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嗜吃，曾说“既有文状元、武状元，为何不能有食状元”，兴之所至设下了厨艺大比，拔得头筹者，可得“天下名厨”称号。江牧雪的外婆便是当年魁首，先皇御笔至今还悬在主店大堂内。

    大比只办了一届，便被众谏官以奢侈无度、浪费粮食叫停，先皇无奈，只得将厨艺大比设置为十年一次，以示退让。算算时间，下一次大比就在两年后。

    江牧雪心头微冷，又问起长公主的宴席究竟发生了何事，江家受了什么责罚。鱼肆老板却也说不清楚，只道江家的丑事自然被江家捂着，旁人哪能一五一十全都知晓。

    连翘已等在店外，百无聊赖地踢石子玩。江牧雪压下潮水般的思绪，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询问了临州境内是否有江家酒楼，得到主城内似有一家的答复后，这才心事重重地道谢离开。

    无论如何，江牧雪想，她都必须要重返主家，参加大比，再次成为“天下名厨”。若是失去这一称号，碰上虎视眈眈的后起之秀商家，江家或许就要彻底衰败了。

    然而临州离主家所在的沧州十分遥远，她一无银钱，二无通行名牒，想自己回去并非易事。为今之计，就是先设法到达临州主城内那家分酒楼，亮明身份，运用自己的势力回去。

    只是……江牧雪迟疑了一瞬，她到底是为何流落在外、又为何浑身伤痕，仍然是一团迷雾。若是自曝身份，带来的究竟是帮助还是危险，犹未可知。

    较为稳妥的办法是乔装打扮，使用假身份进入分酒楼。按惯例，江家每年四月在各分酒楼都有内部竞赛，选拔出好苗子送回主家培养。她只要在擢选中胜出，自然而然便会被提拔回主家。而在擢选前，她也有时间调查这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所以，她现在需要做的便是养好身体，再备好前往临州主城的银钱，这之后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心下稍定，江牧雪只觉得胸膛松快了不少。

    时近中午，太阳正盛，街道上人少了许多，然而前方却依稀传来吵嚷的人声。连翘年纪小，当即便被勾的好奇心大起，牵着江牧雪的手就往声源走。

    越走路上行人越多，二人跨过拐角，眼前赫然便是一座人声鼎沸的酒楼。

    店内熙熙攘攘，店外大门左侧支了一个小摊，两个伙计忙碌着分发什么。摊前排了一条长队，不时有人手捧一个小盅从队伍最前方走下来，飘香四溢，引得排队的众人眼巴巴地盯着。

    店门另一侧则摆了一张桌子，放着笔墨纸砚，有零星几人围在桌前写字。

    “诶，姐姐，他们在免费发豆腐呢！”连翘仗着身材小，灵巧地钻进人海里跑过去看了一眼，又钻回来和江牧雪分享情报。自从开始和她学做菜后，连翘便规规矩矩地喊她姐姐。

    江牧雪正抬头望向牌匾，上面“商记酒楼”四个字端正大方。冤家路窄，她腹诽一句，看向连翘：“想吃？”

    “不吃白不吃。”连翘拉着她去队尾排队。

    伙计手脚麻利，很快就排到了她们。二人各领了小盅，看着小二用刀在砂锅中轻轻划了几刀，便把拇指长的一小块豆腐剜了出来，小心地放进盅里。

    豆腐乳白滑嫩，犹如凝脂，随着人的动作在碗底微微震颤着，只消看一眼，都能想象出它在嘴里抿碎时柔软的口感。

    “商家豆腐，二位吃好。要能尝出来究竟用了哪几种食材，便去右手边写下。我们少东家说了，答案正确，可兑换铜钱三百文！”

    江牧雪挑挑眉，不由得暗自赞叹这位对手造噱头的好手段。料想敢让旁人猜的也不会是什么独门秘籍，赏钱也不多，她无需藏锋，干脆便从敌人那里得来第一桶金好了。

    “哇！这么多！”旁边的连翘眼睛都亮了，立刻看向江牧雪，“豆腐罢了，左不过用肉汁炖煮几下，姐姐你这样厉害，绝对尝得出来，我们要发财了！”

    江牧雪薅了几下她的头，刚想说什么，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她回头看去，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年轻男子。

    他身着简朴的粗布衣，戴着斗笠，用面巾遮住了下半张脸，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狭长、深邃，眼瞳如墨般漆黑。

    “你笑什么？”连翘皱着眉往后看，不满道。

    “没什么。”男人懒洋洋道，“你听错了。”

    连翘懒得理他，和江牧雪走到一旁树荫下，开始专心致志地品尝起这价值百文的豆腐。那男人也端着盅走过来，却并不吃，只是望着眼前的队伍。

    江牧雪抬腕，将豆腐送入口中。

    唇舌咀嚼间，一股醇香清正的豆香味霎时充满了整个口腔，碎豆腐从舌头左侧滑到右侧，细腻、绵滑，轻咬起来毫无阻碍，仿佛什么都没咬到一般。在豆香味过后，便是悄然出现的肉汁咸香味，只有选刚成熟的小公鸡，再用文火炖煮两个时辰以上，才会有如此顺滑的口感。

    江牧雪仔细感受，从中分辨出了竹荪微妙的清香、白菜的甘甜，以及微甜的枸杞味道。几种食材各有各的滋味，其精华全部汇聚在了这一口豆腐之中，没有谁盖过了谁的风头，而是互相衬托，更添其风味，让人口齿生津。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为什么会有一点淡淡的……胡椒味？

    虽说没有多么有碍风味，但还是稍显突兀。难道是三年过去，流行的口味变了？

    江牧雪微微摇头，走向大门右侧的桌子，归还小盅，提笔在纸上留下了几道食材，想了想，最后还是将胡椒添了上去。

    看桌的伙计脸上堆着热情笑意，拿过纸扫了一眼，露出夸张的遗憾表情：“姑娘，没猜准呀。十日后还有机会，再来尝尝，再猜一次！”

    连翘难以置信，道：“怎么会！”

    江牧雪在面纱后亦露出诧异神色，但转念一想，或许这商家只是想造噱头，其实根本全无兑现念头。

    这倒并不稀奇，但一想到这样毫无诚信的人还想与江家作对，她不禁生出鄙夷之情，冷冷道了声“无信”，便拉着想发作的连翘走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身后，那个戴面巾的男子得到的也是“回答错误”的回复。但他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桌前，仿佛压抑着万分怒气，语调森冷道：“再说一遍。”

    “诶呀，小哥，真不巧，就是猜错了……”伙计赔着笑，做手势让同事赶紧叫来掌柜，以防面前的男人愤怒暴起。

    掌柜匆匆赶来，将他迎进店内某个空房间，嘴里仍是同一套说辞。

    男子冷笑一声，摘下斗笠，扯掉面巾，一张俊朗非常、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的面孔顿时显现出来。浓眉深目，两眼中寒星闪烁，嘴唇因怒气微微抿着，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岁。

    “你……”掌柜差点咬到舌头，瞪大双眼，声音颤抖道，“……少东家！”

    传言是真的！

    这位商家新官上任的公子哥商争玉，大家伙暗地里悄悄叫着的玉面阎罗，果真会暗访手下的酒楼，就连这平武县城的小小分酒楼都不放过！

    前途就在一念之间，掌柜心念电转，立即扭头训斥一旁的伙计：“小兔崽子，活得不耐烦了是吧！有眼不识泰山也就罢了，纸条写了什么字都看不清，你这两只猪眼睛……”

    “够了。”商争玉不留情面地打断他，道，“你上信说平武县猜中食材的人不在少数，从主家得了许多兑现的银钱。我只问你一遍，你究竟有没有兑过一分钱？”

    “兑了，自然兑了，这可万万不敢欺瞒少东家！”掌柜哀声道，“您去账房查账，小的一分一厘都不敢私吞啊！”

    情真意切，仿佛他真蒙受了多大的冤屈。

    商争玉嗤笑一声，倨傲地扬起下巴，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嘲讽与兴奋的神情，配上他犹带几分少年气的脸，又天真、又残忍，叫人心惊。

    “我可是知道你们这些老贼的把戏，”他道，“待会等我找到了阴阳账本，你可知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这，我……”掌柜额上满是冷汗，嘴唇颤抖着嗫嚅半天，最终扑通一声直接跪下，痛哭道，“少东家，是我鬼迷心窍，是我一时糊涂，您大人有大量，我……”

    商争玉懒得再听，挥了挥手，门外立时走来几个仆从，将哭得涕泗横流的掌柜带了出去。而他徐徐落座，看向旁边吓傻了的伙计，道：“过去的也记不清了，就说今天，有没有人猜中了，你却没有兑钱？”

    “有、有，有一个。”伙计忙不迭点头，生怕落得和掌柜同样下场。

    商争玉冷笑：“只有我？”

    “不，不是，少东家给的是正确的食材，只是、只是今日错了……猜对的另有其人。”

    “什么？”商争玉皱眉发问，“难不成你们还敢私改食谱，连食材都要换成便宜的下等货？”

    “您误会了，少东家！”

    伙计顿了顿，小声道，“今日后厨新来了一个学徒，不小心碰了胡椒碟，有些粉末便落进了豆腐锅里，大概只有小半个汤匙的量。我们想着锅那么大，绝没人能尝得出来，便没有管。”

    “因此，今日正确的食材，除了竹荪、小公鸡、白菜、豆腐、枸杞外，还应当有……胡椒。”

    煮豆腐的大锅是特制的，直径足有一米，半个汤匙的胡椒粉末融进汤水里，就仿佛倒一罐盐在池塘中，普通人是无法尝出来的。

    而能尝出来的，要么是万中无一的天生饕餮舌，要么，就是经验老道的资深厨子。

    不论是哪一种，商争玉都需要此人加入商家酒楼。

    他道：“是谁？”

    “一位姑娘，戴着纬帽，身边还跟了一个小女孩……”伙计道，“就在您过来写食材前没一会儿，她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