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歌者是诅咒,也是礼物」

    回顾吸血鬼三千多年历史遗存下的古老书籍,用华丽花体字书写的「歌者」,永远会被小心翼翼打上瑰丽的印记。

    不过是字母连接的简短单词而已。

    “大人。”

    面无表情的简出现在阴影里,烛火跳动的光线落在她瓷白的脸上,呈现出与萝莉体态完全不相符的成熟。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柔软大床上鼓起来的一团,温热且舒缓的轻柔呼吸,金黄卷曲的发丝从被褥间冒出来,是与沃尔图里不相适配的美好安静。

    她已经如此沉睡很久了。

    自从转化被迫终止,没人知道她到底会在什么时候醒来。

    简垂下眼睑,浓而密的长睫挡住猩红眼底一闪而过的嗜血杀意,童音仍旧清脆。

    “卫队已集结完成。”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直到深陷被褥的少女昏迷间,不受控制地轻咳。静候一旁的切尔西立马上前,用温水浸透的棉签温柔地擦拭她干枯发白的嘴唇。

    静谧已久的凯厄斯终于动了,筋骨分明的手指抵上那出被他盯了许久的单词,指腹捻挲。

    “歌者。”

    舌尖轻抵上颚,鼻腔共鸣发音,低缓且优雅的雄厚嗓音在空旷的室内响起。

    凯厄斯表现的很平静,俊美的面上不见一丝波澜。恭敬伫立等候指令的简,与破例允许待在此房间的切尔西,直挺的背脊却愈发僵硬。

    “呵。”

    指腹轻敲额头,一声讥笑,不知讽刺的是谁,背靠御座的男人起身,陡然出现在门前,而那本被阿罗视为珍宝,记录血族历史的希贵史籍跌落燃烧的壁炉,宝石皦玓的书封沾染灰白的碳灰,被橘黄的火舌寸寸吞噬,直至殆尽。

    金线编制的黑袍在幽邃的走廊中翻滚。

    凯厄斯从来不相信歌者的存在,那是懦弱者为后退捏造出的虚伪谎言。

    或者,便于阿罗那家伙操控的捷径。

    昏暗的光线将凯厄斯高挑的影子拉的无限长,纯手工打造的意大利皮鞋与整块切割的大理石地面触碰,发出清脆且富有节奏的踢踏声。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已经过去多少年?

    大概是公元前1300年之前某个时间,亦或是更早,过得太久,那些嘈杂跳脱的黑白线条也逐渐变得了无生趣。

    带领沃尔图里最初的卫队设下陷阱,一步步将如日中天罗马尼亚族群的逼至悬崖,即将完成复仇大计的凯厄斯,享受着亲眼欣赏敌人栋折榱崩的快感。

    直到自称拥有先知能力的女人,携带着窥探的因果律出现。

    亚西诺多拉。

    来自大高加索山脉和黑海以北,草原上的最后一位辛梅里安人。

    游牧民族的女巫,山野生灵的女儿。

    “我会成为您的歌者。”

    她单膝跪地,阳光争先恐后挤入角楼顶端撕裂的缝隙,在光洁的地面上投落大片灰白的线条。

    她的眼神里可能翻滚着愤恨或是爱意,凯厄斯已经记不清。

    他忘记了那个冗长午后,漫漫黄沙裹起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狂风,也记不清那个女人的相貌和嗓音,还有阿罗惊奇到媲美女高音的华丽咏唱调。

    就连气味也平庸,反正都是些杂乱空洞的线条,像是炭笔在白纸上排出的笔触,一成不变的喧豗哗嚷。

    抓到把柄很简单。

    “杀了她。”

    这是凯厄斯亲口下达的命令。

    女人惊恐的哭喊求救,与战马的仰头嘶吼混在一起,黄金与珍珠串成的首饰散落进溅起的黄沙,尖利的银质长矛刺穿告密者的胸膛。

    罗马尼亚派来的细作,以为拥有「歌者」的身份就能获得优待?

    长睫微垂,猩红的眼瞳不带温度地俯瞰,如同神祗默然旁观审判日,鎏金般的长发飘荡在风里,高台之上的凯厄斯,眄视终于愿意压轴出场的幕后掌舵人。

    “你应该温柔些。”

    阿罗捧着手,遗憾嗟叹,眼底却翻涌着试探的打量,“她毕竟是歌者,多么无上美好的存在。”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趁犯人还没死,从她嘴里撬出那群逃亡者的下落。”

    凯厄斯没有和他在这里扮演歌剧的兴趣,待费利克斯为他褪下披风,获得最终权力争夺胜利的吸血鬼长老,重新坐回冰冷庄严的御座之上,亦如此前的十年、百年、千年,黑白的暴虐线条持续翻涌,红宝石般的瞳孔在沉寂中长出淡白色的鳞片薄膜。

    歌者?

    他不需要歌者。

    更不会主动将弱点暴露在别人面前,就连他‘最亲爱的兄弟’阿罗也不行。

    凯厄斯厌恶脆弱的感觉,任何的可能性在萌芽期都会被他无动于衷地扼杀,因而在阿罗试探权力分配时,毫不犹豫选择了让双方都满意的决定。

    与无止境的纷乱比起来,「联系」对他来说虚无缥缈。

    马库斯已经失败了,他不会允许自己同他一样自甘堕落。

    被人类母亲抛弃,懵懂走进沃尔图里的孩子,多诺莉丝·克劳利,她的下场,也应该如同那个女巫,无论阿罗藏有何种私心,最终的结果也只能是走向死亡。

    他能杀死亚西诺多拉,也能成功杀掉她,凯厄斯漠然地想。

    她并无什么不同。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了变化?

    是因为她的呢喃请求,意志力瞬间土崩瓦解?还是意识到害怕失去她的恐惧,胜过践踏规则的愤怒?

    凯厄斯停了下来。

    他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暖色的光线与白炽灯钨丝通电发出的白光,在十字交叉的路口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区分线,就像低贱的坦尼娅·德纳利违背律令权威那天的满月,光影在断裂的木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印记。

    凯厄斯从来都不知道,寡淡的月光还能翻涌出阴凄的血红。

    多洛莉丝躺在血泊里,茂密的长发了无生气地堕染了弥散粘稠的血,天蓝色的眼眸失去了平日的光泽,放大的瞳孔呈现暮气沉沉的灰白,那本该是她的结局。

    生命在流逝,珠宝蒙上霾尘,代表她的彩色线条开始后退,狂躁的黑线占据上风,预料之中,早就停止跳动的心脏,却像是被无形的线扯住了。

    与她有关的一切都清晰。

    指腹间弯曲发丝顺滑的触感,瓷白肌肤下血管跳动的韵律,逐渐高挑修长的的身形,她在他荒芜的穷尽间慢慢长大。

    不过是零星破碎的记忆,感受从灵魂深处涌起的恐惧,凯厄斯从未感到如此可笑,统率特洛伊鏖战抵御入侵,讨伐剿灭罗马尼亚族群,与杀戮共生的他,会有一天,害怕死亡的发生。

    *

    与最初安装的油灯不同,另一条走廊两边的墙壁上安装的是淡色的琉璃花灯。

    那是多洛莉丝自己买的,本以为是成品,收到货后才发现需要自己组装。

    540片花瓣,90朵花。

    她原本是打算给大家一个惊喜,结果躲在被窝里用铁钳子夹一晚上,第二天手抖的抬都抬不起来,一个星期也只做完了三盏。

    最后还是费利克斯在凯厄斯的示意下,喊上圣地亚哥,俩好哥们闲下来就抱着灯,倒挂在城堡的横梁上拧螺丝,就连简和亚克力都被喊来当苦力。

    拖拖拉拉两三个月,才最终赶在圣诞节来临的前一天晚上,拉着远征归来的凯厄斯,给贯通沃尔图里最长的地下走廊焕然一新。

    与稀松平常的黑白不同,凯厄斯能看见它的颜色。

    扭曲的黑色中央,圆润的蓝色花瓣紧簇,几片挨在一起,被草绿色的灯托聚拢,慢慢悠悠流动的曲线,不紧不慢地将暴躁的黑线扒开,就连放出的光,也是圆滚滚的一团。

    顺着光线发散的方向,转过身,凯厄斯平视走来的路。

    亮起的灯光灿若繁星,一切照常的走道却又一切不寻常,星子朝着走廊尽头虚掩着的房间靠近。

    黑白的线条开始有了确切的实体,像是诡幻的素描纸上融入了彩色蜡笔。

    年久到已经陌生的色彩,让凯厄斯感到恍惚,无力掌控的失控感,几乎要将他完全吞没。

    脑海中有声音在警告,那是与血腥、屠杀、暴力、喧噪背道而驰的牢笼。

    随手放进口袋的木头兔子,坚硬的棱角还染着淡淡的血腥味,想要毁天灭地的烦躁感,再次涌上来。

    房间里的切尔西在确认大人已经离开后,小心翼翼地起身想要掩上门,厚重的欧式雕花双开木门慢慢闭合,代表古特洛伊文明无声咆哮的石狮子矗立于门沿上方。

    凯厄斯皱了下眉头,“让吉娜过来。”

    指令脱口而出的瞬间,三千年来阻碍他思绪冥想的怒涛狂澜,此刻好像都成为了怪诞的笑柄。

    凯厄斯终于明白,从决定留下她开始,冥冥之中,命运的齿轮产生了交界,他就已经向命运屈服,亦如三千年前在台伯河畔窥见因果的辛梅里安。

    她是歌者,但却无可替代。

    简跟上凯厄斯飞速前进的脚步,这是与人类完全不同的速度,走道上被扰动的风流簌簌,证明刚才有生物经过的痕迹。

    虽然抗拒,即使烦厌,但却无可否认,

    【多么无上美好的存在】

    “告诉阿罗,”

    凯厄斯越走越快,欢快的彩色褪去,纷繁的黑线再次将他完全包围,熟悉的痛苦折磨理智,但他却从未感觉过如此清醒,

    “为她准备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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