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铜火锅冒着热气，很快便放在了众人面前。

    锅内清水已煮沸，气泡翻涌着腾起，葱姜被搅动得浮浮沉沉。蔡辽放下锅，甩了甩发烫的手指，又端来一大碗浓厚的麻酱、一碗刚炸好还在冒泡的辣椒油，以及几小碗切好的韭菜花、雪里红等配菜。

    麻酱醇厚的浓香与辣椒的辛辣气味混合着，香得在场每个人都打了个激灵。

    三牛悄悄咽了口口水，瞟了眼锅底，不服气般小声叽歪道：“还没见过这么清澈的火锅底呢。”

    还没等阿铁瞪他，蔡辽已笑眯眯地解释了；“这话说的，锅里本来就是清水啊。我们江家酒楼的羊肉全部手工现切，新鲜的不得了，不用清水还不好吃呢！”

    话音刚落，六山与江牧雪已经拎着四五个盛满羊肉的大盘子过来了。说是“拎”，是因为二人竟然不是端着盘子，而是竖直地提着。

    盘中十分干净，没有一滴血水，嫩红色的羊肉被切成薄厚均匀的长片，全都牢牢紧贴在盘底，丝毫没有要掉落的意思。

    “立盘不倒，”江牧雪笑道，“只有现切现上的羊肉才行。这种羊肉要是用高汤来涮，反而是糟蹋了那股原汁原味。诸位尝尝？”

    阿铁舔舔嘴唇，飞快扫了眼上桌的羊肉：粉白的羊尾巴油、殷红的磨档，还有肥瘦相间大三岔与小三岔，正是手切羊肉最经典的几个部位。加上那烧炭的黄铜锅与竖盘的上菜方式，江家酒楼的羊肉火锅，竟是最地道的北地做法！

    阿铁还记得三四岁时，她被太姥姥抱着坐在桌前，在满桌人闹哄哄的哄劝下吃了人生第一口涮羊肉。这之后不久，她就和父母离开北方故土，千里迢迢来南方临州讨生活。

    转眼间十年过去，关于故乡的回忆都渐渐磨灭，太姥姥已经变为黄土一抔，午夜梦回，连那本以为此生难忘的美妙滋味都快遗忘了。

    怎料到此时此地，她居然还能再次见到如此正宗的涮羊肉。

    阿铁出神地看着铜锅里冒出的白气，直到周围人七嘴八舌地随手捞起一盘肉打算下锅，这才回过神来阻止：“等等等等！听我的，先下这盘羊尾巴油润润锅！”

    粉白色、薄卷状的羊尾巴油被筷子拨进锅中，伴随着一阵气泡破裂的细碎声响，很快就在沸腾的清水中散了开来，一股无比浓郁的羊油香味扑面而来。阿铁略等一会，便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把它们捞了出来。

    只见刚刚还泛着微粉的羊油卷，此时已如鱼肉般白润清薄，瑟缩着，仿佛在急雨中微微收拢的花瓣。阿铁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放在麻酱碗里，裹上满满的土黄色酱料，顿了一会，这才近乡情怯般徐徐送入口中。

    麻酱被精心调制过，花生酱与芝麻酱混合而成的浓郁咸香刹那间充盈口腔，酱汁浓稠而滑润，包裹着羊肉从舌尖滑到齿间。阿铁轻轻一咬，穿过温凉的麻酱，还有些发烫的羊尾巴油软嫩无比，如奶油般在嘴里融化，没有半点膻气，唇舌间只有馋人的奶香味。

    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不，甚至比那还要美味。

    褪色的记忆忽然变得鲜活起来，眼前似乎又看见了太姥姥皱巴巴的慈祥笑脸。阿铁眼睛发红，默默咀嚼了好一会儿才咽下去。

    在她身旁，三牛却已经狼吞虎咽了好几筷子。

    他甚至都等不及吹凉，直接就把烫呼呼的羊尾巴油往嘴里塞，被烫得呼哈呼哈地吸气，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锅里沸腾的气泡。

    太好吃了……！

    这油润的口感，这奶香的味道，这纯粹的羊油香气，纵是嘴碎挑剔的三牛，此时也完全把挑刺忘在了脑后，哪怕被烫的龇牙咧嘴，也要顽强地咽下去。

    要吃快点，才能再夹一……

    “啪！”

    一双筷子毫不留情地打在三牛手上，

    “喂，”阿铁从回忆中脱身，双眼冒火，“你居然一个人悄悄吃了这么多？”

    “没多少，你少管我。”三牛努了努嘴，移开眼睛看向别处，“又不好吃，你们剩了多浪费，我给你们收场呢。”

    “你最好别多吃。”阿铁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起身又下了磨档，其余人则依次下了大三岔与小三岔。

    江家酒楼的那位新掌勺刀功实在太好，所有羊肉都被均匀切成恰到好处的薄，而且完完整整，没有一点下错力道的残缺。甫一下锅，羊肉就自动分开，既没有纠缠在一起，也没有煮着煮着就破散开来。

    刚刚那口羊尾巴油实在美味，一时间，众人都无心聊天，纷纷抻着脖子专心地看向锅中，连三牛都闭了嘴，目光炯炯地盯着锅里漂浮的羊肉，那眼神像是能把锅底都烧出一个洞。

    铜锅内的清水浮起油星，在灯火下泛着油润的光，蒸汽白雾般升腾缭绕。被称为“磨裆”的羊臀尖肉是鲜艳的红色瘦肉，而分别属于羊后腿和羊前腿的大三岔、小三岔，俱是肥瘦相间，红粉粉的精肉中混合着白润润的羊油，在锅中随着气泡上下沉浮，很快变为诱人的熟白色。

    三牛眼疾手快，立刻伸手夹起满满一筷大三岔，胡乱沾了沾辣椒油、麻酱和韭菜葱花等作料，不怕烫似的往嘴里塞。

    刚炒好的辣椒油香辣更甚，麻酱浓香无比，却都无法掩盖这一口滚烫的涮羊肉十足的肉香。

    肥肉奶润软烂，明明全是油脂却一点儿也不腻，瘦肉鲜嫩弹牙，辣味、咸味与浓郁奶香味配合得恰到好处，加上韭菜、葱花与雪里红的特殊香气与鲜脆口感，三牛只觉得嘴里像是神仙开会，各有各的美妙，却又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他吃得浑身冒汗，连鼻子都通气了。阿铁可怖的眼神又瞪了过来，三牛呆了呆，立刻伸手往袖子里一探，摸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子用力扔到桌上。

    “再买一人份羊肉，怎么？没见过慷慨的三牛哥请客？”

    他挺直腰杆，挑衅般又夹了一大筷磨档，瞪着阿铁，不沾酱直接扔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满满的瘦肉细腻滑嫩，弹力十足，就算空口吃也肉香十足，半点都不寡淡。

    “你只多吃了一人份吗？”

    阿铁戳穿道：“这盘大三岔你起码吃了一半！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钱袋子放的一半都是石头。”

    众人愤怒的目光齐齐飘来，三牛哑然，默默把背脊弯了回去。

    哼，有什么了不起。他埋着头，恨恨咬了一下筷子，心想，下回我自己过来吃，我爱吃多少吃多少。

    对了，刚刚悄悄觑了一眼墙上的菜单，羊肉火锅是多少钱来着？想起来了，每人不过才六十文，这一桌子羊肉分明就是极品，就算是皇帝都不见得能吃上，还算划算。

    哪怕抠门……呸，哪怕节俭如自己，也愿意再掏六十文，畅快地大吃一顿！

    *

    如江牧雪预料的那样，羊肉火锅一经推出果然大受好评，街头巷尾，到处都能听见有关的讨论。

    “诶，听说了吗，江家酒楼那羊肉火锅据说特别好吃！”

    “贵？一点儿也不贵，每人六十文……别跑呀，知道人家给你多少羊肉吗？保准让你吃的饱饱的！”

    “江家换了新掌勺真是不一样了，稀奇的新菜一个接一个的上，真想知道他们还能做什么菜！”

    每天从开门到打烊，店里起码三分之二的人都点了火锅，需求之大，甚至连素来勤快的六山都洗不过来用过的锅具了，还是蔡辽临时多买了七八个黄铜火锅，这才堪堪够用。

    羊肉火锅不仅受普通百姓的追捧，就连贺知州都特意腾出时间，亲自来店里品尝了一番。而这又吸引了一小撮好奇的豪族，隔几日就会有一辆华贵马车停在门口，点名要尝尝羊肉火锅。

    江牧雪因此顺势开放了二楼的两间雅间，以招待这些阔别已久的贵客。

    偶尔，她也能看见方宜对着门外的马车发呆，也许是在期待自己的母亲和姐姐也能登门，可惜六山去问了问，年底将至，二人忙于家族事务，想来是无暇前来了。

    羊肉火锅持续热销，酒楼赚的是盆满钵满，不仅还清了外债，积攒下来的资金也终于足够一家酒楼勉强平稳地继续运营下去了。江牧雪在心底默默计算了一番，便让蔡辽贴出了招人公告，不仅招伙计，也招学徒厨师。

    没过几日，就有一对姐妹前来应聘，江牧雪考察了二人一轮，最终收了姐姐进后厨，先从洗菜备菜等简单活计做起。蔡辽则培训了妹妹好一阵子，才放手让她上菜。

    江牧雪默默看着两人，只觉得在不知不觉间，蔡辽已经越来越有掌柜的模样了，而方宜秦晴二人也日益成熟，本来濒临倒闭的江家酒楼，此刻看上去生机勃勃，再也不是那副她一走就不成了的样子。

    明年四月，若是主家不来擢选，便是彻底放弃了临州，彼时她应当早已攒够了银钱，也许，那便是她离开的时候。

    当然，那是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眼下最重要的，是万家冰窖终于开卖冰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