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比起杨可琳的过激,陈柚很平静回答:“结婚有一年了。”

    没什么起伏的语调听不出她的真实情绪,杨可琳盯着平静的陈柚,若有所思。

    对未来一无所知的陈柚,有些可怜。

    一个普通工人,跟一个大学生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儿。

    她现在一眼能看见陈柚十年后的模样。

    那是一条她经历过的路。

    “你丈夫也回城了么?”

    “他留在赣省。”

    杨可琳了然,看来能到棉八厂工作,不是陈柚男人的本事。

    郭春雅有些心急:“你跟他离了?”一个留在赣省,一个回了沪市,相隔两地短暂的婚姻,似乎没有继续下去的理由。不知道自己是想女儿离婚还是不离婚,去年女儿写给她的信,郭春雅并不是全然忘记。不然不会连女儿先斩后奏,她都挺不起腰杆。

    后妈的焦急,勾起杨可琳的好奇心。

    闪婚闪离这样的事,摆在现在很是罕见。在这个时候离婚还是一件丢脸的事。不过陈柚是在乡下结的婚,想瞒住一次婚姻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就是可怜了那个跟陈柚在乡下结婚的人,陈柚受不了乡下苦的时候拖着人家结婚,能回城就把人一脚踢开。

    上辈子她不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人,但那也是在大部队回城后。

    陈柚这样的……算得上“先锋”。

    “没离。”利落的声音,不拖泥带水。

    陈柚回来只是跟郭春雅说一声,晚上还要赶到棉八厂那边报道。本来是直接在火车站接人的,陈柚选择先回家,是跟家里头说一声,也是跟左邻右舍说一声,机床厂是她长大的地方。

    “倒是可琳姐,你哪一年上的大学?”

    陈柚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杨可琳还是说了谎:“去年秋天入学的。”

    杨可琳是真的不知道陈柚结婚的事,要是知道她也不会回来这样一趟。怎么说也得等到毕业入职,才跟家里头提起自己是大学生这回事。哪年入学的事瞒不了一辈子,她也没有瞒一辈子的打算,只要眼前的节骨眼过去就好,等瞒不住的时候,她也毕业入职了,郭春雅陈柚都不能够影响她的人生。

    那时,是她能够在她们人生里兴风作浪的时候。

    “是去年?去年你给我写信的时候工农兵学员名额已经定下来了。”陈柚把话挑明,她不需要对杨可琳有什么感激,“你既然是去年靠推荐入的大学,那肯定是知道流程的。你去年闹得那样及时,家里头的事情传到大队里。去年给我写信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是在愧疚,还是在得意?在推荐名额到手之后,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想起我可能因为你失去了上大学的名额。”

    杨可琳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只是想你也过得好,我跟你又没有什么冲突。你在赣省,我在草原兵团,一南一北的推荐的名额不是非此即彼,我们没有竞争一个名额,我怎么可能故意害你。”

    要是被陈柚扣了这样一个心机重的帽子在头上,那还了得。就是以后不跟机床厂的人打交道,她也不乐意成为别人同情陈柚的一个理由。

    “希望我过得好。”陈柚微微歪头,露出有些天真的笑,“那我拿走家里的一点东西,你都要闹得大院底朝天。可琳姐,你说这话我真不信。以后我们就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好了。”

    大学生一参加工作,工资就比正式工人工资高,转正后更是高二十块钱。

    跟念大学的杨可琳比起来,陈柚最好的出路也只能算的上是独木桥。

    陈柚不是不知道念大学好,要不是去年杨可琳在家里闹了一场,她在大队里的处境不会那样糟糕。招工的名额肯定能落在她身上,招生的名额她也是有希望的。

    工农兵大学少没错,但是跟没有机会,是两码事。

    杨可琳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都不耽搁陈柚心里头介意。她不乐意跟杨可琳谈笑,不想善良地说一切跟杨可琳没有关系。

    从杨家走出来陈柚有些脱力,她倚着墙壁站了一会儿。

    家属院的大路两侧的树枝跟去年没有什么区别,就是一个在冬天一个在夏天,来往的人都是三俩成群有说有笑的。手里提着网兜,网兜里放着一个铝制饭盒或者搪瓷杯,有的搪瓷杯里头还有一两个馒头。

    到附近的招待所拿走包裹,乘坐公交去了棉八厂。

    *

    筒子楼。

    “杨工家的两个女儿都回来了,大女儿成了大学生,小女儿去了棉厂。”

    “大学生不得了了,这是出金凤凰了。”

    “他家小女儿叫有有是不是,当初在学校就是表演团的,她就是去棉八厂宣传队,那都得是台柱子。”

    陈柚回城本来也是一个话题,但跟杨可琳成了大学生比起来就不那么起眼。当工人是难,那也难不过念大学,上大学的名额机床厂这样一个大厂一年也就那么两个。

    杨可琳的年纪也不小了,再下去花期要过了,大学里头好像是不能够结婚的,三年大学下来,杨可琳都二十五岁了,一谈起年龄,杨可琳的大学生身份都没有那样吃香了。

    外人会嘴碎什么,杨可琳心里头也有数。她有些急,又没有那样急。实际上被上山下乡耽搁住婚姻的男女青年又不止她一个,要是一直留在城里她这个年纪确实应该着急了,上辈子她就是早早结婚。

    早早结婚,也没落得什么好。

    婚,她还是要结的。

    结婚还不容易,难的是要看跟谁结。

    知道她成了大学生后,郭春雅也热情跟她说起她的婚事,倒是有自知之明没有说给她牵桥搭线,而是说她自己拿主义,但是在结婚前不能够堕落。

    跟她说,有的错误是不能够犯的。

    郭春雅想套近乎,都这样不惹人喜欢。那些话说给她听,只让她想要笑,担心她还不如担心插队落户的陈柚。

    差点忘了,陈柚已经结婚。

    小石头跑在前头,无视家里头多出来的人跑到妈妈身边,要妈妈抱。杨大勇第一个瞧见亲闺女,脸上洋溢着笑容,“回来了。”

    这一刻,杨可琳才觉着自己是真的回家了。妈不是亲的,但是爹是亲的,她爸对她还是有爱的。

    很快,她唾弃自己的心软。

    廉价的爱,她不要。

    路上杨大勇已经听了一箩筐的好话,四处看了一圈,不大的屋子倒是有不少的遮掩,被隔成不同的空间,“她还没回来?”

    郭春雅将陈柚的事给丈夫说了一道,他听了还有些不高兴,说道,“难得一家人聚一聚。”说话的时候任人都能看出他兴致不高,显然对陈柚的做法很不满意。

    杨可琳成了大学生的消息一传开,杨家热闹极了,许多人都上门来,同一层楼的还串掇杨大勇必须下一次馆子,女儿成了大学生不下馆子吃一顿怎么成。之前瞒着大家就算了,现在怎么也得让人沾沾喜气。

    杨家出了他们这栋楼第一个大学生,闷不作声忒不厚道。女儿没有跟自己说念大学的事,杨大勇也跟女儿生气,但那只是假生气,他晓得女儿心里头有自己的计较,千里挑一的大学生肯定是别人不一样的。

    在筒子楼杨可琳可谓是春风得意、好不自在,其他人逗小石头的时候说着要他跟大姐学习。做个有文化、有本事的人。

    杨大牛在百货大楼买了支钢笔用包装包好算作给侄女的礼物,张玉兰的笑面孔更好,一只英雄钢笔花了两块五,她什么抱怨的话也没说。

    张玉兰不怕麻烦还买了一个大西瓜上门,市里人吃西瓜讲究,一牙一牙买。侄女成了大学生,西瓜要分给隔壁邻居吃,一个西瓜吃得完,不怕坏了、惹虫子,还是拿一整个西瓜实惠。

    挑了一个熟瓜有十几斤重,花费六毛钱,要是在市里农贸市场买,八毛钱才能下来。

    这礼张玉兰送得真心实意,还添上两双自家纳好的鞋垫。

    后娘的笑意,被大伯娘的笑衬得不真诚。

    真心还是假意,一目了然。

    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的跟后妈一条心?上辈她完全是个蠢货。

    杨可琳几句大伯娘叫得张玉兰心里熨贴,当了大学生就是不一样的。要是碰到郭春雅的弟妹上门就好了,那陈雪生的脸色可不会好。她亲侄女是大学生,而她外甥女就一个纺织女工。

    人比人,气死人为止。

    哈哈哈哈。

    跟张玉兰想得不差,知道杨可琳成为大学生的消息后,陈雪生没什么好脸色。

    杨可琳成了金凤凰,他们家里也跟她攀不上关系。杨家那边还有人呢,谁亲谁疏,一个大学生能够不清楚?

    张玉兰不见得对杨可琳有几分好,她自己儿女都好几个,哪里还顾得过来别人的孩子。说来说去为杨可琳好,还不是为了从杨大勇手里扒拉点东西过去。要不是这样,何至于盯到她身上来。

    郭礼让媳妇不要走来走去,晃眼。

    陈雪生跺脚:“皇上不急,急死太监。”

    她为什么急,还不是为了他们郭家:“算了算了,你姐有了儿子后,本来就跟你越来越不亲近。”

    “你说什么啊!”郭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还要给姐姐的儿子争风吃醋。

    陈雪生扭了扭脖子不满道:“本来就是这样一回事,她也不是多真心为你好。也就我跟你是一条心的,你姐为的还是她的那个小家。以前是万事需要你撑腰,你是她的后盾,现在她的儿子一岁一岁长大,她腰杆挺直,也就不用你。

    我算是看出来了,大姐她就是这样现实的人。要到你的时候,是千好万好的,谁也瞧不出来她有什么目的。不需要你的时候,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媳妇,你这样一说……好像真就这样一回事。”

    郭春雅对自己唯一的弟弟不可谓说不好,一开始听到媳妇说大姐的不是,郭礼开口就要反驳。可陈雪生说得多有道理啊,从这里扯到那里,条条是道的。再想想这两年大姐跟他的主动来往是少了许多,可不就是随着外甥一天一天长大,大姐跟他的联系越来越少么。

    “我以前就没这样想过。”郭礼埋在手心闭着眼,半晌心中还是有气,说起话来竟然都有几分哽咽,“大姐竟然不是真心对我好的。”

    一个大男人,一下子跟霜打的茄子一样,陈雪生走过去拍男人的背,“你别想太多,大姐有她的家,你也有我,我们一家子是一条心的。”

    这些年从大姐家里拿到的好处其实是不少的,要是这个男人没有一个能干的大姐,陈雪生早就踢了他找别人了,一开始就不应该选这个没有担当的男的。

    也就是年轻的时候,被长相被好听的话,糊了脑子。结了婚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些年少的非他不嫁,都成了深夜里被自己嘲笑的天真。

    跟一个扛不起重任的男人过一辈子,一个字难,两个字太难。

    郭礼红了眼眶,媳妇这话说到他心坎里头,他没真的哭出来,但心里头还是因为媳妇的话有几分酸涩。大姐已经不为这个家考虑了,其实郭礼早就知道,大姐是别人家的人。

    媳妇有句话没说错,大姐生下小外甥后,就成了杨家人。

    郭春雅为继女摆席,郭礼作为郭春雅的娘家人还是要去的,还得包两块钱给杨可琳。两块钱他们虽给的不情不愿的,但面上还是过得去的。

    机床厂出了一个大学生的事,陈庆牛也听闻,一开始他都没反应过来这里头跟自己的关系。机床厂是个几千人的大厂,陈庆牛跟杨大勇虽然都在机床厂工作,但是平日里也碰不到头。陈庆牛比陈柚大了十岁,他叔走了没多久,郭春雅就带着女儿改嫁。

    郭春雅改嫁后,跟陈家少有来往。虽说在一个厂,陈庆牛到底跟陈柚说不上多亲,他平时也不是游手好闲,都是要上班的,在工位前做好自己的螺丝钉。

    城市户口跟农村户口就是一道天堑,陈庆牛在厂里工作了十几年,他爸妈还是农村人,弟弟妹妹也是农村户口,他自己成了家一边要照顾自己的小家,另外一边也要照顾一下农村的家里人。

    一个寻常人没有三头六臂的,对陈柚的照看很是有限。

    刘月美是棉二厂的一名女工,跟陈庆牛结婚后,两个人在机床厂申请到了单位的房子。住在机床厂家属院,进进出出自然对机床厂的一些事略有耳闻。

    “月美,月美,你等等我,我有事跟你说。”潘大姐的爱人是机床厂的工段长,大小也是个官,不过不管陈庆牛,虽然都是加工车间的,但是工段不一样。

    “潘大姐我人就站在这里,你别急,有什么事?”刘月美跨下自行车,手握着把手,棉二厂跟机床厂虽说近,但从机床厂家属院去棉二厂还是得靠自行车,有了自行车她这上下班是方便多。

    “我是听人说,你男人的侄女念了大学。”

    “你说陈柚?”

    “不是,是杨可琳。”话说出口,潘大姐就意识到不妥,一个姓杨,一个姓陈,算什么侄女。陈庆牛跟杨可琳可以说是没有半点儿关系的,女人抓了抓耳朵,“我这是心急,糊涂。月美、大姐糊涂啊。不过陈柚也回城了,跟你一样在棉厂,这事你晓得伐。”

    刘月美一回家就问陈庆牛,陈柚到棉厂工作的事怎么都没跟她提,怎么说她也是陈柚的嫂子。

    “我也是才知道这样一回事,我知道媳妇你是好心,就是陈柚她不是在棉二厂,她去的是棉八厂。跟媳妇你不是一个厂的,她回来是一宿都没在家里住,就往棉八厂去。”

    刘月美一下子就没了脾气:“好不容易从犄角旮旯里回沪,肯定得好好表现。工作是她现在第一重要的事,不在家里住情有可原。”要她说杨家人不厚道,对陈柚也没说多好,心眼便到没地放去,“那个家她也没有什么好处的,就她那个后爸,就她那个妈。”

    “人家的事,少管。”陈庆牛揽过媳妇的肩膀,“今天你怎么了,我上班前你还叮嘱我,少说话多做事。”

    刘月美比陈庆牛小了三岁,结婚八年生了一儿一女,一家子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去年刘月美去医院上了环,他们响应政策,不打算再要孩子。

    有时候去接孩子,刘月美会碰见杨大勇或者郭春雅。小石头跟两个姐姐的年纪相差大了,跟大姐差了十七岁,跟二姐差了十五岁。不过小石头的日子过得不比别的孩子差,或者说是比其他孩子都要好。

    “这下子好了,他家儿子是赢在起跑线,一家子就养他一个。”刘月美头发崩紧,“我就觉得很有危机感,说起来也不干我们家什么事,可莫名的就觉着很紧迫。”

    “我们伟大的工人同志辛苦了,今天就让我来为您准备晚膳。”

    “德性。”

    杨可琳当上工农兵学员,到底跟他们家没有多大的关系。

    被他们关心的陈柚在棉八厂安顿了下来,陈柚虽然已婚但是刚来的员工没有住房的话要不就是自己解决要不就是安顿到厂单身宿舍去。单身宿舍跟职工家属院还不是同一栋的,单身宿舍是整栋。纺织厂的女工多,陈柚住的这栋楼就是女职工的单身宿舍楼,十来平方的屋子里摆了两张上下铺的床,住四个人,空出来的空间摆了桌子、柜子。

    单身宿舍是没有厨房的,每层楼有洗水房和厕所,在走道的尽头。

    水房是两排水龙头,洗漱在那里解决,厕所就在水房对门。

    陈柚宿舍里头的另外三人,有两个是下乡知青,有一个是高中毕业新进棉厂的,范积极只有十八岁(虚岁),另外两个知青是同一年的都是二十岁,都比陈柚小了一岁。一个是初中毕业生跟陈柚同一年下乡,一个是高中毕业生,比陈柚晚了两年下乡。

    范积极本来是住在家属院的,不过她哥哥结婚,单位的分房一时半会下不来,她就搬出来住到单身宿舍。范积极的大哥也在棉八厂,是六车间的机修工人。她要是不搬出来住,她哥这个婚都结不了。

    没有刚结婚的小夫妻分开住的。

    她一个单身的,在单身宿舍里也能凑合。

    刚来宿舍范积极觉着在宿舍也挺好的,一间屋子只有十平米也没什么不习惯的,在沪市生活她早习惯这种蜗居生活。虽然比家里条件差一点,但是她也很满足,比起下乡的同学,她能留在城里是好事。

    她也不是不愿意建设祖国,下乡是建设,在工位上挥洒汗水也是建设。而且沪市的郊区土地十分有限,真的容纳不下这样多的年轻人,而去外省,路途遥远心里难免有畏惧。

    作为宿舍里唯一一个初中生,胡飞飞心里有点别扭。下乡四年多,她看够了别的知青回城,终于轮到自己,笑容在她脸上好几天都没有落下来。宿舍里的女工,她只有初中学历。当初下乡的时候说他们是知识分子要下乡学习,回城了第一次开会又说他们需要学习。

    下乡的时候,文化太多了。

    回城,文化又不够了。

    胡飞飞感觉自己的脑子都飞走了。

    不过瞧着其他人都接受良好,胡飞飞也是没有多大意见的。下工的时候,胡飞飞忍不住多看了陈柚几眼,“陈柚,你下乡的时候是不是当老师的?”

    陈柚瞧起来一点不像是在乡下待了四五年,陈柚既不瘦得过分也不会有黄气得虚胖,一眼瞧上去就是健康的。

    “当了三个月的临时老师。”陈柚在其他老师请产假的时候代课两个月,之后那女老师又去培训之类的,索性那个学期的课都由陈柚来上了。

    她就当了那样几个月的临时老师,她上课上的不错,但学校里没有空位给她,学期结束后她就又回到大队。

新书推荐: 耀阳 在没有你的世界 落魄千金 大*******廷 奉贤海 万千宠爱 厌世魔尊她既要也要 今夕何夕 [源氏物语]源氏是个女公子 跨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