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声脆响，瓷碗摔在地上猛地绽开，蟹黄块滚落四散，连江牧雪的鞋面上都被溅了几滴黄汁。

    整个厨房内瞬间寂静无比，只余下热油噼啪的细微响声。众人齐齐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捂着手臂的六山，以及地上大滩的蟹黄。

    六山愣在原地，先看了一眼脚边瓷碗碎片，随后仓皇地抬头四顾，触及到众人的视线后又烫火般避开。

    “对、对不起……”他满面通红，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刚刚不知怎么的，手、手突然像抽筋了一样痛……我没拿稳，我不好，我……”

    “喂，你搞错没有啊！”一名学徒直接打断他的话，崩溃道，“三十只蟹的蟹黄，你摔地上了，我们怎么做？你告诉我，这要让我们怎么做？螃蟹就这么多！”

    “对不起，对不起！”六山双眼发红，右手无力地垂在袖管中，肉眼可见地颤抖着，“我、我去求他们，让他们再给一点螃蟹，对，我去求他们！”

    “所有试吃会的食材都是提前定好了的，中途谁都不能加，你怎么求啊？”

    学徒猛地将手中未拆完的螃蟹摔到桌上，站起来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力道之大，让六山顿时难受地捂着脖子咳嗽起来。江牧雪见状立刻上前，以身体隔开二人，阻止道：“好了，好了！不要内讧！”

    “连棠你别拦着我，我今天就要给他好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说说，我们少了一半蟹黄还怎么做蟹粉啊？”学徒并不听劝，直接一把推开了她。

    “够了，方宜！”江牧雪疾声道，“冷静一点！你们现在打起来，菜怎么办？就我们俩做吗？商家就在隔壁，让他们看我们的笑话？”

    方宜死死瞪着六山，过了几秒才松开手回到原位，泄愤般将螃蟹狠狠掰成两半。六山捂着嘴，偏过头不住咳嗽。江牧雪等他咳完了，方道：“你的手究竟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膏药贴得快好了吗？”

    “我数错了，今日没有膏药贴，”六山道，“连棠姐，我真的是因为没什么感觉才没有说的，不是故意的，明明早上还好好的，刚刚突然就……”

    “蠢货。”方宜嘲道。

    江牧雪看了她一眼，方宜翻了个白眼，低下头继续拆蟹。另一位学徒小声说了几句，像是在劝慰她。

    江牧雪有些头疼地看向地上那摊碎片和蟹黄。

    六山贴的估计是些镇痛、麻痹类的膏药，治标不治本，他却误以为自己是好了。现下残留的药效消失，加上他手臂多日积劳伤情加剧，疼痛发作下才误摔了蟹黄碗。

    整整三十只螃蟹的蟹黄不能再用，这意味着蟹粉也只能做设想的一半。而她上报所需的螃蟹是七十只，只留了十只的量来灵活应对突发情况。按照她过往的经验，这十只自然是绰绰有余的，但谁能想到会出这种离谱的事？

    江牧雪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睛，大脑飞速运转着。六山则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她。没过多久，江牧雪抬起头，冷静道：“六山，你现在出去找官府的人，问问他们能不能再补二十只螃蟹给我们。虽然照惯例不可以，但你先问一问。”

    “好的好的，连棠姐。”六山忙不迭点头。

    “如果不行，你就让他们给我们多送几袋盐，大袋的。”江牧雪回头看向方宜，“接下去你们拆蟹时蟹腿只需拆下，不要剪断，蟹粉的量少了，捞面分量也会小，我们先做盐焗蟹腿填上空缺。”

    方宜没抬头，从鼻子中“嗯”了一声。六山转身就要跑，差点被地上的蟹黄绊了一跤。江牧雪赶紧扶住他，在那一刹那，她迟疑道：“还有……”

    六山回过头：“什么？”

    江牧雪道：“没什么，你快去吧。”

    她松开手，将锅内空烧了许久的油倒掉，蹲下来收拾地上的狼藉。刚刚未说完的话语仍在脑海中徘徊，她禁不住继续想：商争玉做了万全准备，他那里必定还有多的螃蟹，如果……

    如果什么？难道他是如此乐善好施的大善人，肯送螃蟹给竞争对手吗？

    江牧雪在心中嘲讽了一下自己的鬼迷心窍，抛下这些念头，全神贯注地继续捡拾瓷碗碎片。

    另一边，商争玉站在小楼另一侧的厨房内，正帮着将螃蟹放进蒸锅内，却听外头传来一阵喧哗。

    “我去看看，你们继续做。”他吩咐一声，洗净双手走至门外，就见先前路上一面之缘的江家酒楼小伙计正紧紧抓住官府的差役，声泪俱下地说着什么。

    “求求你了，大姐，都是我不小心搞砸了，”他哭道，“就再送二十只螃蟹给我们吧，好不好？”

    差役只挥了挥手：“规矩就是这样的，不好再送给你们了。”

    小伙计哀求许久，见差役无论如何都不松口，又道：“食材不行，调料总可以吧？那就请你们多给我们几大袋的盐吧！”

    差役不胜其扰，连连点头，方从这八爪鱼一般缠人的家伙旁边脱身。小伙计站在原地等着，时不时还焦急地回头望望江家厨房的方向，一张脸在阳光下皱成了苦瓜。商争玉猜到发生了什么，只细思几秒，便提步徐徐走至他身边。

    “江家出了何事？”他漫不经心道，“小兄弟，你把螃蟹都放跑了吗？”

    六山吓了一跳，见是刚刚马车上自称商争玉那人，当即警惕地往旁边退了一步，隔开距离：“什么都没发生。”

    商争玉装作没发觉他的抵触，继续说：“从前试吃会上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厨子不小心跌倒，把桌上一百枚生鸡蛋全部掀翻了，那场面，鸡飞蛋打，实在荒唐，最后只好端了几道半成品出来，后来啊……”

    “后来什么？”六山不安地咽了口口水，飞快瞟了他一眼。

    “后来那家酒楼可是出了名了，临州城里人人都笑话，说堂堂一个大酒楼怎么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商争玉说，“就算第二年试吃会他们做出的菜堪比御膳，也没人再敢选这家酒楼了，就是生怕丰收节那天又出差错，让全城人只能喝西北风。”

    六山沉默了一会，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告诉连姑娘一声，”商争玉微笑道，“就说商家酒楼的少东家，愿意匀十五只螃蟹给她。”

    六山难以置信地看着商争玉，恰巧此时差役抱着几袋盐过来，他愣愣地用单手艰难搂住盐。商争玉帮他把差点掉下来的一袋盐扶好，又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赶紧回去。六山犹豫地顿了顿，一扭头，匆匆往属于江家的厨房跑去。

    厨房内，江牧雪刚收拾完地面，六山就跌跌撞撞地抱着盐跑了回来，边跑边道：“连棠姐，商家的少东家，他说，他说……”

    “说什么？”江牧雪额角一跳，从他手中接过沉甸甸的食盐。

    “他说愿意给我们十五只螃蟹！”六山上气不接下气，“连棠姐，我们是不是、呼、是不是有救了？”

    “你觉得呢？”一边的方宜道，“黄鼠狼拜年，肯定是没安好心。”

    江牧雪亦是难掩惊讶，她并未给出答案，只说了句“我去看看”，便走出房门。门外不远，廊下，商争玉背对着她静静站着，像是早已预料到她会来寻自己。阳光落在他的束发上，显现出缎子一般光亮的质感。

    江牧雪在他身后站定，道：“商公子。”

    商争玉回身看来：“连姑娘。”

    “六山说你愿意匀给我们十五只螃蟹，”江牧雪慢慢说着，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莫非是他误解了你的意思？”

    “并未误解，”商争玉道，“我心甘情愿这样做。放心，我不是那种会在里头动手脚的小人，官府采买的食材也由不得我动手脚。”

    江牧雪都忍不住笑了一声，似是觉得眼下的情景实在匪夷所思：“商公子如此仗义，是出于同行之谊？”

    “诚实地说，你我之间并无情谊吧。”商争玉面色坦然，一改过往虚情假意、分外礼貌的样子，直白道，“不过是想以此换连姑娘一个人情，请您帮我一个小忙。”

    “能让商公子浪费了这毫不费力赢下主办权的好机会也情愿的，我想并非小忙。”江牧雪不动声色。

    “我无意趁人之危，因江家小伙计的失误才得来的胜利，商家也并不稀罕。”商争玉笑道，“确实是小忙，我可以保证，对连姑娘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对自己、对江家酒楼都全无害处。您若答应了，十五只螃蟹马上就会送来。”

    停了一瞬，他又补充道：“若是不答应，我相信连姑娘冰雪聪明，也一定能找到解决之法。只是江家酒楼……恕在下冒犯，可以承受这次‘意料之外’可能的后果吗？”

    江牧雪没立刻回话，她微仰起头，看着商争玉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一些坏心眼的蛛丝马迹。而商争玉亦垂眸看来，睫毛密密地垂落着，遮掩住了他那两颗曜石般黑得出奇的眼珠。小楼院内十分安静，微风中，两人相对而立，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他说的其实没有错，江牧雪想。

    虽然可以靠着多加一道盐焗蟹腿来弥补蟹粉少的问题，不至于显得菜量寒酸，勉强度过眼下的危机，但与商家的较量必然会落了下风。

    这次江家若是没能赢下试吃会，夺得丰收节流水宴的主办权，虎视眈眈的商家作为胜利者，是绝不会给他们苟延残喘、细水长流的机会的，等待他们的结局只有倒闭。她不能眼睁睁见着临州这块母亲和自己啃了那么多年才啃下的硬骨头，从此彻底落入敌人手中。

    万千思绪在现实中不过毫秒之间，江牧雪做好了决定，颔首道：“那连棠就多谢少东家雪中送炭了。”

    未等面前的人回答，她径直转身离开。商争玉微微一愣，看着她的背影，又忽地记起不久前马车一别，忍不住低笑一声，辨不清是喜是怒。

    一会儿后，十五只螃蟹被放进小盆中，准时从商家厨房端进了江家厨房。

    江牧雪将刚刚与商争玉的交锋清出脑海，屏息凝气，吩咐剩下三人继续剪蟹腿重新制作蟹粉后，便全身心投入了烹饪之中。

    日影偏斜，几个时辰后，小楼外传来一阵车马喧嚣声，是包含知州大人、豪族家长与抽签选中的平民组成的二十人试吃会评审团到了。江牧雪将所有菜品一一摆盘完毕，交由仆从端着，缓步走入宽阔的堂厅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