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岛那日，天气阴沉，云笙站在船头，遥遥看向岸边。

    见一大队人等在前面，立在最前方的一人，眉眼分外焦急。身穿褐色氅衣，揣手在寒风中，被冻得嘴唇发紫。

    是彭鹤。

    云笙突然心中有些暖意。

    下船后上前同师父见礼，“这么冷的天，您怎么亲自来迎接了?”她福了福身，笑靥如天边的星月。

    彭鹤观察她片刻，似松了口气，“没受伤就好，此行一切可顺利？”

    云笙点点头，“尚算顺利，中间遇到些事，不过幸好都解决了。岛中一切可好？”

    彭鹤朝后面招了招手，立时有下人递上来手炉，取过来硬塞到她手里，“拿着，天气冷了，再冻着了。”比了比手，同她并肩往回走，语气较平常多了几分正经，“有岛主坐镇，自然一切都好。你且先去休息，待休息好了，为师陪着你一同去回禀此次攻岛之事。”

    云笙这才注意到，她归岛，不但宋辰安没来，连他身边亲近的人，也一个没来迎接。不过他素日里忙，她倒也没多想，只点头说好。

    回到自己住所，先吃饭，饭后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衫，之后点了油灯，坐到桌前。

    她需要将此次攻岛的过程在纸上复盘一次，并非只是怕明日宋辰安问起自己，一时说不清楚，更是想对自己思路进行一次新的整合，如此，之前犯过的错以后才不会再犯。

    这一忙竟忙到大半夜，后熄灯睡下。

    第二日一大早，探雪居有人过来，是张佑。她匆匆吃了口稀饭跟着他出门。

    问起宋辰安这些日子起居，张佑扭着身子道：“公子一切都好，只是近日嗡医师拜访勤了些，大约是见客次数多了身子有些乏，已经有七八日不曾出过门了。”

    云笙眨了眨眼。

    频繁会见嗡鸣，莫非是解药的事有了新的发现？她临行前，曾留了半碗血给嗡鸣。

    可不待细想便到了院外，见叶哲华抱剑守在门口，云笙叫了声‘叶卫’问道：“三哥可还没起吗？”

    叶哲华看她的眼神很是怪异，似有几分嫌弃，又有几分惋惜，可也只是一瞬，轻点了下头，“天气冷时，公子便愈发难过，昨晚咳了半宿，天亮才睡下。”

    云笙低低应了一声，他身体不好，她一直知道，既然今日不虞，攻岛的事也不是着急的事。“既然他还没醒，那我过些时候再过来。”

    忽听到里面传来呼唤， “是六娘吗？进来吧！”

    云笙抬起头，见天际昏暗，隐隐有下雪的迹象，砭骨的海风吹过鬓角，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推门进来，见宋辰安已经洗漱好了，正襟坐在屏风后，影绰的轮廓伴随着缕缕清茶的雾气。

    “坐！”

    他亲自烹好茶，让侍女为云笙端过去，“尝尝！”

    云笙将茶送到唇边轻抿了一口，赞道：“清香扑鼻，回味甘甜，确是好茶。”

    他抱了狸奴在腿上，“冬日前最后一拨云雾，前几日刚送上岛。”

    云笙手指揩了下盏壁，轻点下头，“三哥好雅兴。”

    这时，彭鹤也到了，侍女一并将茶上好。

    宋辰安似乎真的病得很重，和两人隔着屏风，可他们这边依旧能嗅到淡淡的药香。

    他问起这一月间发生的事，云笙一五一十将攻岛细节讲给他听，末了说到：“泉州总兵夏侯顺送了贺帖，想与先生谈谈合作之事。”

    宋辰安似乎早知道此人秉性，不紧不慢道：“小人反复，无需理会。目下最紧要的是北上之行，我已命人写好了降呈，预备分别送往上京和幽州....”

    云笙怔了怔，低垂着下眉眼据实相告道：“上京那里怕是不成了。”

    隔着屏风，宋辰安转过头看她，云笙只觉那双眼睛似乎能看到她心里去，明明清润的一双美眸，却让人后脊发凉，袖口内指尖忍不住捏紧了衣料。

    好在那目光只是一瞬，很快便移开了，一旁彭鹤放下茶盏似无意插话道：“我也是刚听说，你诓那夏侯顺打出了瑞王的旗号，这也好，岛主意思本也是让你自己做主。”

    隔着屏风，宋辰安温润似水的声音传来，“这么快就做出了选择，不需要多加思量了？你可知道上京禁军有多少人马？再加上青州一州的兵力，瑞王未必有绝对的胜算。”

    云笙：“可瑞王不也是您择定的人吗？”

    宋辰安看了一眼彭鹤的方向，看他也隔空向自己递过来眼神。

    回过头，“你说说我怎么就提前择定好了瑞王？”

    云笙慢慢捋平了衣摆上的褶皱，“这二人不难选。其一，梁王有勇无谋，不堪为伍。他是短暂控制了上京不假，但这么久都没有拿到咸奉帝的禅让诏书，一个篡位之名是摆脱不掉了。霍国反贼，天下人共诛之。其二，他留下了梁蔚这个心腹大患，此人心计深沉，可随时临阵倒戈。后基不稳，自然成事不易。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他所有的兵力都依托于薛家，我虽不知这宣平伯因何宁舍嫡女也要扶持梁王，但他们的盟约总归不是那么牢不可破。而反观瑞王这边，我可听说，瑞王世子生母白氏是幽州总兵唯一的胞妹，相较于梁王，我自然更看好血胤亲族之间的许诺。”

    彭鹤先夸赞出声，“不错，提前做过功课，长进不少。”

    宋辰安没有说话，抬盏抿了一口茶，用茶盖轻轻推动着茶叶道：“此次北上之行，我要你亲去。”

    这便是认可了她的说辞，她站起身，“可以，我这就去准备。”

    “不问我为什么？”

    云笙笑了，“有什么好问的，若想取信瑞王，单单几车好礼可不够，有什么比手中握着对方一枚人质更能让人放心的。”

    说完，朝二人行了拜别礼，“我收拾两日，最晚后日一早便出发。”

    从探雪居出来，她望着天空深深吸了口气。尽管强力压制，可不能反抗的无力感还是在心头冒出了头。正好迎面碰上蒋桓，他本是来辞行的，云笙同他说了宋辰安决定。

    蒋桓担忧道：“北面局势未明，这个时候你不可以身犯险，我一人去便可。”

    云笙看了一眼探雪居方向，又回过头看他，“蒋大人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的安危了？”

    蒋桓仿若听不懂她话中的嘲讽，面色凝重望着她，“我没开玩笑，这不是闹着玩，此次北行，不宜带太多人，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云笙冷笑，“我已安排了陈牧和罗纲接管明月湾，此时离开，正好方便他们暗中布排，换些我的人进去运作。幽州一行，这不仅仅是公子的命令，关于我的身世，我自己更是有些未解的疑虑，所以非去不可。你是来辞别的吧？快进去吧！我定了后日一早出发，届时码头集合。”

    说完，头也不回往自己院子去了。

    蒋桓叹口气，迈步入探雪居，正好撞上彭鹤从里面出来。

    “蒋大人。”彭鹤叫住了他，笑容可掬，“此次攻打明月湾，多亏了蒋大人援手。”

    蒋桓：“随手为之罢了，我毕竟是官场中人，自然不希望你们两岛之间闹得太难看。如今一场兵戎消匿于无形，百姓少受些苦，也算功德一件。”

    这是自蒋桓被带到岛上，彭鹤第一次和他直接对话，听完这句不由怔了怔。

    他转过身望了一眼探雪居，垂下眼默了默，隔了好久，重新漾起笑来，“蒋大人说的极是，此次北行，公子尚有些事需要单独嘱咐你，我便不多打扰了，你且进去吧！”

    两日后，满载着沉甸甸的两大船好物，云笙北上出发了。

    船在海上漂了月余，上岸后又转车马，足足走了大半日这才到了幽州城下。

    先让人去递蒋桓的腰牌和降书，等啊等，一直等到月落，幽州城门这才开启。

    “休门的当家人和蒋大人先进，各带一名随从，其他人连同东西留在城外，等待上面召唤。”门吏对众人说道。

    吴弼想进城，云笙却让他留在城外，“映月陪我进去就好，此处流民不少，这两车好物关系到我们能否打动瑞王，不容有失，需你亲自在此压阵。”

    可他记得公子嘱托，看了一旁蒋桓一眼，“还是我陪小姐进去吧！”

    门吏见他们迟迟做不了决定，催促起来。

    “以信烟为号，有事我联络你。”云笙示意他返回车上，走到城门前，朝那门吏轻轻俯身，“有劳差爷。”

    两人很快被带入城中，安置在一家客栈。

    如今幽州和上京开战，城内只进不出，凡能进城的人都会经过细细排查，唯恐有敌军奸细混入城中。

    他们住进客栈后，就一直等着瑞王召见，可足足七八日，仍然没等到瑞王府的人。

    云笙焦急唤来老板娘打听，“我瞧这城中秩序井然，必然是瑞王坐镇城中，可为何我们来了多日，却仍没得到召唤。”

    蒋桓比她沉得住气，问那老板娘道：“近日城中可是来了许多前来投诚的人？”

    老板娘收了银子，倒是给出了实话，“两位来之前怎么不打听打听，如今的幽州城可还是昔日光景？那梁王谋逆，早已成了过街硕鼠，咱们殿下如今是众望所归，想投帐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你们的礼都进不来，且得等着呢！”

    云笙来之前本对幽州形势想了又想，独独没料到是这么一个光景，见不到瑞王正主，她便是手上有四万人马又如何？连面呈降书表衷心的机会都没有！

    送走老板娘后，蒋桓坐下来直截了当，“咱们急需路子尽快见到瑞王本人。”

    云笙也知道，可想什么办法呢！总不能使唤银子让那些门吏层层递话，他们地位也不够。

    “后宅。”蒋桓给出了建议。

    “你是说瑞王妃？”云笙略一讶然，随即又了然。

    现阶段能将他们直接带到瑞王面前的，确实非瑞王妃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