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来了!”
蔡辽居高望远,看清了街道尽头的马车上的“江”字,立即叫道:“主家来人了!我看到马车了!快快,赶紧别扫了,各回各位!”
江家众人愣了半秒,立刻抓着扫帚一个接一个矮身从梯子底下穿过,一溜烟就往大门里钻。蔡辽“欸”了两声,急道:“谁给我扶扶?我还没下来呢!”
六山跑到一半,闻声赶紧折返回来按住梯子。蔡辽收回腿,三两下从梯顶跳到地面上,扶着腰痛苦道:“腰闪了……诶哟……”
“我有膏药。”六山搀着她,“蔡辽姐,我给你去拿。”
“别拿了别拿了,你那膏药上次试吃会惹了多大的麻烦,我可不敢用。”蔡辽脸都皱成一团,挥手赶他,“快去忙你的,这儿我来迎着。”
耳边已远远传来车轮碾过地面的声响,六山点点头,举着梯子赶紧从偏门绕进后院中,在墙根底下小心地收好,又跑到后厨通知江牧雪等人。
“主家来人了!”他匆匆撂下一句,便掀开帘子跑回大堂内。江牧雪心中一跳,将手中刚炸好的红豆沙饼放进碗中,指挥着方宜与秦晴再次检查了一番。
整洁的灶台与锅具,密而不乱的菜架,鲜红的猪羊肉与水灵的大白菜在砧板上摆放的齐齐整整,便是丢弃不要的菜根、下水等,也妥帖地收集在木桶里,地上干干净净,甚至连一滴水渍都没有。
江牧雪起身,将刀架上的几把菜刀柄调成一致的方向,深吸一口气,低头望望旁边的水缸。
清水中,她的倒影依稀可见。数月前芦苇荡中瞥见的伤口早已好全,但脸颊上仍遗留下几道浅浅疤痕,连日来的劳作,亦使她的面容更添几分憔悴,加上朴素的穿着,与记忆中自己还是江家家主时光彩照人的样子大为不同。
视察者千里迢迢自沧州赶来,应当并非身负重任、能时常得见自己的高层。今早她又细细用面脂掩盖住了眼角的小痣,照她如今这模样,想来那人也是认不出自己的。
江牧雪心中安定,拿起筷子,将红豆饼一个个夹入油锅中继续煎炸。
酒楼门外。
“吁——”
车夫一拉缰绳,马车在全无积雪的路面上徐徐停下。车帘掀动,一名身着华裘的中年女子缓缓下车。
蔡辽勉强直起腰,迎上前伸手欲搀扶她,殷勤道:“欢迎欢迎,路途遥远,辛苦主家来视察了!我是代掌柜蔡辽,怎么称呼您?刚为您泡了热茶,进去先喝一杯暖暖身子吧。”
那女子瞥瞥蔡辽,无视她的手,自扶着车身站定,接着便抬眼以挑剔而审视的目光自上而下,一一扫过酒楼的门匾、立柱和地面,好一会儿后才道:“我叫莫狄,主家那边叫我莫姑姑。”
不等蔡辽回话,她便径直走到柱子边,随手用指尖刮了刮刚上的蜡,迈步走进大堂,道:“新上的?”
“是,莫姑姑,”蔡辽赶紧落后半步跟上,亦步亦趋道,“前阵子楼内日常修整,就……”
“前阵子?不是刚收到主家来信那日,知道我要来才上的蜡么?”
莫狄随口打断她,抬头望了望楼内陈设,转着腕上玉镯慢慢道:“以后我的问题,想好了再回答。”
“是、是。”蔡辽心中暗道麻烦,当即决定闭嘴不多话了。
莫狄背手在大堂内转悠,鹰一样的眼睛检视着楼内众人和所有陈设,桌椅地面、窗户扶手,雅间屏风底部微小的破损,就连地砖上的小缺口都没放过。她一面看,一面时不时露出看穿了什么似的、带有淡淡嘲弄的表情,却半句话都没说。
大堂与雅间看完后,莫狄鼻间哼了声,蔡辽胆战心惊地为她撩起通往后院的帘子,跟着她走向厨房。
“这就是后厨了,我们掌勺和厨师正在忙呢。——连棠,方宜,秦晴,这是主家来的莫狄,莫姑姑。”蔡辽笑道,“您今日留下来用饭吧?我们楼的羊肉火锅卖的可好了。”
江牧雪正与方宜抬着一大块羊肋排,用清水洗去上头的血沫,闻言抬头看向来人。
莫狄的视线滑过她们,就像滑过一团空气,落在了旁边的菜架上。她挑拣着分门别类放着的蔬菜肉蛋,偶尔俯身嗅一嗅,询问蔡辽何时何地进菜、后厨清扫规范等细节。
蔡辽一一回答,莫狄显然十分熟悉江家的规矩,立刻便挑出了其中不对的地方,冷声提醒。
江牧雪注视着她的背影,从发饰一直看到鞋尖,直到方宜轻声提醒洗好了才回过神来。
她握着洗净的肋排摆到砧板上,利落地用刀斩成几段,心中盘旋着一个疑问。
……莫狄,她是谁?
能被主家派来视察的人,自然不会是底层的无名小卒,观其年纪,起码在三年前也该跻身中层了,江牧雪便是没见过样子,也该听过名字。可她在脑内搜索一番,却对莫狄二字毫无印象。
还未等她再细想,莫狄忽然拍拍手掌,转身看来:“掌勺何在?”
“是我,”江牧雪抬头看去,“怎么了?”
“蔡掌柜告诉我,你并不是江家出身,而是小地方的酒楼掌勺,半路来了这里。”莫狄上下打量着她,“你如何能做我们江家的掌勺?”
这话问得毫不客气,江牧雪心道自是因为我是你的家主,面上只谦虚说:“我来时楼里只剩两名学徒,我经验更多。”
莫狄点点头,不置可否,转身对蔡辽道:“行了,别围着我转了,把你们全楼的人都叫出来。”
*
上午,江家酒楼难得地大门紧闭。
大堂内,莫狄端坐在桌边,面无表情地看着酒楼众人从各处汇集,彼此紧挨着站定。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窃窃讨论的声音完全停止,才不慌不忙地开口:
“你们临州分酒楼的事,主家前段时间有别的要事要忙,这才耽误了。我今日既然来了,就是为了来弥补各位,希望你们不要再对主家徒生怨气。上下一心,才能走得长久。”
众人面上一喜,纷纷说“不会不会”。
“——但是,”莫狄话锋一转,“你们有这一遭,也全赖前掌勺赵瑛儿,她前段时间若不来沧州莫名其妙地大吵大闹,主家又怎会心寒?我实话同你们说了,上头的人虽然不至于放弃你们,但心中始终是有几分芥蒂的。”
这话说的,给了糖后又给一鞭子,让刚刚喜悦的众人立刻收敛了神色,低下头,喏喏地应着。江牧雪却是忍不住悄悄打量起莫狄来,心中思忖着这人究竟是谁。
赵瑛儿不是会莫名其妙大吵大闹的人,她知道赵瑛儿的事,但只知道个大概,还能准确说出规范分酒楼的条例,应当是江家中层不假。
难不成,是未来的自己从哪儿提拔的?
莫狄说完刚刚那段,抬手喝了口茶,放缓语气,又道:“我也是地方酒楼出身,知道你们受连累,辛苦。我虽同情你们,但毕竟是代表主家而来,主家的态度便是我的态度。别人做八分便可,你们如今得做十分、十二分,才能求得一样的补助。这算我好心告诉你们的,希望你们接下去好好表现,莫要浪费了我一番心意。”
“自然,自然!”蔡辽走上前为她斟茶,连声保证道,“莫姑姑心善,我们绝不会辜负您的好心。您接下去还想查看什么?我们全力配合。”
莫狄看着眼前众人,从头到尾扫视一周,最后锁定了江牧雪。
“接下去本来该是查查账、调查经营情况,老生常谈的那些东西罢了,我也能早日回去过年。”
她摇摇头,微嘲道:“谁知堂堂江家酒楼,竟然让一位外人做了掌勺,实在是荒唐。我少不得要多费工夫,考验一番。”
“您想考什么?”江牧雪笑道,“尽管考吧,不会耽误您过年的。”
莫狄稀罕地看了她一眼,道:“话别说的太早,你要知道,你表现的是好是坏,可是直接影响你们酒楼能拿多少援助的。”
要是能让你考倒,那我还做什么江家家主?江牧雪腹诽,面上仍笑着说:“我知道。”
莫狄凝视着她,耷拉着的眼睛精光四射,压迫力十足,然而视线对准的年轻女人却丝毫不怵,坦然地、甚至是兴趣盎然地回看过来,像只跃跃欲试的豹子。
“好吧,看来你很有信心。”莫狄忽然笑了,“既然如此,后天便先做一碗佛跳墙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