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落魄

    南絮走后第二天,喜顺便光明正大地拎来了食物。他喜笑颜开,边把碗碟从餐盒里拿出来边说,“恩公,您昨天和陛下说了什么,上头已经改口要给您按时送餐了。”

    云深也很高兴,他想自己昨夜的判断没有错,南絮是倾向于相信他的。

    又过了一天,守卫送来了金创药,说是治疗鞭伤有奇效。

    接着,他手上、脚上的镣铐也被人解了。

    但云深真正企盼的始终没有来,南絮一直没在出现在他眼前。难道是还没有调查好吗?她忘了他还在等吗?

    送过来的伙食倒是一天好似一天。那天打开食盒,竟瞧见青花瓷的汤碗里乘着雪梨猪肺汤。南絮还记得!

    他舀起一勺往嘴里送,清甜温润的汤汁触碰到舌尖的刹那,往日在公主府两人一同饮食欢笑的回忆扑面而来:碗碟筷匙相碰的声音叮叮当当如环佩相击,南絮拿帕子为他擦拭嘴角的触感像一阵极小极小的风,对面她托着腮笑得眉眼弯弯如在眼前……

    等到汤喝的见了底,他粗略一算,距离上次见到南絮已经过去将近十天了。难道中途又出了什么岔子?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向喜顺打听起来。“陛下有说,下回什么时候来吗?”

    那人也是一脸犯难,“恩公,陛下的心意我哪知道啊。”他收拾碗筷,哀叹着,“我比您还想着陛下早点过来呢。这几日里,陛下去了青松阁好几回了,寒木那帮人又小人得志了。”

    这消息比云深原本想得更可怕。原来她不是太忙,不是被什么耽搁了,也不是因为事情还没调查清楚。仅仅是因为有别的更想去的地方,把自己这——忘记了?刚被雪梨猪肺汤洗涤得清亮澄澈的心湖,一下子砸进来好几块千斤巨石,转瞬就浑浊不堪、浓黑一片了。

    又过了两天,喜顺乐滋滋地跑过来,说:“陛下开恩,您可以离开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了。按照高等驽伊士的位份,在教养坊的别院里,已备好屋子。”

    “那,陛下今日会过来吗?”

    “这——”喜顺眉开眼笑的脸瞬间瘪了下去,“今日,恐怕不会了。听说陛下又去了寒木那……”接着他清清嗓子,既是鼓励云深也是鼓励自己一般,“但只要您在新地方安顿好,陛下早晚会过来看您的。还有机会。”

    云深只好跟着去了新的居室。他没做过高级驽伊士,从前战斗力排名低,一直是低等驽伊士,和其他五人混住一间。从饿狼口中救下南絮后,又被直接安排住进了青松阁。倒是一直不知道高级驽伊士过得什么日子。哦,对了,倒是寒木一直都是高级驽伊士。

    屋里陈设说不上豪华,但别有格调,地方也不算小,甚至还配有小厮和侍女各2名。在天阶殿内虽不起眼,但比之普通官宦人家的公子小姐已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公子要沐浴吗?陛下那边已提前差人送来了换洗的衣裳。”

    云深闻言瞧了瞧侍女手里那叠,好几件都很眼熟,像极了过去自己穿过的,但细看却都是新的。“我原来那些衣裳呢?”

    “回公子,之前青松阁大火的时候都烧没了。”

    他感到一阵无名火在心头窜起。一是因为连接着他和南絮的许多东西似乎都在大火里,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消散殆尽了。更是因为青松阁这个名字现在听起来烦人得很,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标签。

    水汽氤氲中,云深感觉一切都像一场梦。分不清望月寨和天阶殿哪个才是真实的,也搞不清南絮如今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最可怕的是,他也搞不清自己的心了。那个在塞北草原上潇洒奔驰的林隐已经消失了,和晚市讨论过的那些所谓正义、公平以及天道都不再重要。如今,他只想见到她,靠近她——但是她似乎已经不想了。

    洗完澡,他便躺下睡了。睁眼时,撒进屋内的阳光已镀上暖暖的金黄色。柳树的影子遥遥映进来,对面墙角摇曳的紫阳花像舞蹈的儿童,初夏时节微微暑气中隐约有蝉声起落,整个世界都光辉灿烂。但云深却抑制不住悲伤,那悲伤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最深处漫溢上来,直弄得满口、满眼都是苦涩。

    南絮她,现在在哪里?还是……在青松阁吗,和那个人在一起?他竭力压制狂奔的思绪,但还是看见过往所有与南絮亲密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只是那男子的脸换成了寒木。在嫉妒啃噬得他心痛而死之前,云深快速下了床,理好头发穿了外衣。

    他挑的是那件广绣高领白袍,袖摆和上身都有飞鹤流云的浅灰色绣花。配一条修身的龙纹革做腰带,套了件清透的云纱罩袍。

    出门时,侍女的眼睛惊的一亮。云深很想问,自己和寒木公子谁更好看,但没有开口,毕竟自己真正在乎的并不是她们的答案。

    重获自由的感觉真好,他本以为来到这里会被软禁,没曾想居然真的可以大大方方走出去。但很快,他察觉到身后始终有极隐蔽的脚步声,如影随形但从不靠近——原来是暗卫吗?她究竟想做什么呢,果然还是对自己不放心?

    云深倒是很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他很快就忽视了身后被人盯梢的不适感,转眼间已在青松阁门前那排月季花丛背后了。太阳眼看要沉入西山时,南絮从门里走了出来,寒木慢了两步,似乎是在送她。

    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倒是都高兴得很。寒木那人在印象中,惯是冷着一张脸,凶神恶煞的,眼前倒是从没见过的柔情缱绻。真没想过他脸上居然也会有这样的表情,恶心。不过,看南絮的样子似乎很受用,不仅笑着,还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拍了拍他的手背!离开了也是一步三回头,不断招手。

    云深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时无法呼吸更动弹不得。刚才所见,不仅是让他感到不悦,生气,酸涩,竟让他有些恐惧。这恐惧拖着他的脚步,迟疑不敢上前。

    但眼见冰蓝色的裙摆越来越远,他终究还是追了上去。只是打破了原先的计划,犹犹豫豫、躲躲藏藏地,没有出声叫住她。

    那时夕阳正好。旁边就是波光粼粼的水面,湖中央假山和楼阁的倒影也不断颤抖、荡漾着。南絮在老柳树下停住了,“跟了这么久,真不打算出来了?”

    云深终于从隐蔽的树干后走了出来,他低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像被人硬拎出来的小孩。

    那道雪白的身影让人眼前一亮,南絮细细看了会,抬眼打趣道:“穿得这么明艳,却偏要做些偷偷摸摸的事。”

    “什么偷偷摸摸——”,云深全没了之前与王主事论辩时的机智从容。依旧僵在树旁,与女王保持着两颗柳树的距离。

    “你有什么事?”倒是南絮,边问边向他走过来,停在了几步之外。“近看,果然气色好多了。刚从那阴湿不祥的地方离开,怎么不多休养休养,跑出来做什么?”

    这一问既有打趣又似关怀,听得云深心里一酸,终于开了口。“你——哦不,陛下,刚才在青松阁,玩得开心吗?”

    “就想问这个吗?”南絮眼角勾起一抹微微笑意,“开心啊。”说着便要转身,“要是没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

    “哎,别呀——”云深一急,慌乱间又拉住了南絮的手腕,“我,我还有别的事。”

    “那就说啊。”南絮一边看进他眼里,一边将搭在自己腕上的手退了下去。

    “寒山寺的事,后来查的怎么样了?已经十几天过去了。”

    南絮的神色暗了暗,“差不多了。我后来去查了教养坊的记事簿,发现之前让王主事找你,她一直只是做做样子。明明她很不待见你,为什么完全不想着把人缉拿归案呢。确实有可能是她相信你已经死了。”

    背过身望向水面,她继续说道,“当时之所以认定你和千羽一起走了,其中有一个重要的物证,就是千羽留在密道里的布料。”

    “密道?”千万幅极具压迫性的王室肖像画和一扇低矮的窄门,在云深眼前重现,他怎么也没想到这能和千羽扯上关系。

    “是哥哥拿给我看的。这说明,你把密道的事告诉了千羽,还让她从那里逃出去了。”

    “不可能。我没有,谁都没告诉。”

    南絮转过头,夕阳打在她身上,宛如一尊观音玉像。“嗯。我派去的人在王主事那找到了一件衣服,正好缺了留在密道里的那一小块布。如果是真的,那件衣服该被千羽穿着远走高飞,不可能还留在天阶殿了。” 她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几度,“看来是哥哥骗了我。”

    云深既因为误会终于解开而舒心,听着她声音中的痛苦又不禁跟着低落。

    “所以,虽然仍然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毕竟千羽还下落不明”,南絮回过神来为那件事作结,“但我选择,相信你说的。”

    他差点欢呼出声,像是被赦免了死刑的犯人那样呼吸里都是重生的喜悦。“谢谢你,南絮。”

    “对了,他们真的绑了你,还要活埋吗?”南絮甚至真的派人去找了他们所说的那个城西乱葬岗。

    这回她眼里不是疑问还是满满的心疼,云深一边克制着拥她入怀的冲动,一边轻描淡写地回答,“是的。不过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南絮却拉起了他的手,仔细看手腕处,“他们肯定用麻绳反绑着你对不对,你挣扎的话就会磨出血。这里果然还有些印子。让我好好看看。”她的指尖,在他手腕内侧那些黯淡的伤痕上,极轻极轻地扶过,同时目光也极慢极慢地扫一遍。她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的脸,眼里温柔似水。

    活埋被救出来之后,有人喂他吃了药,有人帮忙包扎了伤口。但所有人都和他自己一样,只想着赶快忘记,把伤疤狠狠地遮起来。因为那是脆弱的,可耻的,丑陋的。

    但眼前,金枝玉叶的女子却那么平常,又那么仔细地探看、抚摸他的伤口。明明是极微细的动作,却不知怎地,搅得他浑身沸腾起来,喉头越来越紧。好像在这一刻,他的伤才真正痊愈。

    “活埋的时候……”

    “背上的鞭伤……”

    南絮还在说着什么,但他已经听不清了。

    落日已沉入山中,水面徒留一片紫红色的云霞,柳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神魂动荡,远处檐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整个世界都在退去。半明半昧的光线中,只剩下了眼前人的黑发、雪肤,以及那如同落日一般艳丽的嘴唇,几乎要将他整个视线染红。

    他低下头,侧过脸,不断向她靠近。“我好想你,南絮”。

    心跳如鼓,她的气息如水中涟漪,温柔地往他脸上荡开。他只想吻她。“我好想你——”连低沉的嗓音也染上了红色,微微颤抖,如即将采摘一颗风中的樱桃。

    彼此气息交缠,如同两个涟漪在交汇处合成了新的波纹。一圈又一圈,一次又一次。云深悬停在那里,既心急又谨慎地,等待对方进一步的回应。她双颊已浮上粉云,睫毛如蝶翼扇动,在已有些乱的气息里,丹唇微启——

    云深几乎以为那是一个同意的信号,正耐不住要贴上去,却感觉到胸口被抵住了。

    是南絮的手,温软的,带着些或许是刚浸出来的湿润。她微微摇头,拒绝的眼神烫得云深一下子恢复了神智。

    他平复着呼吸,再去看时,那人已扭头离开。

    “为什么?”

    “对不起?”

    那背影始终没有停驻,没有回应。

    明明他还有许多想问的,比如为什么不来看他,比如下回什么时候来看他……

    胸膛起伏着久久不能平静,云深对着湖面打了好几次水漂,一直等到天色全暗下来才离去。

    一夜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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