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之蛊

    祁庆安后来再没去过烟花柳巷,因为他清楚,每一次的放纵最终都会加重空虚感——那些庸脂俗粉根本满足不了他。

    之前扶南絮上轿时,不经意触碰的微热仍未散去,从手心一点往全身扩散,越来越强劲,越来越热。闭上眼,她的样子浮现眼前,盈盈笑声连同手心的触感一起涌遍全身。他忍不住想,从握住的手心再往上攀援,藏在宽大袖子中的手臂该是怎样白皙柔嫩。然后是锁骨,肩膀,脖子……

    到这里,剧院金屏风前看到的那一幕蓦然出现,甚至清晰得多出一些细节:罗裙上的褶皱隐隐勾画出修长的腿,锁骨下方一颗细小的朱砂痣,红唇寂寞微张似有吸引一切的力量。

    本在写书法的手彻底停了下来,他满头大汗,呼吸急促。一团墨渍在白纸上晕染开,抬头还是那一幅“不欲以静”的字,一个巨大的羞辱。

    索性扔了笔,仰头靠着椅背。喝了杯茶,又起身走了走。

    等回来准备收拾桌上的一团凌乱,却发觉那墨渍晕染的轮廓,竟像极了美人肩颈处优美的弧度。鬼使神差地,他就着那轮廓往下起笔勾线,脊背、腰窝、小腿、玉足,再加上水草般柔顺的长发。

    等为画中□□的美人加上五官之后,才认出——那是南絮!连锁骨下方的痣也对上了。吓得赶紧丢下笔,起身过快身下的椅子都磨得吱吱响。

    得赶紧将画销毁,这可是亵渎君王,他祁庆安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画纸已揉皱了一半,但那张脸毫不慌张,眼含秋水嘴角微勾,十指纤纤伸出,向他发出邀请。

    最终那张画没被毁掉,而是锁在了箱子里。当晚,祁庆安闭门不出,一盏油灯燃到天亮。冷冰冰锁住的箱子里的,倒是渐渐多了其他画像:都是同一个女子,锁骨下方有颗红痣。或坐或卧,有怒有笑,曲线玲珑、玉体横陈。到后来画中甚至出现了一具男人的身子,变换着不同姿势与她交叠纠缠。

    祁庆安作画时心脏跳得飞快,除了手以外哪里都在颤抖,但眼里却冒出永不满足的猩红热光。

    另一边,天阶殿里,云深也坐在桌前,手拿毛笔摊开一张白纸,正准备给南絮写信。

    “卿卿吾爱,见字如晤: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知你拿到这封信的时候正在做什么,想什么。昨夜后半,天气骤冷,务必多添衣裳,可以穿那件佩玉的五彩狐裘,阳光照下来一定很好看。

    我这边一切都好,不必挂念。今日预备去跑马场,有些日子没见到北风了。放心,肯定也会帮你看看初雪的。什么时候,能再和你一起纵马狂奔呢?期盼着那一天尽快到来。

    昨天回来时看到你,我又惊又喜……”

    云深皱着眉,咬住笔头,发觉写不下去了。“写得什么嘛,好像真的比不上那个三皇子。”叹了一口气,将信纸揉成一团。又铺展开一张新的,再次伏案动笔。

    “吾爱卿卿,见字如晤:

    这是给你写的第一封信。年少相识到如今,居然才给你写信,过去那些日子都蹉跎到哪里去了呢?

    我真的不介意别人了,你不用挂心。之所以想起来给你写信,是因为……现在客观情况不允许我时时陪伴你左右。但绝不要有上次那样的怀疑了,我怎么可能不想你?

    在见不到面的每一天,我都会给你写信。然后你就能在信纸上感觉到我的心了。在每个字句之间,始终为你跳动——”

    云深撇了撇嘴,搁笔,再次把信纸揉成一团。“太肉麻了!还是别说得好。”

    他枯坐着,眉头紧锁,脑子里闪过不同的念头又不断被否定,“到底怎么写比较好呢”。既不让她感到压力,又不可轻浮,同时必须让她看了有片刻的舒心。理好的鬓发差点被抓乱,他在桌上趴了好一阵才重新坐起来。

    那天傍晚,南絮才从翠柳手中接过信。比想象中更简短。

    “陛下敬启,见字如晤:

    今日安乐否?天气渐寒,万望添衣保重。

    外出偶见,山茶花开,艳红端丽,难以忘怀。遥记往昔寒山寺之时,曾在美人鬓边。念此花开时,不畏严寒,耐久不衰,一如吾意;凋谢时,片片零落,谨慎谦恭,亦如吾心;隧摘下一朵,遗赠佳人。

    谨付寸心,希垂尺素——云深敬上。”

    南絮拿起信封中那一朵山茶花,金色芯蕊里散出清香。放下花,又把信看了一遍,一字一顿,连摸着信纸也觉得无比顺滑舒适。

    “竟真写得这么好了?”她歪歪头,满脸笑意盈盈,“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不觉又执起茶花,看一眼花,看一眼信,全舍不得放下。

    她终于将信纸叠好放回去,收在银匣子中。已经开始期待着,明日,云深会写些什么字来呢。想来想去还是将“一如吾意,亦如吾心”几个字写在纸上,作为回信。边写边默念,竟不觉有些脸红。

    第二天,兰芷见驾时,南絮因为那封信而开怀的情绪还没消退完,好几次差点忍不住要分享出来了。但提起改制的事之后,气氛陡然严肃了起来。

    “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回禀陛下,教养坊自尽的那三位,经仵作查验确实没有外伤和中毒迹象,可排除他杀。他们生前对改制一事的观点难以明确,似乎是很孤僻的人,并未与外界过多接触。但遗书还是有问题,内容一致性过高,但他们三人生前几乎没有交集,不太可能有如此一致的口吻。”

    “好。那个杀人的疯子呢?”

    “这……奴婢赶回去时,那人竟已七窍流血而死。宫里太医也不知何故,倒是奴婢想起之前熟识的一位江湖郎中,请那人帮了些忙。通过搜集血液,查看皮肤、眼睑、脚底等处,最后确认那人是中了蛊毒,中毒后不但丧失原先所有的理智判断等同于疯子,且会按照下毒人的意志行动。他当时念念有词的那句话,看来就是下毒人给他的心蛊了……”

    “天阶殿里,竟有人敢使用如此阴毒的法子。到底是谁做的?可有线索?”

    “暂时没有。”

    “那就先从教养坊两位主事查起吧。她们总归脱不了干系的。”

    “是。已派人暗中跟踪两位主事了。”

    “好,你也辛苦了。看样子,昨晚都没怎么睡好。最近这些事啊,真是层出不穷。”南絮摇摇头,朝她笑笑。

    “奴婢不辛苦。倒是陛下,还请千万保重龙体啊,近日天气渐寒。”兰芷望一眼陛下,始终觉得她穿的单薄。

    南絮不知怎地居然觉得这话和云深信中之言有点像,微微一笑。“哦,对了——被这些事冲的都忘了。母后说起在苍蓝寺有认识的大师最善制琴,朕已命人去请他制作一柄箜篌。算算日子,这两天就该送到你府上了。”

    “啊?谢陛下挂念,竟厚恩至此。”

    “当做是朋友才送给你的,和陛下不陛下没关系。你的一手技艺,当然得配上好琴才行。”南絮背手看向窗外,“等这些糟心事结束了。下回还请你来给我们弹箜篌,好不好?”

    “是,能为陛下弹奏乃兰芷万分的荣幸。”

    “说回驽伊士这边,事情越快查清楚越好,好堵住那些人的嘴。实在不行,先把巫蛊中毒这些消息放出去,凶手慢慢再查……就是不知你所谓的江湖郎中,信誉如何,是否能服众呢。”

    “陛下放心,此人虽自称江湖郎中,但其实是有名的苗疆巫蛊世家出身,这种事上,没人会质疑他。”

    “那就好。”

    “其实到现在,基本是算是舆论战和心理战了。陛下早先曾经提出,要找一位先生大儒出来,帮忙说大话、讲道理的,一直没做。其实人,兰芷倒是找好了,眼下看来可以用得上。”

    “是是,赶快用上。可分雅俗两派,学堂书馆里有一种讲法,茶楼酒肆里换另一种讲法——反正就是要让天下人明白,驽伊士改制,肯定是利大于弊的。”

    “好,多谢陛下指点。”

    “这些人,包括你之前说的江湖郎中,告诉他们,事成之后都重重有赏。”

    兰芷离开时,天色已晚。天阶殿笼罩在一片朦胧月色中。

    华灯初上,青松阁里来了一位客人,进屋之后门窗紧闭。

    “什么?你疯了吗?”此人正是寒木在教养坊一同长大的死党桑景,一个格斗技术很烂,但旁门左道几乎样样精通的人。过去寒木每回算计南絮,或多或少,这人都出了力。

    但眼下,他似乎不愿再跟从他了。“王主事他们都被跟踪了,陛下可不是傻子。你现在还要冒这个险?”

    “你怕了?”

    “我当然怕。就算改制,也还能继续活着不是,这种事……一旦被发现,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呀。”

    “现在才知道怕,来不及了。你已经上了船,以为能就此下来吗?”寒木摩挲着手里的玉扳指,说得云淡风轻。

    “不是吧,寒木。你……你真的不要命了?”

    “是,而且你也不能要了。要是不帮我搏这最后一回,我立马去陛下面前把我俩之前做的所有事抖出来。你知道的,我做得出来。”

    桑景想起小时候这人帮自己挡了多少欺负,他扳指下的那道划痕就是因自己留下的,一时间有些心软。况且,不心软也不行,对面的人可不会放过他。

    只能深深叹了一口气,“但我是真的不理解。其实,陛下待你不薄,青松阁这么豪华的地方住着,就算那人回来了,也没让你腾地方。全教养坊,就属你的位份最高,配给最阔绰,谁见了都得尊称一句寒木公子。以前那些事,都可以算是为了在饲主面前得宠的小把戏。这回,这回,你要做的事——难道你其实恨陛下吗?厌恶她?”

    寒木自己也没想清楚这些事,听见他的质问更加烦躁了。“原以为你桑景是最没有道德的,这会却拿道德来教训我了?”

    “哎,我哪敢呐。我真是被你吓到了。”

    “别废话,说怎么做。既然上回能让那家伙失心疯地乱杀人,就把一个女人带到我身边来,不难吧?”

    “哎呦,‘一个女人’瞧你说的,那是一般女人吗?那是陛下。其实你真应该支持改制的,你眼里哪还有饲主啊。”

    被寒木一个眼刀扎过来,他停止了抱怨。“情蛊还是比一般的蛊更难的,需要的东西比较多。”说着他靠近,压低了声音,寒木只默默点头。

    谈话快结束时,桑景忍不住盯着寒木,看得他有些发毛。“看什么?又想说什么了?”

    “我知道你身边女人多得很,虽然没用心,但对哪个人也算不上真的卑鄙恶劣——起码都是你情我愿的。偏偏陛下那样的仙人玉姿,要承受你这种龌龊的恶意。造孽呀。”

    寒木眼前浮现出最后一次见到南絮的样子。下完棋后,送她出门,她说下次不需要再让着她了。他笑笑,鞠躬目送她的背影,以为下次很快就会来。仙人玉姿吗?确实是了。晶亮的指甲、雪白的手腕、流转的眼波,他都记得。

    但可笑的是,相处的短短十几天里,他惯用的对付女人的招数一点也没使出来。好像都忘掉了。“起码你情我愿?”万一对方就是真的无情怎么办?

    “或许你说的对,我就是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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