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香

    云深当然没有理由进去,只是默默在门外等着,希望南絮一出来就能看见自己。

    玉泽公主的出现让他很惊讶,她对他的称呼更是意外得很,明明之前在码头相遇时表现得完全不记得自己呀。

    “云深哥哥。”

    “啊,三殿下。您怎会在此?”

    “母后和姐姐吃完饭在谈事情,说是让我也回避一下。”她挤出一个笑容,但惨兮兮的。“你是在等——姐姐吗?”

    “是。”云深点点头,不愿再去看她的脸。那眼里全是满溢出来的、和她身份年龄均不相符的寂寞。“她们在里面还好吗?太后脸色有没有很难看?”

    玉泽好像没听到他的提问,只是感叹着,“姐姐真好啊。永远都有人在等着,候着,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同时在一旁的廊椅上坐下,“可以陪我说说话吗?云深哥哥。”

    “殿下若是有想说的,我听着便是。”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以往我跟着姐姐的时候被她凶,都是你过来安慰我的。那时姐姐爱画画,我站在旁边不小心被她的颜料溅了一身,直接哭出来了。姐姐在一旁捂着袖子哈哈笑,只有你会哄我,还给了我一块糖。”她的眼光望着遥远的虚空,回到五年前,似乎甜味依旧在舌尖上没有散尽。

    “殿下还记得?当时你才十岁出头吧。上回见面,看你那样子,以为你都忘记了。”

    “啊,那个是……”玉泽也说不清为什么当时要在南絮面前撒谎,此刻也没法解释,脸上却红了起来。

    “不过都是些小事而已,你不说,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是啊,还有过那段时光,刚从繁城回来,南絮拿着画架和笔整日折腾色彩和线条的日子。

    夜风吹过,玉泽晃荡着双脚,似乎鼓起勇气一般再次打破了沉默。她本不应该和他说这个的,但除了他更无人可说。“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父王去世后,母后对我冷淡了许多。”

    云深从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的信息,好在他看一眼对方的表情,并没有在期待自己的回应。

    “我也不清楚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母后原本很爱我的,或许只有她爱我。但自从一年前父王走了,她看我的眼神就越来越陌生,偶尔还带着些恨和厌恶。我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误会了。”玉泽说着拿手捂住脸,并没有眼泪,只是感觉说出这番话过于羞耻。一个私生女,名头上被母后养着,难道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关于玉泽公主真正的身世云深自然是知道的,天阶殿里没有人不知道,毕竟先帝的态度过于明显。因为“怜香惜玉”被南絮敲打过之后,他再不敢同情心泛滥了,更何况是在这个地方,这种时候。而且对于太后和公主之间的私事,真的不好评断。于是也只能沉默地立在一旁。

    “殿下,是不是也快要办成年礼了?”终于还是岔开了话题。

    “嗯。”玉泽仰头看着云深的长发在风里飘飞,她想起过去跟在他们身后跑的时候,很天真的想过,等姐姐成婚了,就让她把云深哥哥转给自己,做自己的驽伊士。但目前看来,姐姐是不会放手的了。

    “不过肯定比不上姐姐当年风光了。我听见母后说了一句,不必大办。本来嘛,我怎么能和姐姐相比呢?”

    她其实完全不明白姐姐当初怎么敢为了一个驽伊士跳上决斗台,还顶撞父王。但时隔好几年,她竟然有了和云深哥哥单独相处的机会。此刻突然非常非常希望他能回应自己,哪怕是虚假的安慰呢。不能再有一块糖吗?

    “在苍蓝寺的时候,我每次去看母后,她都只让我回来转告姐姐,多多去看她。为什么呢?云深哥哥。”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母后身上,她始终等不到云深的回应,于是把目光从一片落叶上移开,直接望向他。

    “啊?什么?抱歉,我好像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说着他急躁地朝内厅的灯影里探望了一会,“不会出什么事吧。现在已经很晚了。”

    玉泽讨好的笑僵在嘴角,摇摇头缩着脖子,“没什么。”

    不一会一个侍女端着托盘走了出来,云深听到响动连忙转身去看。那忽而舒展的眉眼说明他以为是南絮出来了,结果当然是微微叹了口气,失望而归。瞥见托盘中七零八落的茶碗,心不自觉揪紧了。

    玉泽望着他这个样子,终于不再尝试了。想说的话没人愿意听,即使云深哥哥也一样。或许自己走开了,他也没反应吧。

    于是长廊里只剩下云深一个人的影子了。唯有一盏画着美人春草的宫灯,在他头顶幽幽地亮着,不时轻摆流苏。

    南絮出来的时候,见着树丛边一个人影有些熟悉,走近一看,竟真的是云深!

    “啊,你出来了!”那人见到她,扬起脸来,眼里一瞬间的欢喜像银瓶炸破一般水花迸溅。

    “在这等多久了?”

    云深只笑着上前握住她的双手,并未答话。

    “秋天夜风凉的很,你怎么也不多披一件外袍。”南絮看见他那纯善如幼犬一般的眼神,本想责怪的,却也不禁笑了出来。

    “和……太后聊得还好吗?没有为难——”云深话还没问完,眼神扫到她的罗裙在膝盖部位竟沾了不少灰。“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竟然让你罚跪了?”说着已弯下腰轻拍裙裾上的尘埃,“太后竟也如此狠心”。他感到自己没出息地红了眼眶,刻意借着拍灰的由头低下头好一阵子没再看她。

    “好了好了,快回去吧。站在这像什么话。瞧你的手都快没热气了。”

    一路桂花芳香,不觉让人如痴如醉。

    “今天一整天,都很辛苦吧?”云深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是挺折腾的。还有点可惜。”她摩挲着他飘到襟前的蓝色发带,“改制的事,看来还得再继续磨一磨。”

    云深握住她的手,“没关系。太后到底怎么说的?她不高兴了吧。”

    “也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跑去打扰她老人家清修。母后是挺生气的,怨我没告诉她。”

    “上回去苍蓝寺,没说这事吗?”

    “我只说把你找回来了,想想终究没提改制的想法。就是怕她像现在这样阻挠。”

    “她觉得改制的事很荒谬,不应该?”

    “那倒不是。我讲得很清楚,她也明白,这事本身于国于家都是利大于弊。不过,母后觉得现在开始有些操之过急,容易引起臣民逆反之心。毕竟我登基时间还很短。”南絮眨了眨眼,羽扇般的睫毛扑簌簌的,回想起母后说的一些话,眼下皮肤竟泛起红晕。“主要是她知道要改制的真实原因,说我不该整日只与你厮混。”

    听见“厮混”一词,云深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这是南絮对自己说出口的,可见太后真实所说的只有更难听了,大概类似“荒淫无道”之流吧。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很想理直气壮地谴责太后,她凭什么对自己的女儿这么说?但同时又明白,自己是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因为正是他造成这种局面,把南絮拖下水的。

    “没事,我不在意的。”其实南絮很在意母后的话,但眼下只能这么说了。“不过这下确实难办了,第一,我作为女儿不好直接顶撞太后,第二,母后跟着父王这么多年,朝中支持他、依附她的老臣可不少,更别提旧都的那帮资深贵族了。如果母后真的反对,改制就很难推下去。”

    “要不算了吧。或者,等几年都行。”

    南絮的手指覆上他的嘴唇,“云深哥哥,别说这样的话。不是才刚刚开始吗?连你也这么说?”

    云深急得将她手指贴在自己胸口,“我只是不想你太过为难。以后不说了,再不说了。”

    “我会继续劝说母后的,她如今正好回来了,有的是时间相处。”

    “你劝说她?她继续让你罚跪怎么办?”

    “没有,今天也没让我罚跪。当时……茶碗不小心摔碎了,我蹲下来捡,才把裙子弄脏的。”

    云深一把将人搂紧怀里,“还骗我?”

    “没骗你。”

    “如果是真的,我一开始说的时候,你肯定就反驳了,哪用等到现在?这么长时间都用来想理由了是吧。”

    “什么时候变这么聪明啦?居然当面揭穿我,好没面子啊。”南絮咯咯地笑了起来。云深无可奈何地看着怀中人,也跟着笑出声。

    “其实算不上罚跪啦。母后有点生气,拍了桌子,让我自己好好想想。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时的样子看起来竟像极了父王,我吓得不自觉跪了下来。”南絮说完这话才意识到,就算一年过去了,或许父王的死给母后留下的伤口仍然没有愈合。她过去在很多地方都反对父王,和他意见相左,但却在那人死后,不自觉地各个地方都有他的影子——跪下来的时候,南絮感觉眼前并不是母后的意志,而像极了父王一贯对事情的反应。另外,母后对待妹妹的感觉也越来越像父王了。

    “下回别这样了。”

    “没事,跪父母不丢人。更何况,就是这一跪让事情有了些转机,她才冷静下来听我说话的。”

    “若太后觉得现在这般是厮混,不如我明日,还搬回原来的住处吧?让她稍微宽心些。”

    “哦,你舍得吗?刚才一出来看见你的眼神,还以为云深哥哥根本离不开我呢。”

    云深没有回答,目光倒是一刻不停地落在她脸上。提出提议的时候没多想,如今被南絮指了出来,才感到后知后觉的疼。搬出来意味着他们见面的机会会少许多,晚上……更是不能在一起了。身体明明抗拒着,却还是挤出了一抹微笑,“谁说我舍不得了。倒是你,这么说才是离不开我吧。”

    南絮闻言一怔,本来松弛的笑僵在嘴角,眼神陡然冷了下来,转身朝前走去。“那你搬出去吧。别后悔就行。”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开玩笑的,我当然舍不得。但,现在你不是说要继续劝太后吗?总得先拿出点态度来。”

    “嗯,我明白。”

    “明白你还——”

    “我就是不开心不行吗?”

    眼着南絮低垂的眼帘,心酸如汹涌的浪潮铺天盖地而来,瞬间将云深的呼吸夺走,他几乎招架不住,喉头被堵得死死的。只有无言地把人拥入怀中,多一会,再多一会。

    终于快要回到公主府了,此时两人已平静地手牵着手,却忽然听见有人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怎么?今晚没吃饱?吃的什么,不对胃口?”南絮问起来,却见云深支支吾吾地想搪塞过去。

    “不会没吃饭吧?要是胃病犯了,有你受的。”

    “没事,我现在不是好得很嘛。”

    “快走,回去让他们给你弄点宵夜吧。想吃什么?”

    “我,我想吃你亲手做的面。”

    南絮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过生日那回没吃够?当时看你的表情,牙都酸倒了吧。”

    “没吃够。回味无穷,哈哈。”

    南絮最终真的下了厨,折腾玩闹之间,一碗面从做到吃花了许久。云深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过去,但到底到了就寝的时间。夜已静,万籁俱寂。在这寂静中,许多沉潜已久的心思也悄悄浮了上来。

    南絮侧了个身对他说:“其实,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好像所有人都觉得我们不应该在一起。但换个角度想,如果我真的宠幸七个八个驽伊士的,随便乱来,他们反倒会心安理得的默许了。如今,我明明只有你一个,你也只有我,却让那些人处处觉得不对劲,不断阻挠说闲话。”

    “什么七个八个的,你在乱想什么?”云深笑着调侃她。

    “重点是这个吗?你才是,在乱想些什么。”

    云深于是轻叹了一口气,将人搂进怀里,刚沐浴过的身子暖洋洋的。“大概,是我们之间的某种东西,让世人都觉得害怕吧。”

    两人对视了,眼波流转是无线柔情。一想到明日就将搬出去,云深忍不住伸出手去,穿过那丝滑的睡袍,祈求更深的温存……

    第二天南絮起床时,身边已经空了。倒是窗前的梳妆台上,一方丝帕托着一团金黄鲜嫩的桂花。翠柳说是云深公子早起去摘的,露水都还没干呢。

    “陛下,奴婢等会拿去洗洗,今日早膳就加在茶里。”

    “好啊。”悠悠的香气已盈满室内,隔着珠帘也能闻到。“他人呢?”

    “公子说已与您讲好,他今日回原住处去了。”

    本已坐起的南絮听了这话,又无力地躺了下去。手指在旁边的空床单上胡乱划着圈,深呼吸一口肺里全都是桂花的芬芳。什么人啊,居然说走就走,连一顿早饭都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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