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结束，爆炸发生了，舒悦的那一巴掌让南絮清醒过来——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

    其实，并不是完全没办法离开：她和唐嫂他们混得很熟，早就悄悄找好了一架轻巧的梯子藏在草丛里；从天阶殿带出来的迷药始终在自己身上，应付门外的守卫绰绰有余；别院僻静的地理位置更是方便行事。

    但她总有许多理由，比如明天天气不好，比如已答应了灵霄明天陪他玩突然走掉小孩太可怜，甚至是因为明天有自己喜欢的菜肴。待在这里华服美食几乎和天阶殿没差，甚至画室里的纸品笔墨，以及妆奁里的金钗首饰有些是自己当时都没寻到的上品——她承认，有些时刻真的“乐不思蜀”。天阶殿里有的享受这边几乎不缺，同时还清静许多，没有政务缠身、勾心斗角。

    最主要的，她已经五年没见到云深了。就算嘴上不承认，但磨磨蹭蹭地就是并不想那么快离开他。也有可能，潜意识里，她真的天真到以为他们还能继续在一起。

    可惜，一切只是幻梦，云深是个骗子。舒悦虽然讨厌，但若不是她，自己不知会继续被蒙蔽多久，到那时彻底沦为他的“玩物”，才是后悔莫及。

    云深走后，她虽没胃口还是逼自己起来吃了一碗黑米莲子粥，然后下定了决心要离开。

    后半夜，脱下华丽的裙子，退了朱钗，换回了那身粗布衣裳。背上干瘪的行囊，看一眼镜中的自己，终于开始行动了。用一根木管，将迷烟吹送到门外，不一会便听见守卫双双倒地的声音。轻手轻脚开了门，经过倒地的人身边，他们果然毫无反应。

    走到院墙边，很快在一人高的草丛里找到了梯子。爬到顶端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屋顶，窗户，石阶，银杏树高大的影子，荡悠悠的秋千，还有一面反光的湖。夜风畅通无阻，从遥远的平原吹过来，所有的树叶都哗哗作响像在为她送行。

    看吧，就是这么简单。过去为什么没有尝试呢？云深大概也是看透她并没那么想逃走，所以才这么松懈的吧。

    站在墙上，风又冷又响。她突然想起来，自己的人生曾无数次被困住。被父王关的禁闭，被哥哥拉住的手，祁庆安那间挂着自己画像的密室，被望月寨强攻的天阶殿，以及眼前，这座和天阶殿像极了、梦一样的院子。

    记忆里，一道道紧闭的门、狭窄的窗浮现眼前。像以前一样，这回她也将逃开，朝着那一线亮光奔去，谁也困不住。

    唯一可笑的是，过去许多次的逃离都是为了奔向云深，这次，她是从他身边逃离。

    转过身，黑暗中的院落消失了，广阔的黎明和原野在眼前铺展。道路，草地以及起伏的山峦一直延伸到天边，与深蓝色的天空相接。那交接边缘是明亮的色带，银灰、亮白混杂夹着浅粉和紫色，美轮美奂。她明白，那是太阳的光晕，虽然她还深埋在地底。但黎明就要来了。

    咬咬牙，跳了下去，在草丛里打了个滚，迅速爬起来。她将继续朝南走，去见母后。

    鉴于以往似乎很容易被追踪到，她决定改走水路，之前听唐嫂说过，隔壁镇上就有渡头，直接通嘉陵江，一路往南流汇入大海。

    那是一处义渡，船头做成鱼嘴状，大而气派扬着洁白的帆，排队等船的人很多。渡夫已经很明显地超载了，但南絮还是等了大半天才成功上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立在船头，望着渡夫起锚、船身一点点动起来。

    下一眼望向岸边时，那个熟悉的身影让她连连后退——是云深！他找过来了！

    赶忙催渡夫快些启航，她低着头，脸上火辣辣的。再次回头时，距离岸边已有十几米远了，而云深则刚刚到，站在最边缘的地方看向这艘船。虽看的没那么清楚，但那轮廓都透露着失落，一定是在抱怨“为什么让我眼睁睁看着你离开”吧。

    眼前越来越模糊，她逃避似的背转身去，注视着脚下的水波。

    一直以来，就是因为害怕见到他失落的表情，总是竭尽所能地理解、迁就他。没有别的，他如果失落不开心的话，自己看了也会难过很久。放在以前，她真的会心软，但这次不一样——昨天，是她人生中最最伤心的一天，已经不会更难过了。这么想着，眼泪却还是掉了下来。

    幸好，闹哄哄的一船人，没有谁会在意。

    没多久，船向前移动的速度似乎减缓了，接着听见船头有人大喊了一声，“停下，停下！”果然风帆被放了下来，渡夫们停了摇橹，一瞬间竟往回划了。南絮惊恐地询问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义渡包括我们都是云深将军出资养着的。你没看岸上那边竖起蓝旗子了吗？看来是将军有急事，这艘船得返航，麻烦各位乘客稍微耐心等等。”

    船上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有人嗔怪有人无所谓，唯有南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看着刚刚离开的码头又不断靠近，一面蓝旗迎风招展、盛气凌人，而云深高高的影子就立在旗杆下，宛如一座黑色的山向她逼压过来。

    她在甲板上转了好几圈，四面八方看了个遍，呼吸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快。眼看就要靠岸了，他会冲上来把自己拉下去，然后带走，一切又重新回到那个院子里吗？

    下一秒，在众人的惊愕中，南絮从甲板上跳进了水里。“扑通”一声，激起一圈圈涟漪。

    河水比想象中更冷，一时间全身都冻住了。她水性本就不好，但此刻只能不顾一切地往离岸的方向游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想看到他，不想认输。

    不知过了多久，露出头的时候看见前方村庄有炊烟升起来，夕阳在天边火红如烧。突然，脚下似乎被什么缠住了，动弹不得，使劲全身力气挣扎了也无济于事。水本来已经变温暖了，此时却渐渐冷下去，比刚开始更刺骨了。迷迷糊糊中，她想起了哥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他来了。

    太子哥哥，她内心深处还是想这么叫他，好像自己仍然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闲散公主。太子哥哥是怎么离开的呢？他被一条蛇吓到然后掉落湖水中，从此就一病不起了。

    他在湖里不知道下沉了有多深，水是不是像现在一样冰冷，是不是也能看到闪来闪去的白光，原本沉寂的世界陡然充满诡异的市井喧嚣声？她闭上了眼，等待哥哥把自己的灵魂带走。

    但母亲的脸突然出现，“你千万记着，母后还在等你”，她举着雪白的丝绢跟自己招手，在天阶殿灿烂的晨光里。本已松懈的四肢再度充血紧张起来，她睁开眼，低头去够缠在脚上的水草。一次，两次，三次，在筋疲力尽之前，束缚终于消失了。

    正要上浮喘口气时，一只手搭在她腰间，不用回头，就能感受到——是云深来了。

    南絮还是被拖上了岸，村庄的炊烟已经看不见了，夕阳也只剩下最后一抹紫色的光晕。男女之间的力量悬殊，有时候太可恨。渡船，行人，连该死的水草都不站在自己这边，为什么，为什么！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湿漉漉的，风一吹寒意比水里更甚。

    云深的怒意似乎并不比她弱：“明明水性不好，还要逞强下水，你不要命啦。这个季节的河水，是能开玩笑的吗？”他一拳锤在南絮身下的沙土中，水顺着下颌滴落到她脸上。

    “不用你管！”她想推开他，却没有力气，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云深看了眼周围，“这边风太大了，得赶紧离开。来不及回去了，找个人家借宿吧。”

    黑夜中，潮水的哗哗声逐渐褪去。云深敲开了他们遇见的第一户人家的门，是一对老夫妇开的门。他们很友善，但有些犯难，“家里简陋，地方也小，就一间空房。两位——”

    “没关系，我们是夫妻。”云深把手搭在南絮肩膀上，几乎是脱口而出。被瞪了一眼后，握住她的手，伏在耳边轻声说，“村子里都这样。我可不会让你去别的地方住，半夜肯定又要逃跑。”

    换好老人送来的干衣服，收拾妥当之后，房门关上，两人些许微妙地再次共处一室了。

    “床板比较硬，你忍一下。”云深说这话时，自己已经躺上去了，这次他不准备打地铺，也确实没有条件打。

    从昨天半夜就开始奔波跋涉，又在水里挣扎了那么久，南絮累得腿都快站不住了，但仍犹豫着不愿上前。

    “怎么，想在那站一晚上？也好，熄灯吧，我睡了。”

    “你——”南絮叹了一口气，索性也躺了下来，挨着最外侧的床沿。云深一手将人往里勾，把被子盖在她身上，又靠近颈窝嗅了嗅，“竟然还是这么香。”

    南絮感到荒谬极了，昨晚才决定了要离开，今晚却睡到了一张床上。“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只是很想你，想念过去我们……这样，在一起的感觉。”云深眼神里透出儿童般的清澈无辜，但手还是从她肩头拿走，身子也识趣地挪开了几寸。

    “想想你的未婚妻吧。”南絮侧身背对着他。

    “我知道你还在生气。确实是我错了，不该骗你，不该订那什么劳什子的婚约。”他用一根手指头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我保证很快就会说清楚，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俩面前。”

    南絮叹了一口气，“回头想想，为什么这么容易相信你呢，只怪自己笨。明明，早在五年前你就骗了我，是我自己不长记性。”

    “五年前，我骗你什么了？”云深的声音严肃起来，甚至透出丝丝凉意，他把南絮的肩膀掰过来，正视她琥珀色的眼睛。

    关于五年前的事，重逢之后，他们曾经在外围不痛不痒地提过几句，但谁也没有敢触及到核心。因为那意味着承认自己的脆弱，把没有愈合的伤口再次暴露出来。但今天，经历了不断的逃跑和追逐，在冷水中把身体浇透了，又置身完全陌生的山野小屋里，一切都不对劲。如同命中注定一般，他们来到了过往伤痛的核心地带。

    “算了，都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南絮还是退缩了。

    “我问你，五年前，我到底骗你什么了？”云深却不打算放弃，双眼猩红，抓住她的一只手腕。

    “你说你不走，让我去找你，会等我。那不算欺骗吗？”云深当时拼命抓住她的手，不断点头然后终于消失在红色大门中的样子，在眼前回放。看了一眼那人，或许，他眼中也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场景。

    “你居然还敢提这个？”云深直接坐了起来，双手搭在腿上，周身凛然，慢慢侧过头看她，声音低沉得可怕。

    “你确定，真的要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