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宜进楼时是在去年冬天。

    蔡辽还能记得那天早上她打着哈欠推开酒楼大门，被寒风冻得差点把气憋了回去。她揉揉眼睛，拿着扫帚出去扫雪，一转身，扫帚就扫到了一双没穿鞋、冻得通红的脚上。

    她顺着脚尖向上看去，门边蹲坐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正睁开惺忪的睡眼看来。

    “喂，你没事吧？”蔡辽摸遍全身，掏出十几文弯腰递了过去，“你拿去买双鞋穿上。饿不饿？你等着，我去拿两个馒头给你。”

    “我不要钱，我也不要馒头。”

    记忆里的方宜神色冷冰冰的，她踉跄着站了起来，仰视蔡辽的眼睛，道：“你们还招厨子吗？”

    “……”江牧雪道，“你说的细节是不是过于详细了，在讲话本吗？”

    蔡辽微恼：“别打岔！好好听我说就行。”

    那时的她还只是一个跑堂伙计，做不得决定，只好跑回去告诉了赵瑛儿。赵瑛儿思索了一会，只道酒楼内暂时还不缺人，让蔡辽给她点钱回绝她。

    蔡辽瞧她可怜，自己又添了一把铜板，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小钱囊递到了方宜眼前，谁料方宜看都不看，转身又回到门边寻了个避风的不起眼小角落，抱着膝盖坐下。

    一坐就是一整天。

    酒楼里忙得很，迎来送往许多人，直到晚上才有伙计发现她还没走。蔡辽倚在门框上看着她，愁眉苦脸道：“妹妹，真不是我诓骗你，我们家赵大厨说了，酒楼不缺人，你要不去别的地方看看？”

    “不去。今年丰收节流水宴是你们江家办的，你们是临州城里最厉害的酒楼，”方宜吸了吸鼻子，面色不善，“我可不去其他路边小店，你把你家大厨叫出来，我要跟她亲自说。”

    这小乞丐架子倒不小！蔡辽头痛不已，刚想呛她几句，身后就传来一声严肃的说话声。

    “你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赵瑛儿踱步走出门外，显然是听说了这个麻烦精，特意过来看看。她看了眼蔡辽，道：“你回去休息吧。”

    蔡辽心道太好了，脚底抹油地赶紧回了卧房。她本以为赵瑛儿出马，肯定能把那个死心眼的小姑娘劝走，谁料一觉醒来，就见到赵瑛儿领着换了身新衣服的方宜，对众人道：“这是楼里新来的学徒，方宜。”

    掌柜在旁边臭着脸哼哼，大概是不满赵瑛儿越过他招人，却又碍于她家主爱徒的身份不便反对。方宜得偿所愿，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只是有些高傲道：“我是方宜，之后就在后厨当学徒了。”

    伙计们初见面就不太喜欢她，纷纷猜测这人究竟厨艺有多好，才能让赵瑛儿这样古板的人回心转意。然而方宜上岗第一天，那生疏的刀工就让众人迅速推翻了猜想，转而猜测她是不是来投奔赵瑛儿的远房亲戚。

    猜着猜着，是越传越离谱，最后还是赵瑛儿出面说方宜只是个小户人家出身、来临州当学徒的普通人，二人并无私交，这才把流言压了下去。

    某天空闲，蔡辽提着扫帚偶然路过后院，就见到三四个伙计围在一起，边嗑瓜子边议论方宜的来历。

    为首那个是掌柜的堂弟，唾沫纷飞，满脸无奈道：“我堂哥说了，瑛儿姐毕竟是江牧雪的亲徒儿，她就算是要把全家都塞进楼里吃空饷，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区区一个方宜，大家就多包容一下吧。”

    “她上次杀鱼划破手，血都滴进去了，浪费了一条好鱼！”有人愤愤不平道，旁边几人立刻连声附和。

    “对啊，她五谷不分的学什么厨啊，连青菜白菜都认不出。”

    “赵瑛儿成天给你哥摆那副脸色，她自己不也……”

    堂弟立刻制止道：“诶，你这话说的太难听了，瑛儿姐和我哥就是有些小误会，我们可不能乱说。总之呢，咱们就帮着捧着方宜些，收拾几下烂摊子，给客人骂几句，又不会少层皮不是？就当看在瑛儿姐的面子……”

    蔡辽听不下去了，弯下腰挥起扫帚就朝那几个人脚上扫去。

    “诶！蔡辽，你扫哪儿呢！”堂弟把瓜子壳往地上一扔，怒道，“看不见我们站在这里啊？”

    “不好意思，原来这里有人啊，才看见，我以为全是垃圾呢。”蔡辽大声说着，继续胡乱地挥舞扫帚，将几个人追得在院子里不住后退，“让一让让一让啊，太脏了，我这个人有洁癖，眼睛里见不得垃圾，你们就忍忍哈。”

    堂弟瞪着眼睛啐了一口，转身招呼众人走了。蔡辽直起身，拄着扫帚，也朝他的背影啐了一口。

    “我呸，碎嘴子的男人，”她道，“还没我耳朵高，个子全长到嘴皮子……喂！你怎么不吭声站那儿啊，吓死人了！”

    门扉在风中轻转，露出背后面无表情的方宜，她一手拿刀，另一手还提着刚宰杀洗净的无头公鸡。

    她看了蔡辽一眼，轻轻地、简直算是温和地哼了声，径直走回了厨房。蔡辽耸耸肩，转身想继续做自己的活，下一秒，就被身后一声剁鸡的巨响吓得抖了抖。

    在那天之后不过两个月，方宜就用废了两把菜刀，刀工突飞猛进，可以为赵瑛儿打下手备菜了。

    “是很励志不错，但是你真的有必要讲这么详细吗？”江牧雪往掌心呵气，“外头冻死了，我都后悔问你了。”

    “我说你这人，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招人烦呢？”蔡辽道，“你嫌弃我，那我长话短说。之后过了年，年后没几天，六山就上门来了。正巧有个伙计不干了，楼里就招了他，没了。”

    “这之后他们俩就没交集了？”

    “没，说不了几句话，感觉他们一点儿也不熟。而且他们一前一后进酒楼也隔了好几个月呢，有这么巧之前就认识吗？”

    江牧雪想了想，暂时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加上越晚天越冷，她实在是冻得不行，便告诉蔡辽明日去六山买蜡烛那儿问问，看看能不能知道六山究竟做了什么，二人便回房睡觉了。

    第二天，还未等她们忙完出门，江家酒楼就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客人。

    马嘶声响，一辆马车稳稳停在了大门外，从里头走出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男人。他环视大堂，一拱手，朗声问道：“我是万家管事，请问掌柜的在吗？”

    *

    “所以五日后，万家主宴请贺大人议事，想请我们江家上府做菜？”蔡辽道，“但要先做一道菜，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菜？”

    万家管事颔首，从袖中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从桌上推过去：“是的，贺大人交予我们这个，又传话给我们家主，说宴席上想吃这道菜。”

    “……这也没写明白啊？”蔡辽打开看了看，满脸疑惑地把纸递给了江牧雪。

    江牧雪展开一看，就见上方写了八个笔力遒劲的大字：非花非雪，繁光一瞥。

    “诸位若能猜出这是何菜，麻烦今日先做一份，由我们带回去禀告贺大人。”管事笑道，“要是贺大人觉得你们做的正是她心中所想的那道菜，五日后的宴席便由江家酒楼操办了。”

    说罢，他微行一礼，留下两个仆从便驾车离开了。江家众人聚拢在一块，传阅着那张小纸，七嘴八舌讨论了一番，却都未得出答案，便纷纷将看救星般的目光投向了江牧雪。

    江牧雪亦在脑中飞快思考着。

    这些天来，酒楼一直没有开放雅间，食客以普通百姓为主，贵人们大多选择有雅间的商家酒楼，江家其实暗中已流失了小部分的贵客。虽说是权衡下的牺牲，但商家酒楼宾客盈门、马车不断的样子难免让人不爽。

    若是这次能上万家府邸，为万家主与贺知州两位临州数一数二的人物筹备宴席，必然会重新吸引到贵客们的目光，为以后开放雅间打好基础。

    因此，必须要解开贺知州留下的谜题。

    非花非雪，繁光一瞥……江牧雪在心中反复默念这八个字。

    既有花字，那菜肴成品必然有部分或整体呈现花形，可能如牡丹燕菜般，有用萝卜等食材雕刻而成作为装饰的花，也有可能是食材本身烹饪后便是花形。

    非雪，就是似雪，则是说这道菜应当是白色的，也有可能还暗示了菜品的口感或外观也如雪一般，是绵绵沙沙或是软乎乎的质地。

    至于繁光一瞥，重点应是繁光二字，是有会反光的银色鱼皮的带鱼吗？可现下这时节，临州城并无带鱼上市。那是别的鱼？

    江牧雪顺着想了想，觉得脑海中冒出的菜品都不太对。她呼了一口气，转换思路，开始揣摩贺知州的心思。

    她为何特意向江家出这样的谜题？

    试吃会上观贺知州其人，爽朗风趣，不拘小节，又对江家菜颇为喜欢，这道谜题应是她对江家开的俏皮玩笑罢了。若是玩笑，她便不会刻意刁难，也不会无缘无故地选这八个字，此中必有什么东西与江家相关。

    繁光……

    丰收节万灯璀璨的画面倏然划过脑海，江牧雪醍醐灌顶，瞬间意识到了谜底为何。

    贺知州与江家的渊源，最开始不就起源于试吃会吗？

    繁光一瞥，指的是这道菜与江家在丰收节做的三道菜有相同之处。加上前面的非花、非雪两个提示，答案昭然若揭。

    “我知道了。”

    江牧雪沐浴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平静道：“贺大人想吃的菜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