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依再提时是北庭商会的冬会上。
冬会是商会自古以来的习俗,最初是商会成员年前的一次大型聚会,后世演变成为商会成员聚集商讨的会议,固定在冬至这一日。至于冬会的时间,根据各地惯例和会长的脾气而定,一般三到十日左右。
由于商会内人员太多,所以除了理事席家族被要求必须到场外,其他商人并未被强制性要求参加。但一般情况下成员席的家族也都是积极参加冬会的,毕竟对于他们来说,商会就是主心骨。
第一日,由会长陈述总结过去一年商会内的变动发展和重大事项。再提点一些未来一年的展望。剩下的时间,便都由理事席各成员发言,会长把控和主导。
因为罗政昌还没到北庭,所以今年的冬会由嘉峪主持召开。
今年冬至比往年要晚一些,天气也就更冷一些。冬会前庭州一连下了几日大雪,白雪纷飞,如梦如幻。
冬会照例在罗家老宅举行。商会第一天众人聚齐,嘉峪坐正堂上位宣布北庭城冬会开始。
嘉峪一身青色袄氅,神姿矜雅,眉目明艳,气定神闲地慢悠悠说道:“……庭州的商道不如往年,但今年客栈酒楼的营生比去年好些……”
嘉峪边说边往底下看,底下的几个老头,有闭目养神的、有打哈欠的、有窃窃私语的,就是没有认真听的。
嘉峪心道,太温柔还是不行,看我放点猛料。
于是她故意长时间一顿,又继续道:“……不过这冶铁一道,我觉得形势渐好,来年或许可以多多经营。”
打哈欠的老头一听,哈欠打一半也要嗤笑一声。
嘉峪就等着这个先来找茬的,她不慌不忙地问道:“阁下有什么意见吗?”
打哈欠老头正是依再提的父亲——阿卜都乃比,他捋捋胡子漫不经心道:“你这孩子到底还是年轻啊,你不会以为认识一个龟兹的冶铁行行头就行了吧?龟兹冶铁业发达,西域之内人人趋之若鹜,多年前我曾建议会长与伊逻卢城的商会会长搞好关系,可是会长不听啊,我们这才不得不放弃了冶铁这块肥肉。现在他的女儿又说冶铁业有机可循?真的滑稽。”
“你既然知道伊逻卢城冶铁行行头在罗家,就应该打听到冶铁行行头与伊逻卢城会长的关系,又怎知此事不可呢?”
阿卜都乃比嗤笑:“关系?什么关系,不过就是个养子,阿巴拜克阿吾提难道还真能大方到把会长之位传给一个汉人?”
嘉峪不急不躁:“成与不成来日自有分晓。”
阿卜都乃比笑道:“我是有来日,可你们罗家呢?你们还有来日吗?”
对面窃窃私语的两个老头连忙给阿卜都乃比使眼色,让他收敛点。
阿卜都乃比置之不理,还想再说点什么,被上座一个闭目养神的老头给呛回来了。
这老头名为胡达拜尔迪,他不屑地抬眼质问:“会长正直壮年,会长千金更是年纪轻轻,怎么说都比你有来日。”
阿卜都乃比眉头一皱,话语更加不忌:“我说胡达拜尔迪,以前你巴结他罗家也就算了,现在这个时候你还向着他,你不会还没听说过姚旌号吧?”
嘉峪轻轻一哂:“不着急,我正要说姚旌号。”
此话一出,正堂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嘉峪,连阿卜都乃比都安静下来。
嘉峪面色如常,缓缓道出:“姚旌号是正经商队,虽然在庭州的年限短了些,但不妨碍人家生意好,今年我做不了主,等到来年,倒是可以把姚旌号正式纳入商会。”
所有人都沉默着,期盼嘉峪再说些什么,但嘉峪却直接开始下一个话题。
有人质问:“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别的想说了?”
嘉峪摇摇头,她确实没什么想再说了的。
阿卜都乃比嘲笑道:“纳入商会?罗小姐我该说你是异想天开呢还是心态好呢?”
胡达拜尔迪又为嘉峪说话:“会长举动自有她的琢磨,你若不服大可以拉动大家反驳,什么时候拉够一半人了,什么时候再来说话。”
胡达拜尔迪说的是商会内的铁规,阿卜都乃比知道轻重并没打算试试,只是一味挑刺道:“会长?她一个黄毛丫头什么时候成会长了?”
胡达拜尔迪:“会长不在,代替会长履行职责者,我等便也视其为会长。商会内历年历代都是如此。”
嘉峪等他们说完,方才开口徐徐辩之:“大家似乎对姚旌号都很关心,我不管各位是出于什么原因,但罗家任会长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原则——为百姓谋便利,为商会平秩序。姚旌号有了进商会的资格,我们招揽它是本分,它愿不愿被招揽是它的选择,至于其他的我没有资格插手,你们——更是没有。”
阿卜都乃比冷笑不屑,胡达拜尔迪倒是恭敬请礼:“遵会长令。”
其他人面面相觑,最终一半人站队罗嘉峪,一半人站队阿卜都乃比。
日到中午,上午的会就告一段落,理事席各人去后院吃饭。嘉峪跟着屋顶苏枯的身影七拐八拐去了一间房间。
房间内,封泽摆筷,宁卓倒酒,洛扎捣乱,见嘉峪进门,三人都赶忙招呼她。
嘉峪脱下披风大氅,整理一下被冷风吹乱的头发,喝口热过的酒,等身体暖合起来才开口道:“别忙了,下午要赶早,没多长时间。”
封泽给她夹菜:“上午不顺利吗?”
嘉峪:“不顺利是肯定的,我年纪太轻,以会长身份管束他们肯定会招致不平。”
“真的不用我陪你去吗?”
嘉峪摇摇头,然后继续大快朵颐。
中饭后嘉峪穿过人多的后院,准备提前去正堂准备一下,走了一半就看见依再提。
依再提是阿卜都乃比的女儿,自然也是能参加冬会的。不过嘉峪记得往年似乎并未在冬会上见过她。
依再提今日打扮的很是艳丽,西域的长相加中原的衣饰,稍稍一走心,就是一个光彩夺目。
嘉峪扫她一眼,打算无视,依再提却胆大包天地拦住她。
依再提和嘉峪身量相似,嘉峪本是垂眸走路,被拦住后下意识地自下而上抬眼看人,她一双眼睛本就不俗,加之练过武功,今日心里又装着大事,抬眼时几乎是无意识的杀伐之气涌出。
依再提被这凌厉的眼神刺的后退了一步,嘉峪无知无觉还以为她是要行礼,所以尽量随和道:“免礼。”
依再提一脸被占便宜地看着她,脱口就是“谁要给你行礼了?”
嘉峪深吸口气,也不急着走了,决定先来教训这个不懂事的。
嘉峪上前一步,“我阿耶是会长,我是他亲命的代理会长,在冬会期间有会长一样的权力,你阿耶在正堂时尚且要向我行礼,你这个身份不给我行礼说得过去吗?”
依再提有恃无恐:“不过是些陈词烂规,我不遵守又如何?今天我偏不给你行礼,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她倒还真不能把依再提怎么样,嘉峪觉得自己跟她说话简直的浪费口舌,抬腿便要走。
依再提又拦她:“我还没说完呢。”
嘉峪又一次好脾气地停下来了,反应过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今天这么有耐心?
嘉峪自我思索一下,然后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可能并没那么想去正堂。商会的事她熟,但应对一帮老头子她不熟,那些都是活的久成了精的,哪有这个缺心眼的好对付?
依再提:“听说你是跟一个叫封泽的人一起来的庭州?”
嘉峪简单粗暴:“是啊,怎么了,你看上他了?”
依再提没见过这么直球的回怼,有点被失言到了。
嘉峪继续打直球:“你要是看上他了就赶紧的,我们两个虽说两情相悦,但还没定亲,你还有机会。”
依再提彻底没话能说了,她指着嘉峪骂她:“这种话你都说的出口?”
嘉峪上下打量她一眼,似乎是没想到这个名声风流的姑娘还挺有原则,她顿时觉得还有点可爱。
嘉峪忍住眼底的笑意,只皮笑肉不笑:“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依再提傲娇扭头:“我依再提只要没有主的男人。有主的我不稀罕。”
嘉峪心里的欣慰还没扩散开,就听见依再提又一句:“——不过他既然跟你相好,那我就非抢不可了。”
嘉峪被气笑了,自己刚才竟然会觉得她可爱?
嘉峪随意道:“请便吧。”
依再提见她不在乎,有些不满:“我知道封公子或许深情专注,但人就没有不爱新鲜的。”
嘉峪想反问她,都深情专注了还怎么会喜欢新鲜的?不过话临到口,她却又想到一个更有力的反击:“你模仿我的衣衫发饰,行商处事,现在不妨再仿仿我的脸,看看会不会有机会。”
一提这个依再提就炸了:“谁说我是模仿你,你有什么好的,你这种汉人长相最是小家子气。”
嘉峪满意地看见她的反应,点点头道:“东施效颦。”
这次嘉峪说完就走,依再提还想再拦,被嘉峪戳了一指头麻筋,然后就在后面疼的大呼小叫,引来了一堆婢女小厮诚惶诚恐地护着。
嘉峪回头看了一眼乌泱乌泱的人,决定一会就讨论一下限制各家带下人来商会的事情。
经过上午的磨合,这些人大概摸清了嘉峪的性子,嘉峪也基本看清他们的主张,所以下午的会开的很快。
刚过酉时,嘉峪居然就完成了第一天的打算,顺利地不可思议。
嘉峪回到中午吃饭的房间时,断断续续飘飘扬扬下了一天的雪终于停了。被开辟成商会的外院有仆人清扫积雪,行路正常,但嘉峪要去的内院并没有仆人打扫,所以一路难行。
但她打开所在院门却是另一番光景。
封泽和宁卓一人一把大扫把正清扫积雪,洛扎在一旁堆雪人玩。
见她进门,封泽放下手上事,过来迎她。宁卓和洛扎一边忙一边招呼她“罗小姐”“罗姐姐”。
封泽和嘉峪进屋,封泽随手关门,然后问她:“可有不妥?”
嘉峪倒了四杯热水,闻言摇摇头:“没有。”
封泽:“我下午出去遇见依再提了。”
嘉峪挑挑眉:“怎么说?”
“她质疑我当时为何没有承认和你的关系,我说是小心为上,她又问我是否知道罗家的处境,我说知道。然后她问我以后会不会后悔?我说不会。”
嘉峪神情怔怔,半晌才找到自己声音:“为何?”
“因为比起那些可能会失去的,我有更重要的东西想要守护。”
嘉峪神情不是很轻快,封泽噤声,只是帮她净手理头发。
两人在屋内岁月静好,屋外两个却还在受冻。
宁卓加快速度把院子里的雪扫了个七七八八,然后把扫把一扔,伸伸胳膊伸伸腿。
洛扎的雪人早就堆不下了,她手里拿着根棍一边张望屋内,一边时不时看向宁卓。宁卓把扫完雪的时候,洛扎以为有希望了,高兴的把棍子都扔出去了,结果发现他还没有进门的意思。
洛扎忍不住,弱弱问了一句:“宁大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开饭呀?”
宁卓慢悠悠道:“屋里那对还没说完呢,且等着吧。要不——”
宁卓话没说完就被打断,洛扎义正言辞:“不不不,我能坚持,我要跟罗姐姐一起吃饭。”
宁卓摇摇头,心道这小姑娘看着大大咧咧,还挺有原则。这次冬会嘉峪担子很重,所以只打算让封泽跟着来的。但洛扎宁是不依不饶地求着跟来了,嘉峪虽是答应了,但有一个条件——冬会期间,洛扎必须事事听从她。
洛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宁卓见连洛扎都能跟着,心里顿时不平衡了,于是去找了封泽。封泽又去找了嘉峪,以“宁卓能看着洛扎”为由让宁卓跟着来了。
等天色黯淡月光浮现时,屋子的门才被打开。嘉峪语气轻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