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从褚勒房里出来,走了几步经过封泽房间,她见屋里还亮着灯,便敲敲门进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宁卓也在,两人正在说些什么,见有人进来便停下来。
封泽迎嘉峪坐下,转头就把宁卓给赶了出去。
宁卓很识趣:“我走我走,事情什么时候都能商量,这良辰美景可不能辜负。”
嘉峪目送宁卓走了,她有些好奇:“你们在商量什么?”
封泽如实交代:“商量了一下罗家商队交接的事儿。”
嘉峪提议:“我所能做主遣散的商队的行商时间都不会很长,让宁卓大胆拿去用,几年后就是他的人了。”
封泽给她斟满酒:“我会转达给他。”
嘉峪喝着酒出神。
封泽唤她:“嘉峪,我刚才问了问宁卓如果罗家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他会怎么办?”
嘉峪回神,有些感兴趣,挑挑眉问:“他怎么说?”
“他说自己还不够资格遇上这样的事。但如果真有那一天,也就无所谓了。因为他必然是想做的都已经做到了。”
嘉峪惆怅道:“可我想做的却无法做到。”
封泽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继承祖父遗愿,让商道发扬光大。”
封泽安慰她:“这不是一时之力,也不是一人能为。而且在某些程度上,你已经做到了。”
嘉峪浅笑道:“阿泽,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我少年漂泊,居无定所,虽然不愁衣食,但始终没有家的感觉。嘉峪,我想做的就是能找到一个可以成家之人能让我早日成家。”
嘉峪笑他:“人们都说成家立业,成家即是为了立业。怎么你不提立业只说成家?”
封泽:“什么才叫业呢?封家行商几十载,这便是我的业,我是先立了业,才遇到这个我想要成家的人。”
封泽对着她疯狂表白,嘉峪却只顾着疑问,“行商便是立业吗?这只是个过程啊?”
封泽被拖回理性区:“这一过程便是我坚守的业。不问结果,只看朝夕。”
嘉峪重复一遍:“只看朝夕?”
封泽坚定道:“是的,不论结果如何,你一直以来的努力不会是徒劳。你走过的路行过的商都有痕迹。”
嘉峪默然。
封泽徐徐道来:“你在扬州为宣传西域乐器所做的努力、在长安救下的永生、在洛阳救过的水患和瘟疫、在龟兹帮过的宁卓不都好端端,活生生地在你眼前吗?”
嘉峪被他说服,心态一下就放平了,点点头道:“说的对,确实如此。”
封泽理理她的发髻:“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明天又有一场大雪。”
嘉峪点点头,两人沿着屋檐边慢慢走着,临近后院时,嘉峪听见一些响动。
封泽没听见,他问:“是不是风声?”
嘉峪又仔细听了听:“像是人声。”
两人循着声音走了走,越近便越听清是什么动静——后院深处有人在练剑。
嘉峪本想悄悄看一眼就走,但没想到被人家发现了。
陈冕收剑行礼:“参见阁主、封公子。”
嘉峪:“不必多礼,为何深夜在此练剑?”
陈冕:“鹰击阁中晋升最快的办法就是凭借武功。”
嘉峪笑问:“是想去水行处或者火行处吗?”
“是。”
嘉峪意兴阑珊:“那你好好练,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完转身便走,封泽知道她心有成算,便一直注意陈冕的表情。
果然——陈冕叫住她:“阁主留步。”
嘉峪回身。
陈冕行礼道:“属下曾酒后失言,跟副阁主多嘴议论过阁中人事调动。还胡言乱语说了错话,请阁主不要见怪。”
嘉峪笑道:“不会见怪。”
嘉峪笑盈盈看着他,陈冕竟顺理成章地问了句,“阁主为何没动怒?”
嘉峪施施然道:“因为你说的是实话。”
陈冕直到现在也并不知姚旌号背后之人,只以为是自己窥探到了姚旌号和罗家的明争暗斗,会被罗小姐重用,但罗小姐似乎并没这个打算,所以今日他才有此一问。
陈冕以为胜利在即,趁热打铁道:“属下也只是无意中发现,其实阁主不必忧心,任凭姚旌号如何来势汹汹,罗家和鹰击阁十几年的功业在庭州立着,便绝不会有事。”
嘉峪真情实感驳了句:“那可不一定。”
陈冕不解:“莫非那姚旌号还有什么别的来头?”
封泽反问:“你能看出姚旌号来势汹汹,怎么会看不出它背后之人呢?”
陈冕没听懂:“封公子何意?难道这背后之人和我有什么渊源吗?”
封泽笑笑:“不,只是随口一问。”
陈冕又旁敲侧击说了不少,嘉峪心有千窍倒也没揭穿他,只是淡淡回道:“我会考虑考虑的。”
回去路上,封泽问她:“陈冕……你真打算用他?”
嘉峪摇摇头:“牵连你一个就够了。我跟他无冤无仇无亲无故的,何必连累他?”
封泽:“我和阿耶一开始就知道这事,我从头到尾都是心甘情愿的,不算连累。”
嘉峪侧身看他:“哪有像你这么飞蛾扑火的?封伯父他能同意吗?”
“当然同意。他说自己未能实现的心愿,能在我们身上实现也好。”
嘉峪很感动,抬头看了眼月色:“月明星稀,明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我们一起好好逛逛北庭城吧。”
风雪肆虐了一夜,凌晨才停。第二日等到太阳出来后两人才出门。
嘉峪首先带封泽去了她在北庭城的家。
前院已经被开辟成商会办事的地方。为免纷扰,嘉峪带着封泽从侧门进去。
嘉峪直接来到后院,先去了阿娘住到的房间,又去了书房耳房,最后去了自己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嘉峪在小院里踱步,最终确定了一个地方,开始动手挖土。
封泽二话不说帮她,本来以为会挖出来坛女儿红,没想到只挖到一个小盒子。
嘉峪席地而坐,用帕子擦干净手,缓缓打开小盒子。
盒子是木头做的,埋藏地下多年,受潮受霉无法避免,但除去这些,盒子其他地方倒是还好,既没有磕碰缺角也没有虫蛀划痕,甚至依稀能看出侧边的精致花纹。
里面静静躺着一副珠钗,嘉峪拿到手里揣摩了很久。
封泽问:“这是冯夫人的东西吗?”
嘉峪舒出口气:“是啊,是我阿娘临终前交给我的,说是她阿娘出嫁时亲手为她带上的。”
“是冯家祖传的钗子吗?”
嘉峪摇摇头:“应该只是阿娘想要留下一个东西代替她看着我出嫁。只要东西在,阿娘便在。”
“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要埋在这儿呢?”
嘉峪低头一笑:“我小时候东奔西跑的,怕弄丢了,便埋在这里。”
嘉峪拢拢鬓发,抬手将发钗插进了发髻上。
封泽还想再夸赞两句,就被嘉峪拉起来收拾院子,把土埋好后,两人又逛了逛后院的房间。
临到中午,两人出门觅食。
嘉峪两年不来庭州,北庭城便又多了几家新酒楼,她就近选了一家。
吃饭完后两人又去外城墙处溜达了一圈。
逛了半晌等天黑回到鹰沧苑。
嘉峪一进门就见洛扎正缠着宁卓。
男子俊秀女子娇俏,洛扎喋喋不休,宁卓耐心随和。洛扎虽是个不折不扣的异族姑娘,但长相在西域面孔里算是柔和的,宁卓的脸又偏深邃立体,所以两人坐在一起时并不突兀,反而很和谐。
嘉峪本来以为这是另一对段佑恒和文清原。但临近听清两人言语才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宁卓一看见他们像是见了救星一般,当即舒了口气道:“你们可算回来了。”
嘉峪笑问:“这是怎么了?”
洛扎有些不好意思,宁卓替她说:“她问我罗家这次是不是缺钱,她想回龟兹拿些钱过来接济你们,还撺掇我一起。”
洛扎振振有词:“罗姐姐和封大哥对你这么好,为什么不行啊?”
宁卓不以为然:“罗家能用我接济吗?”
嘉峪被感动了,她坐到洛扎旁边:“谢谢你,洛扎。不过罗家这次的灾祸不是因为缺钱,所以你不必如此。”
洛扎一脸不信:“不是因为钱?那能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不是因为钱少,是因为钱多。
嘉峪心思百转千回,顺势想到了一个办法:“你若真想帮忙,不如……”
嘉峪还在措辞,洛扎迫不及待问道:“不如什么?”
嘉峪犹豫一下,看了眼封泽,“不如替我……和宁公子带些东西回伊逻卢城。”
洛扎抱着嘉峪的胳膊:“可我还没在北庭城待够呢。”
嘉峪拿捏洛扎一拿一个准:“不是说想帮忙吗?”
“……那要怎么帮?”
“我拨一些人由你领头带到伊逻卢城,宁公子现在还回不去,只能麻烦你替他周全周全。”
封泽急了:“嘉峪?”同时瞪向宁卓。
宁卓表示冤枉,这明明是罗小姐自己拿的主意,跟他没关系。
洛扎抱着嘉峪的右胳膊,封泽就站到左边,像是争宠一般,但话却是语重心长:“嘉峪,我们再考虑考虑,好吗?”
嘉峪竟点点头:“好。”
封泽见有门,立马便想和她好好说道说道,但洛扎还在这儿。
封泽唤道:“石朝。”
石朝闪现:“属下在。”
封泽看了眼洛扎,石朝表示明白,洛扎表示……也明白,自己主动跟着石朝出去了。
等洛扎走远,封泽问:“你是怎么打算的?”
嘉峪:“我就是觉得亏本,既然罗家是众矢之的了,那把人给洛扎给宁公子总行吧。”
封泽换了条思路劝她:“北庭城与伊逻卢城相距甚远,差异很大,他们大多数人都拖家带口的,怎么能去伊逻卢城呢?”
嘉峪:“正是因为他们拖家带口,才必须去伊逻卢城谋条生路,否则若在北庭解散,庭州内无人敢用他们。”
封泽:“我们分而化之,等这事结束后,或许会有一阵子忌讳,但总会过去,到时大家分散在各地,不会有人记得他们是谁,他们总能谋条生路。”
嘉峪还是摇头:“西域地域广阔,但也商贸通达,商旅商道自有一套运行系统,若是想查,不可能查不出来。北庭城的新会长不会是他们的生路,西州靠近庭州也不可能。其他几座城的商贸远不如伊逻卢城。他们拖家带口,花销很大,不如我直接送佛送到西。”
封泽语塞。
宁卓小心翼翼地插话:“那什么……罗小姐,你是想给我商队?”
嘉峪:“是,罗家用了很多年的商队,原地解散的话太对不住他们,但西域别的地方不会真的有人敢用他们,若来日你成为伊逻卢城的会长,我希望你能让他们留在伊逻卢城继续行商。”
宁卓坦然道:“那是自然。”
封泽扫了眼宁卓,宁卓立马改口:“不是,嘉峪啊,你这样一来岂不是把自己当成靶子给人家送过去吗?虽说这些是跟了罗家多年的人,但你所做需承担的代价比他们能得到的沉重太多,不值当啊。”
封泽柔声问道:“再考虑考虑好不好?”
嘉峪看着他竟然轻轻点了点头。
晚上,众人聚在正堂吃饭。嘉峪用完晚膳起身想回房间,封泽见了便也搁下碗跟着起身。
洛扎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问道:“他们干嘛呢?”
宁卓随口道:“培养感情去了吧。”
褚勒一直不吭不响,听见这话却重重放下碗筷,起身就想跟过去。
宁卓一把拽住他,“哎哎哎,褚公子褚公子,不至于不至于。”
褚勒没半点笑脸:“放手。”
宁卓丝毫不怵,依旧嬉皮笑脸地把下午的事告诉褚勒,褚勒听后放松下来。
宁卓觉得稀奇,问道:“您不是挺看好封泽的吗?罗小姐和他在一起你也同意,怎么刚才听了我话那么大反应?”
褚勒:“嘉峪喜欢谁那是她的事,我管不着。但再怎么说,他们现在并未成亲,也无婚约,行事必须注重分寸。”
宁卓心里诽谤,分寸?什么分寸。人家有情人吃完饭一块去聊聊天,这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