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砖

    一方砚台约莫两斤,便是一人抱一半,亦是十斤的重量加身,别说假装锦沅婷那纤腰细腿的柔弱身子板儿,就是锦清栀自个儿,这重量也是不轻。

    更何况此时日头正盛,抱着砚台出流光殿没行几步,便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满面了。

    “不行了不行了,”锦清栀抱着砚台躲进一颗小树子的树荫下,将砚台随手放在地上,蹲下直喘粗气,“让我歇会儿。”

    晴姝亦抱着砚台放到树荫下歇脚,空出两手后,一手给自家姑娘扇风,一手拿衣袖擦着自己额上的汗,回头望望来时路,还能看见流光殿的廊檐飞角。

    “咱们才走了十之一二的路程。”

    有气无力地吐槽道。

    锦清栀早已在心底将顾承司问候了八百遍,可即便是八千遍、八万遍又如何,只要她还在王府当这个替嫁侍妾,这气就得受着。

    刚刚书房之事着实让她心头一紧,那病秧子莫名其妙谈及孩子的名字,又莫名其妙挑出“清栀”二字,几乎将她裹挟进圆房和露馅的恐慌之中,可偏偏他又只一带而过,仿若真的只是闲聊,不曾深挖一厘一毫,让这一切看来又好似真的只是巧合。

    她在心底不止一遍地问自己,是巧合吗?

    答案不知。

    “那便当巧合罢。”

    与其忧心这,还不如在后面的路演得更小心细致些。

    一番惶惶惴惴的心理斗争过后,她自我安慰道。

    “姑娘你说什么?”

    晴姝见姑娘有些出神,又嘟囔了一句,没听清说的是什么,便问道。

    锦清栀回过神思来,摇头:“没什么。”

    随即将砚台摆整齐后再度抱起:“走吧。”

    说完,跨出这一小片树荫,继续沐浴着灼热的阳光往书房走去。

    晴姝亦抱起砚台跟上。

    再走了小一会儿的功夫,一阵窃笑声忽然很不合时宜地传进她耳中。

    循声望去,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正扭着步伐往她这方走来。

    最中间那人她记得,便是前几日去老夫人殿中奉完茶出来后那个找她茬的人。

    姓什么来着?

    她忘了。

    转眼,这群人便已经来到跟前,三个侍妾,三个丫鬟,每个丫鬟皆撑着遮阳伞为自家主子遮挡烈阳。

    与锦清栀的暴晒形成鲜明的对比。

    “哟,这不是咱王爷跟前的大红人儿锦美人吗?这大热天儿的,娇娇嫩嫩的大美人儿怎地干起了搬砖的活儿?”

    陶书雪摇着手中的纨扇,瞧见“锦沅婷”怀里抱着几坨黑黢黢的块头,一双媚人的桃花眼中盛满了嘲笑。

    说着,执纨扇扇风的手不由更用力了些,送来的风将耳鬓发丝舞起,好不凉爽。

    锦清栀在心底给这个炫耀的女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却是一派淡然:“自有所需。”

    而后不再理会,抱着砚台继续往书房行去。

    “站住!”

    然,身后,陶书雪却将其呵住,随即便听其斥道:“锦美人好大的架子,再怎么说,本妃也是王府的庶妃,你一个小小的美人,见着本妃不行礼便罢了,竟还敢如此狂妄地顶撞于本妃!”

    以身份地位压人是最受用的,上一次这女人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这笔账,她可是记着的。

    闻此厉斥,锦清栀步形一顿,眉头皱起,抱着砚台的手甚至都不由扣紧。

    她锦清栀是豪爽的,洒脱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有仇必报的,可锦沅婷不一样,生长于高门贵族,她是名门闺秀,是温婉慧质的,是娇软楚楚的。

    ——至少对外是此形象。

    此时她是锦沅婷,就必须学锦沅婷的秉性风格。

    “姑娘。”

    晴姝亦在身旁悄声唤她,摇头提醒她不要冲动。

    心底虽气,却只能忍下。

    回身作礼:“妾身给庶妃娘娘请安。”

    陶书雪居高睥睨着低她一头的“锦沅婷”,面上得意不加掩饰。

    不做理会,亦不免其礼仪,只趾高气昂地行过她,往书房走去。

    身后,锦清栀自行站直身子,看着陶书雪离去的方向,深深叹口气。

    “姑娘,让你受委屈了。”

    若是姑娘本性,必不会轻易让人欺辱到头上来,可眼下顶着锦沅婷的身份,不便反抗,这般憋屈,晴姝也替姑娘难受。

    锦清栀沉默半晌,开口时已云淡风轻:“罢了,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只要能全须全眼地走出王府,这点气,她受得,谁叫她被自己的亲爹逼到这份上且全无退路呢。

    “走吧。”

    调整过来后,继续迈步往书房走去。

    待她们走出不远后,这条路上又来一拨人,是庶妃姜妤,及赵良媛、乐良娣三人。

    刚刚在转角处,她们将前方的冲突看得一清二楚。

    “得罪了陶庶妃,这锦美人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咯。”

    穿着青绿色百褶裙的良娣乐轻月手摇锦白纨扇叹道。

    “我看却未必。”

    着妃红色留仙裙的良媛赵蕖欢却不甚赞同:“你们没看出来吗,王爷对这锦美人明显是不同的,从新婚夜侍寝,到后来的随侍,再到其有下毒嫌疑却不追究,哪一样是陶庶妃能比的。”

    哪一样都不能比。

    不止陶庶妃,哪怕包括眼前这位总管王府后院事务的姜庶妃,乃至她们这些个良媛良娣,都不能比。

    乐轻月看着那群人离去的那方,有些怔神:“许是锦美人冲喜嫁入王府唤醒了王爷的缘故罢。”

    似回答赵良媛的话,又似自言自语。

    赵蕖欢却不以为然,但也没再搭乐良娣的话,只对一直未曾言语的姜妤道:“姜姐姐咱们走罢,王爷还等着呢。”

    王爷自来病疾缠身,极少到后院走动,自她们嫁入王府,见王爷的面数拢共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也不知今日王爷将她们都召去书房,所为何事。

    姜妤略有沉思的神色被拉回来,点头应道:“走吧。”

    于是三人又在各自丫鬟的撑伞下继续往书房走去。

    *

    快到书房前,锦清栀瞅着没人的角落,让晴姝将砚台放下,只若是她跑了两趟抱来。

    她将自己怀中的亦放下,只抱了三块便欲转出角落进书房去,然瞧见刚刚那三位侍妾的丫鬟正立在殿外时,又忙闪回身子隐于角落后。

    “怎么了?”

    晴姝不解,问道。

    “陶庶妃她们在书房。”

    锦清栀惊忧道。

    原以为刚刚遇上只是碰巧,没想到她们也是来找这病王爷的。

    晴姝瞬间反应过来:“姑娘是担心她们瞧见我帮你抱了砚台,在王爷面前说漏嘴?”

    锦清栀点头。

    “那怎么办?”

    晴姝愁道。

    这王爷性子阴晴不定的,既下了命令说不得让人代劳,若知晓姑娘忤逆了他的命令,指不定得给姑娘出什么幺蛾子呢。

    锦清栀头大,都说伴君如伴虎,依她看,伴这病秧子亦如伴虎,随时都得提着心吊着胆,生怕被他捉住小辫子。

    瞧着这堆砚台,这么远的路,这么大的太阳,总不能让她再抱回流光殿又抱回书房来吧。

    “罢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先进去再说吧。”

    她只祈愿陶庶妃不要那么傻,去拿这些琐事叨扰王爷。

    在刚刚的三块上再加了两块:“好了我去了。”

    两趟,时间上比三趟合理些。

    于是抱着这五块砚台往书房进去。

    刚进门,便瞧见陶庶妃等三人正站在书案前,顾承司仍手握毛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时不时抬手捂嘴咳两声,气息游离不稳,当是“病情”依旧恼火。

    锦清栀抱着重物,沉重着步子行过小拱桥后,亦去到书案前站定。

    自打进殿伊始,她明显感觉到那三位侍妾的目光在随她移动,似乎有些欠缺善意。

    心里除了担心被这三人捅破晴姝帮了忙外,其他她倒也不做理会,只对着顾承司福身作礼,禀道:“王爷,您要的砚台拿来了。”

    顾承司未抬眼眸,只扭头示意书案右端的空处:“放那儿。”

    锦清栀依令而行,只是书案有些高,十几斤的重量不是她这个“纤纤弱女子”可以一次性放上去的,于是索性先将抱来是五块砚台放到地上,再一块一块摆上桌案。

    娇软美妾的模样演到位了,王爷交代的事情也办漂亮了,沉默半晌,陶庶妃三人也没有言语什么,一切完美。

    心里偷着乐,想着外面还有一堆,又请示道:“还有几个,妾身再去拿一趟。”

    得了王爷病软软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后,福身一礼后又出去了。

    之后殿中一片安静。

    但在顾承司听来,却是此起彼伏的絮叨。

    【王爷要这么多砚台作甚?】

    【哎,召我们来了,又不说事儿,害得我连话本子都看不了,还有我这软腰细腿,站得哟……想念我的香床软塌……】

    【王爷这病瞧着怎么好像更严重了?流光殿口风紧,据说前几日郭御医来把过脉,也不知是怎么说的。】

    性子不同,说话的腔调习惯自是不一样,这些倒也寻常,顾承司也只是过耳听着。

    直到接下来的一声糟言,让他险些失了亲王的涵养:【锦沅婷这个小狐狸精,旁的本事没有,扭腰嗲声地装殷勤献媚骨倒是厉害,可偏偏王爷还吃这一套,男人呐,都一个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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