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不喜欢吃糖。
糖要么是甜腻腻的,要么是酸不拉几的,要么就是齁嗓子的,只有小孩子才喜欢吃这种东西。小七今年七岁,会用毛笔默写古诗,会帮邻居家不认字的大叔写几封短信,早就过了爱吃糖的年纪了。
在尝到江家酒楼的桂花梨汁糖之前,她一直这么坚信着。
过去许多天了,小七还能回想起那日的情形:普普通通的傍晚,她照例和小伙伴手拉手去酒楼吃饭。她坐在对门的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扒拉碗里的饭菜,时不时望向门外的天空。天上阴沉沉的,只有低垂的暗色浓云,不见一点霞光。
其他小孩埋头苦吃,谁都不说话,酒楼里的大人们也不说话,大家好像都在期待什么,又害怕什么。在这样一片长久的寂静中,一个女人端着盘软糖走了过来,在每个人碗里放了一块,行云流水,就好像走在麦田中随意地播下种子。
黑乎乎的……小七用筷子夹起软糖,在昏暗的天光与烛火下端详,思索着要不要咬一口。
“嗒。”一声轻响,是那个陌生女人端起烛台,将许多新蜡烛点燃。橙黄色的火光幽幽闪烁,大堂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那些黑暗之处被照亮后,酒楼显得格外宽敞。
小七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碗中的糖饴,轻轻“哇”了一声。
琥珀般的花形糖饴内部,一朵朵桂花静静盛放其中,有的舒展,有的害羞似的合拢,让小七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早上背的句子:“皆若空游无所依”。她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此刻都和她一样,面带惊喜地观察这块展露美丽卖相的软糖。
但是漂亮有什么用,味道才是最重要的,也许它就和以前那些糖一样中看不中用,她不才喜欢吃糖呢!
小七哼了一声,将糖饴整块丢入口中。
软弹弹的梨汁糖在口腔里滑溜溜地翻了个身,她大口咀嚼着,牙齿咬下去,先是感觉到了一阵微妙的凝涩感,还未等她判断自己喜不喜欢这种口感,刹那之间,另一种不容忽视的芳香在嘴里爆开,是桂花和梨子交织在一起的清甜香气,如此馥郁,却半点也不显得强势呛人,柔柔的、淡淡的,像是小溪流水连绵不绝,一下子就从舌头滑进了胃里。
而味道,更是一点也不甜腻,一点也不酸,一点也不齁嗓子!甜味就像它的香气一样,淡雅清爽,恰到好处,咽下去之后,嘴里只有微微的回甘,并不会发涩发粘,让人吃了一块还想吃。小七觉得如果自己是只小蜜蜂,花蜜一定就是这样的味道。
那一刻,她心中冒出了新的念头,也许……也许她也不是那么不爱吃糖。
一直到第二天上学,她都在反复回味那种奇妙的滋味,越回想,越觉得有什么冲动在胸膛里生发,心中积攒了许多的话要说。带着一丝炫耀意味,小七望了眼台上低头吟诵课文的夫子,悄悄拍了拍同桌的肩膀。
“你知道吗,我昨日吃到了可好吃的东西啦!”小七神采飞扬,压低声音形容江家酒楼试吃的桂花梨汁糖是多么的“惊为天人”、“震古烁今、“惊天动地”……
把会用的成语说了个遍,小七才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住了口。同桌只回答了她三个字:“我不信。”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你太夸张了,越说越假。”
“我哪夸张了!”小七下意识提高声音反驳,然后飞快地捂住嘴,瞥了台上的夫子一眼。夫子早已察觉到底下的小动静,不满地让她们去门外罚站。
学堂院中也有一棵巨大的桂花树,枝繁叶茂,香气逼人,从前小七只觉得怪香的,现在她觉得……她觉得口水都要落下来了。同桌还在耳边小声抱怨被连累罚站,她狠狠吸了一大口桂花香味的空气,道:“你不信,我今天放学请你吃!”
那天放学,轮到接送孩子的蔡辽站在学堂门外,看向面前一群叽叽喳喳的小萝卜头,纳闷地数数:“一,二,三……五,六……十一、十二……怎么多了这么多人?”
与快乐的小七不同,曹夫子烦透了江家酒楼。因为这劳什子的“桂花梨汁糖”,他在学堂兢兢业业教了十几年书,学生们的纪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差过。
每天上课,他只要在低头看书的间隙突然扫视一眼,就能见到好几个人悄悄把头埋下去,再一抬头,腮帮子鼓鼓的,嚼着、抿着、含着,自以为很隐蔽地偷吃着。直到教室里都飘起阵阵甜香,学生们才故作冷静地看向讲台,眼神坦坦荡荡,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干。
若说上课还有所收敛,课间更是不得了了,几乎整个班的孩子都围在一起,将每个人手中叠好的小纸包掀开,将那些软糖一一排好,手上点着,嘴里念念有词:“小兔子、小狗、小鸟……啊,我又没有锦鲤!”
“我也没有。”
“蔡辽姐姐说一天只做八个锦鲤,因为锦鲤的模具容易坏,没有很正常啦。”
“唉,我什么时候才能买到锦鲤呀!我邻居家的哥哥说他有次买到了两个锦鲤呢,可以拿去免费换两包糖。”
曹夫子抚摸着下巴上的白胡子,假装喝茶,其实在心中暗暗冷笑:什么模具容易坏,无奸不商,这江家酒楼故意造噱头呢!为的就是骗这些小孩儿的钱,让他们天天去买糖吃,期盼着能买到珍稀的锦鲤糖。
还是商家酒楼好,便宜、量大、实诚,不搞这些小花招。今年丰收节,自己怎么也得给商家投上一票,让他们主办流水宴。就算不是商家,那也不能是江家,瞧瞧那群人是个什么样子,真是可恨!
然而更可恨的还在后头。
一天清晨,他早早地踏着露水赶到学堂,准备在课前整理一番书架,却见院内那棵大桂花树上,学生们像小猴群一般攀在树枝上打桂花,树下还有别的孩子举着篮子接,分工明确,一看就是早有预谋。
“胡闹!”曹夫子大发雷霆,在廊下踱步训斥,从这头一直训到那头,“来学堂不念书,爬树、打桂花、偷吃零嘴儿,像什么样子!你们这些小皮猴,夫子们不在,你们摔了怎么办?”
学生们顶着凳子老老实实地罚站,眼睛却不住地往桂花篮上瞟。曹夫子见状,气得胡子都绷直了,对着刚刚爬得最高的小七道:“你说说,你们究竟想干嘛!坦白从宽,要是说谎,我就告诉你爹娘。”
小七可怜巴巴地不说话,还是旁边她的同桌小声道:“我们偷听到江家酒楼的人聊天,他们说马上要下雨了,桂花会被雨水打落,以后收花成本变高就做不了太多梨汁糖了。我们就想着……”
“想到学堂里有一棵桂花树?”曹夫子怒道。
孩子们左右对视一眼,诚实地点了点头,头上的椅子滑落在地,廊下响起一连串的“扑通”巨响。
这真是、这真是……
这真是他曹夫子教过最不像话的一届学生!
那江家酒楼,他今天绝对要亲自找去看看。一来调查究竟是什么灵丹妙药,把他的学生们都迷得五迷三道的,二来就是要拿出夫子气派,好好说道说道,让他们别再把主意打到孩子身上。这□□商!
又是一天放学时分,蔡辽用手指点着孩子数数。“一、二、三……咦?”
她顺着指尖看去,队伍最末,曹夫子抚摸着胡子,一双正气凛然的眼睛直直盯着她,毫不避违,像是下一秒就会喷火。
蔡辽满脸讪笑,心道不妙,惴惴不安地领着这一老一群小回到酒楼。孩子们吵嚷开了,纷纷赌咒祈愿自己今天是获得锦鲤的幸运儿,而曹夫子挑剔地用袖子拂了拂凳子坐下,在心底构思待会应该怎么引古援今,教育教育这些奸诈小人。
满肚子草稿还没打好,就有伙计拿了一个小纸包放在桌边,说了些客气话。曹夫子看也不看,随手拿了一颗丢进嘴里。就是这毫不在意的一咬,怒气冲冲的胡子放松了,低垂沉思的眼睛睁大了,曹夫子愣愣地继续咀嚼,那些未完成的长篇大论骤然浓缩成了两个字:真妙!
芬芳,馥郁,清雅,甘甜,让人想到群鸟飞起的山林间,那一汪落满了鲜花与野果的泉水。
桂花梨汁糖,真是好吃的不得了!
曹夫子吃了一颗又一颗,直到纸包内只剩下最后一颗。他恋恋不舍地摩挲了一会,刚要放进嘴里,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收回手再看一眼。
指尖捏着的糖,是活灵活现、胖乎乎的锦鲤形状。
“劳驾,”曹夫子举起手来,向蔡辽挥了挥手中的糖饴,“这是锦鲤,老夫能不能免费再兑一包?”
作为满城学堂里风靡的小零嘴,梨汁糖的热度渐渐从孩子们那里传递到了大人身上。
商争玉这天照例来视察商家酒楼,就见满堂食客吵吵嚷嚷地喝酒、吃菜,仍是过去热闹兴隆的景象,但仔细看去,好几桌人手边都放着一个小纸包,时不时就从里捏出一点蜜饯似的东西扔到嘴里。空气中除了诱人的菜香,似乎也隐隐多了些甜蜜的花果香气。
莫非是这几日外出调查敲定丰收节菜单时,城中恰巧又出现了新的蜜饯铺子?倒是可以合作一番。
商争玉这样思忖着,满脸笑容走向其中一桌人,问他们饮食如何,可有不足之处,寒暄一番,这才切入正题:“几位买的这是哪家铺子的蜜饯?我瞧着眼馋,也想去买来尝尝呢。”
“诶呀,商公子,这可不是蜜饯,是桂花梨汁糖。您要是想买,可得明天早早排队去。”客人笑道,“江家现在每日限卖两百份,晚了可就只能瞪着眼干着急咯。”
“江家?你是说,江家酒楼?”商争玉疑道。
“对呀,江家酒楼!也是奇了,半个多月前还是那副半死不活快倒闭的样子,这不,一下子又找着门路了,据说啊,他们还打算参加丰收节流水宴,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想再争夺主办权。”食客啧啧称奇,随即马上保证道,“不过我这一票,肯定是投商公子的。”
商争玉微笑着拱手道谢,缓步离开,表情却渐渐冷了下来。本以为流水宴主办权已是囊中之物,江家却莫名起死回生,此间定有蹊跷。
次日,天幕阴沉,空气中泛着水潮味,商争玉梳洗完毕,换上外出常服,朝江家酒楼的方向缓缓前行。
凉风呼啸,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