子,并依然在陈柚叫杨叔的时候向陈柚表示自己的不开心。只是这一回,她没有将陈柚拉过去说教什么,只是用神态表示对陈柚的失望。

    临近春节,买猪肉排了很长的队伍。跟别的地方不同,沪市的猪肉是不限量的,只是每个人一次买的肉有限,一些人早早来,就是要排几次的队,家里人多的,那是出动几个人来排队买猪肉。

    就算是城里人,最舍得吃肉的也还是春节。

    陈柚在队伍里,听着耳边熟悉的乡音,有时候也望一望前头还有几个人,要排到什么时候去。肉的价格郭春雅是有数的,实际上郭春雅吩咐陈柚买的年货价格,郭春雅心中都有数。这年头食材的价格相对是固定的,至于有差价的海鲜,郭春雅并没有让陈柚买。

    沪城的冬天,风是湿冷的。

    戴着帽子的陈柚就算是用围巾将耳朵都围上,露出来的眼睛也是冷的。

    天上没有太阳,在外面想要取点暖也没什么机会。

    陈柚买到了第一份肉,再排队已经买不到猪肉了。长长的买肉队伍,人们脸上的喜悦,都让陈柚倍感陌生。

    不是亲切、而是陌生。

    她在乡下待太久了。

    原来三年的时间足够模糊她成长的记忆,这些画面在她下乡之前的过往中肯定出现过,但是陈柚更记得的是,乡下人抬着猪去食品站。杀猪时冒着热气的大锅,吆喝的人,凑热闹的人……血水浸入泥土中去,灿烂的笑容出现在沉重的脸蛋上。

    沉重才是主色调,做不完的事干不完的活,遇见人的喜悦与独处时的麻木。陈柚也奇怪,社员明明是热情的,说话做事也充满活力,可她偏偏对一些麻木的神情记忆尤深。

    社员前一刻还是面无表情,遇见人了脸上立即展露毫无芥蒂的笑容。

    陈柚扯了扯嘴角,眼睛也找到焦点,原来脸上的笑容也能带动心里的情绪。

    无论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当这样的笑容展现出来时,她是开心的,却不知道开心的点。

    她在为什么开心,她不知道。

    这种情绪,是这样的笑容带来的。

    生产队的社员能够吃上猪肉的日子并不多,他们不像沪市人一样,想买肉排队就能买到,甚至不像其他非农户口一般有猪肉票。他们只能等生产队杀猪分肉,或者是自家养猪到了年底留点肉。陈柚去公社食品站买肉,碰到的人跟今天碰见的人比起来,完全是灰头土脸的。

    在公社食品站买肉,买到肉之前,大家都没有多少话要说。天还未亮就从家里出发来排队,就是为了能够买到心仪的肉,去的晚一些就会空手而归。别说是去得晚的,有时候去得早,但是食品站没有杀猪,那也是没办法买到肉的。

    等买到了肉,那话就多了起来,认识不认识,都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还没买到的也会问问买到的今天还有些什么肉。

    城里人拎了一刀肉,还要继续排队。

    陈柚在乡下没有遇到过这样的。

    社员去食品站买猪肉,没有这样大方的。

    城里跟乡下真是两种滋味,无论乡下的生活被话语如何修饰,也不能否认城里的日子比乡下好过,对陈柚来说,能留在城里她能过得比乡下好,这完全排除了个人的努力程度、不同人的能力差距。

    陈柚的一天也没闲着,打扫完楼道卫生后,又去了图书馆看书,之后又随便逛了逛。难得回城一趟,她没把时间费在屋子里头。

    这年头,在乡下看书确实没人说什么,但是乡下也买不到什么书。城里的东西品类总是要比乡下多的,书籍也是这样,陈柚到处转转熟悉一下,下乡的时候能备上需要的书。乡下的娱乐很少,在读书时,陈柚能感受到一些自在。

    回到沪市一趟,陈柚没打算空手而归。

    很多人都说念书没有用,陈柚却是从中得到实质的好处的。自己经历过,别人的判断就没有那么重要,再说了这也是打发时间的好方式。在乡下看场电影都叫奢侈,至于露天电影,都是知青们在城里都瞧过的,都是些老电影了,让沪市知青去看,那都是要犯困的。再说了,到了那个时候,是人山人海,也不知道是看人头还是看电影。

    比起文学类的书籍,陈柚更偏向有实用性的书籍。

    正是一本本实用性的书籍,构建了她清晰的逻辑思维,让她渐渐剥离原生家庭。当然实用性书籍,也不会起到到剥离人类感情的作用,这只是陈柚的一些偏好。她十分功利性的希望从书中得到一些什么知识,最好能够改变自己的生活,有时候陈柚是这样想自己的。

    其他类型的书陈柚也是会看的,乡下的生活令陈柚更具有想象力,看书的时候那些文字能够变成画面呈现在她的脑海,对看一场新电影有大困难的陈柚来说,这些书籍也是不错的,看书的过程中能经历不属于自己的一生。

    过了廿四,楼道里的打扫没有停止过,每天都能看到打扫卫生的人。

    平日里杂乱的走廊,整洁、洁净。

    不过打扫少不了水,楼道的潮湿也不可避免,不朝阳的那一边,很多抱怨声,却也没办法,只能等待天开晴。

    “老古语没说错,‘冬至晴年必雨,冬至雨年必晴’,今年的冬至晴坏了。”

    “春雅,今年你家打扫挺早的。”

    他们家里头双职工,老人没跟着照顾的,打扫卫生的事零零散散地做,或者是轮到年前最后一个礼拜天,“我这两天到扫卫生也没碰见你,你什么时候打扫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她闺女打扫的,她闺女廿号回来的。”说话的人本蹲着身子擦门,这时候直起身子来,“她家两个闺女,都是好的,‘孔融让梨’的故事就发生在春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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