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州产蟹，现下正是秋蟹上市的时节，鱼肆里随手一指，捞起来的螃蟹个个都是膏肥黄润，肉质鲜美，价格也公道。

    而蟹粉可以提前制备好封存罐中，起码能保存半个月往上，主菜选择蟹粉捞面的话，在丰收节当日只需煮好面条，再将蟹粉一浇，既方便又省事，完美满足了江牧雪的需要。

    江牧雪起锅烧热，大勺一挥，舀起满满一勺菜油倒入锅中。熬蟹油用的底油有讲究，不能用猪油等荤油，以免掩盖了蟹香，而必须用菜油这样没什么香味的油。

    此时油锅不断升温，江牧雪把手掌摊开，朝着锅上方的空气虚虚一拂，掌心传来热意，是油温到了。她把刚刚准备好的葱姜放入锅中，接着又将盘中高高垒起的蟹壳全部倒入，盖上锅盖，吩咐蔡辽抽出柴火，便用小火慢慢熬着。

    待两炷香后，她揭开锅盖，油香扑鼻而来，众人难以自制地深吸了一口气，在这一呼一吸之间，嗅觉、味觉、舌尖上的触觉等各个感官联合起来，他们仿佛已经咬到了满口蟹肉与蟹黄。

    “我感觉我从来没吃过螃蟹。”蔡辽举起大拇指，“连棠，你是这个。”

    江牧雪笑了笑，并未答话，将油倒入纱网中过滤。微黄的菜油浓缩了螃蟹美味的精华，此时变为一大碗金澄澄又略微发红的蟹油。她另起一锅，倒入这满碗红玛瑙般澄澈的蟹油，放入姜末翻炒几下，便拿起备好的蟹黄蟹膏，扬腕潇洒地全部倒入锅中。

    热油“滋滋”作响，自锅底不断向上泛起一个个小气泡，江牧雪用木锅铲快速而有节奏地翻炒着，同时又小心地不把大块蟹黄炒散。鲜香味在高温下猛地爆开，这香气如此富有攻击性，叫人怀疑就是捏住鼻子捂紧嘴巴，它也会不服输地往耳朵里钻。

    满厨房都是响亮的油锅声与翻炒声，锅内蟹油变得更加鲜艳而浑浊，是极小部分蟹黄蟹膏融化所致。江牧雪依次倒入蟹肉、花雕酒和一小勺陈醋，进一步去除腥气、提升香味，直到蟹油再次变得透明澄澈，她加入盐糖调味，这一锅蟹粉才算大功告成。

    江牧雪放下锅铲，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回头望向身后愣愣看着锅的一排人：“愣什么，面煮了吗？”

    “诶，这是现在要吃的吗？”有人怯怯问道，“不装起来备着等到丰收节吗？”

    “当然了，自己人先尝。”江牧雪道，“快来人煮面，然后把门外头那些偷看的贪吃小鬼送走，我们来吃独食啦！”

    “我也想吃！”门外趴了一地被香味勾引过来的小萝卜头，闻言纷纷作势嚎啕大哭起来，“蔡辽姐姐，你们背着我偷偷吃好吃的！”

    蔡辽抬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一手提溜一个把他们全赶到大堂里：“对不住啊各位，今天就是要背着你们吃顿好的，想吃啊，想吃回去跟你们大人说，过几天的试吃比赛记得选江家赢啊！”

    *

    大堂内，桌上摆了七份热气腾腾的蟹粉捞面。

    面是装在小盘子中的，正是以往照着流水宴托盘专门定制的尺寸。米白色的捞面被盘成一个圆乎乎的小包形状，顶上浇了油润金黄的蟹粉：橙红色的大块蟹黄、被炒成浅棕色的蟹肉与黏黏糊糊的蟹膏融在一起，却毫无别的酒楼做出的勾芡感，黄澄澄的蟹油顺着面条纹路向下淌，把缝隙都洇得油汪汪的。

    蔡辽趴在桌上，转着盘子从各个角度不住打量这份瞧上去就美味无比的捞面，捏着筷子，一时间都不忍下口。还是江牧雪看不下去，催促她趁热快吃，她这才下定决心般开始搅拌。

    筷子刚一插下去，厚实的蟹粉就缓缓往两边流淌，蔡辽觉得如果她凑得够近，都能听见蟹黄与蟹膏滑动时“咕叽”的声响。面条渐渐披上了一层金黄，蟹香味随着搅拌愈发浓郁，她深吸一口气，往嘴中送入了一大口蟹粉捞面。

    鲜。

    活了二十几年，蔡辽好像第一次才知道这个字，代表的究竟是怎样无与伦比的味道。

    蟹油如此丰润，让她整个口腔都是滑滑的，舌尖最先感觉到的蟹黄，大块的，微硬的，然后是胶质的肥厚蟹膏，最后才是劲道的捞面。

    口齿咀嚼间，蟹黄被碾碎后溢出更多油香，甘鲜微咸，咬起来内里如细沙一般，粉粉润润，辅之以面条的微甜味，再加上蟹膏又粘又软的奇妙口感，鲜香无比，油润滑口，稍不注意就往胃里钻。螃蟹能体现的所有的美味，都在这一口中尽数展露了。

    蔡辽倍感珍惜地嚼了又嚼，这才恋恋不舍地吞了下去。桌中央放了一壶蟹醋，她拿过来往碗中倒了一小勺，搅拌均匀后再次尝了一大口。醋酸味将蟹油味压了一点，味道却更显清爽不腻口，香味也被醋味激得更浓几分，蔡辽越吃越饿，三两下就把这一小碟捞面吃得精光。

    “这比瑛儿姐做的还好吃，就是江家家主，那个江什么雪来，怕是都没我们连棠手艺好。”她咂摸着嘴里的残香，美滋滋地想，“商家酒楼那些下三滥，等着吧，过几天叫你们好看。”

    她幻想了一番复仇的痛快场景，又记起不久前江家酒楼还是那副吃了上顿没下顿，差点集体喝西北风的样子，而现在，不仅桂花梨汁糖卖的红红火火，就他们几个虾兵蟹将都敢准备丰收节了，真是难以置信。

    她扭头看看吃相斯文的江牧雪，突然觉得心里有特别多的东西想要抒发，却一时难以表述，只好放下碗，诚挚地握住了江牧雪的手。

    “连棠，”她双眼脉脉含情，把江牧雪肉麻地扭过头，借着喝水避开对视，“你对我们实在是恩重如山，真的。要不你以后做我干妈，我孝敬你好不好？”

    埋头苦吃的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江牧雪差点被茶水呛到，嘴角抽动道：“……不了，你比我还年长呢，我谢谢你。”

    月色如水，万家灯火冉冉点亮。大堂内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嬉笑着打趣蔡辽。而蔡辽厚脸皮地摊开手，耸耸肩，一副随便别人怎么说的无谓模样。江牧雪嫌尴尬，去后厨拿来蒸好的馒头摆上。一群人连忙住了嘴，撕开馒头蘸着碗里剩下的蟹油，吃得满面红光。

    酒足饭饱，便有人站起来收拾碗筷。蔡辽看了一眼，奇道：“喂，六山，这才几天，你胳膊这么快就好了？”

    被称作六山的少年腼腆地笑了笑，道：“嗯，总不能歇太久，白吃饭不干活。我去求了大夫给我些能尽快恢复的膏药，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他正是前几日险些摔折手臂的伙计，此时抱着满怀碗碟，似乎已经行动自如了。

    “你可仔细着点，”蔡辽站起来，伸手要接过他手中的碗筷，却被后者笑着避过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慢慢调养才好，猛药用着怕有别的坏处。”

    六山道：“放心吧蔡辽姐，我现在除非大力甩手臂几乎不痛了，而且还能早点帮大家的忙，你们忘了吗，我拆螃蟹可快啦。”

    六山没说大话，他拆螃蟹确实很快。

    江牧雪又观察了一日，见他手臂确实能如常运动，想着年轻孩子果然恢复力强，便让他也上手拆蟹试试。谁知不试不知道，六山拆起蟹来仿佛老僧入定，专注非常，一双手拿着工具就像绣娘穿针引线般娴熟，只比江牧雪慢上数息。

    “我两个妹妹都喜欢吃蟹，”他挠挠头，谦虚道，“我从小就给她们拆，拆了好多年了。”

    有他加入，众人拆蟹的进度更快了。反正做了也能储藏，就算拿不下流水宴主办权——蔡辽觉得没这个可能——日后也能做菜卖出去，众人便加大火力，全心全意地制作起蟹粉来。

    桂花梨汁糖的制作倒是搁置了，除了江牧雪等人把精力转向丰收节的缘由，便是因为桂花花期已过，酒楼内储存的桂花早已见底，商家又饿虎扑食般把市面上仅存的余量席卷一空，江牧雪盘算着临州百姓的新鲜劲也差不多到头了，便叫停了制作，只偶尔免费给孩子们做些解解馋。

    她这边偃旗息鼓了，商家酒楼那边又继续多供应了一日桂花甜品，方才施施然在店门外放了张牌子，上书：“桂花甜品糕点已售罄”。

    这举动是挑明了此前就是为了欺负江家酒楼，蔡辽痛骂了小半个时辰，江牧雪也见缝插针地添了几把火，众人心中憋着气，当即便化愤怒为动力，拆蟹拆得手都要冒火星子，生生比昨日多拆了三十几只。

    江牧雪心想商争玉此人真是浑身上下哪里都惹人厌，这一点倒让她喜欢，毕竟离了他，到哪里再找一个这么能鼓舞士气的假想敌？他再多多发挥特长，更讨嫌点才好呢。

    商争玉果然不负所望，不过一日，再次干了件令蔡辽骂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恶心事儿。

    “我真是受够了，商家酒楼那群只会跟在我们后头捡食的狗东西！”她揪着头发，在后院里发了狂似的绕圈走，“我看到他们多买了许多螃蟹，一定是因为发现我们这几日天天进螃蟹，又想耍他们那套恶心人的老把戏了！真是厚颜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