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花

    子夜,茹昭被脑后的钝痛撕醒,柴火已息,寒涔涔的,偶有一两滴露水的碎骨声于洞中回荡,直起身,却发现不知几时吴用的披风跑到了她的身上。

    这样冷的天……茹昭悄声挪近吴用跟前,探手覆于吴用的掌背,好冰,她心口一搐似是也被冻了一下,不忍,索性靠到他身旁,将披风的另一半裹于他身上,掌心拢握住那双寒凉的手,虔诚的似在与神明祝祷。

    然则,窸窣的响动还是惊醒了浅眠的人。

    “茹小娘子?”方从睡梦中醒来的吴用嗓音染了些迷朦的喑哑。

    “先生要被冻透了。”

    “无碍。”他声依旧低哑,喉咙任声带信马由缰,显然是受了凉,待他清了清嗓又道:“此番出事你一夜未归,明日下山又是与小生一外男同回,你云英未嫁,终究于名节有损。”

    “先生怕是睡糊涂了。”

    “嗯?”

    “即做了行医问诊的药婆,哪里还留的了名节。小女尴尬身,风言风语就没停过,左右虱多不惧痒。”

    黑暗中,茹昭只觉手被反握住,紧了紧。

    “你才及笄,不可这么想。”吴用沉声道,语气有些严厉,“日后总会碰上明智好儿郎,若不成先生,也定会为你说一门好姻缘。”

    茹昭撤了手,不语。

    晦暝里,又一滴露水粉碎的声音漾起,只是这次似乎离的颇近……

    “先生不知,茹昭此生注定无缘婚姻的。”

    她再次抚上腰间短刀上的宝石,那颗如血的石,一遍复一遍的擦拭……

    “我不好负累旁人,余生继为草泽医,游方一世便知足了。”

    良久沉寂后,却闻吴用一声叹吁:“如是有情,又怎谈负累。”随而又问:“伤还痛吗?”

    “嗯。”

    “睡吧,明日还要寻路下山。”

    茹昭阖了眼,待要入眠时,一只臂膀轻柔的将她的头搬入坚实的胸膛内,比起硬冷的石壁让她温暖舒适许多。

    “可好些?”

    茹昭未语,只轻轻点了头,模样是心衰力竭时仅留的乖顺,隔着单衣,安享他的温度,逐渐回暖的身躯使她很快的入了梦。

    梦里,她置身于藏书万卷的楼阁,满堂尽是书卷的冷香,深行移步,是错综的阶梯,幽森的布局,仿佛稍有不慎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她惊得打了冷颤,梦外人便将圈住她的手臂固了固,睁眼,晨曦初露,曙光透过缭绕于山脉林莽的流岚霭雾筛入洞内,略带苍白的希冀。

    吴用没有急着叫醒茹昭,待到浓雾式微,光线渐明时方才唤她启程。

    路上他搀护着她前行,难免蹉跎,侥幸二人林相辨得还算清晰,有光时循着日头与阴影的变化确认方向,无光时遵着根叶特性为导,半寻半蒙,未至午时便已行至山麓,说来也巧,恰与晁保正一行撞了个正着,而后众人一道归去。

    事虽已了,可茹昭欠下的人情却未了,虽说依晁、吴二人的性子全然不会计较一孤女的恩报,她却是有心还人情债,然而实在无机无缘。日子平淡,似如这东溪水流,茹昭照旧坐堂问诊;顺娘则在学堂做事、听学;吴用时而探访,或是借书或是过问顺娘的功课;年节时分,晁盖亦会邀请茹昭一道来庄上做客,寡淡的,优游的岁日,却似白驹过隙……

    弹指一挥间,已是政和四年立夏。

    门前一树繁花谢尽,茹昭只觉可惜,每年都会集些花瓣做桃花酿,今年照例也收了两篓,发酵七日,今日正好可以蒸馏提纯。

    茹昭将糯米与汁水分离滤出,浑浆浆的酒液呈藕粉色,桃香幽幽,飘散四溢。

    “姐姐!说好桃花酿要等我一起做的!”

    茹昭浅笑腹诽:这鬼精的丫头鼻子倒是灵。

    话未落地,顺娘人已火急的闪入院内,见茹昭正倒腾着抽汞器,腮颊一鼓,叉起腰来:“吼!叫我逮到了吧。”

    “哪次少了你的份,休要学护食的馋猫儿。”茹昭舀了一碗藕粉色的酿递予她,未提纯的桃花酿更像是甜饮,“怎的今儿下学这么早?”

    顺娘接过碗三口两口饮尽,蹭了蹭下颏方道:“吴教授今日有事告假,学堂都撂了锁。”

    “又有事告假?”茹昭放下手中活计,拭汗,忖思道:“吴学究向来勤勉,从不缺席,为何这两月再三告假?”

    “不清楚呢,教授只说家中有事。”良久,顺娘似是想起什么:“之前有一事,倒是蹊跷。”

    “何事?”

    “上个月某天课时,学堂外有忽一阵嘈杂声,像是有人在争执,吴教授吩咐我们抄书,自取了铜链出了门,顺娘倒是第一次见吴教授携了兵器走,想着应是非同小可的事,一时好奇,遂就偷偷跟了出去。”

    “怎样?”

    “姐姐猜怎么着?我跟过去一瞧,竟是两个彪形大汉在过招,一来一往斗的甚是热闹。教授赶到后便使了铜链制止了。”

    “这吴学究……竟然还会动武?”茹昭握唇掩笑,思索再三却怎么也想象不出画面来,谪仙般的秀才竟有如此反差。

    “是啊,我也惊了。那铜链一缠正好把二人拼在一块儿的刀剑分了开,煞是神气呢!”

    “那二人究竟因何纷争呢?”

    “我模模糊糊听一耳朵,似是因为晁保正的银子。那个脸带朱砂记的大汉想要回来,另一个结巴的就是不肯给,你一言我一语,吵得火热,连能言善辩的教授都劝不住,最后还是晁保正亲自来劝和的。”

    “也惊动了保正相公?”茹昭蹙额,此事怕不是那么简单。

    “是啊,后面我才得知那个朱砂印的大汉竟是晁保正的外甥!”

    “后来呢?”

    “吴教授就散了学,多半是和他们吃酒去了。自那之后吴教授便偶尔告假。”

    “许是真的有事,你万不要调皮惹他烦心。”

    “姐姐,顺娘哪儿敢呀。”

    “跟踪教授听墙角,可还有你不敢做的事?”

    “姐姐……”

    “往后绝不能再莽撞行事,知道吗。”

    “哦,顺娘知道了。”

    茹昭继续顾着炉火,心里存着事儿,手中的扇子摇的有些滞涩。

    顺娘轻手轻脚的夺过扇子,乖巧一笑:“姐姐去歇下,这火我看着就好,姐姐莫不是在想吴教授的事?”

    “想他做什么。”

    “姐姐不在意吴教授吗?吴教授倒是时常会想起姐姐。”

    “傻丫头,他想什么会让你知道?”茹昭嗤笑着叩了叩顺娘的脑袋,“他那人,时而起了六爻挂也看不透,倒是把旁人一算一个准。”

    “姐姐可知,你同教授讨论过的词句文章,教授偶而会在课上提起,但凡念起,唇畔总带层隐笑,人也没那般严肃了。”

    “吴学究,也不算是冷峻的人。”

    “诶,姐姐不知,吴学究教课时可凶呢!”

    “哦?顺娘倒是说说,小生授课时是怎么个凶法?”

    人未至,声先闻,这温润的人声不正是吴学究,真当是说曹操曹操到,可见万不能背后说人。

    二人眼见院门推开,着一领天缥色青衫的吴用飘然而至,髻上匝着竹月色布绦与腰间鸾带互文,浑然一派青釉色调,清隽雅致。

    “吴教授……您,您怎么来了?”女孩吞了吞口水,喜鹊成了鹌鹑。

    “我不能来?”

    “您,您说有事来着……”

    “小生却是有事,见你倒是悠闲,不如就将前日学的策论抄个十遍,三日后上交。”

    “好多字的,教授能否宽限些时……”

    “再还价就加三遍,现下就去抄写。”

    “诺。”言罢,顺娘认命般一步赖似一步的回了房。

    茹昭瞧了眼吴用,惆怅叹道:“先生到底是在罚她还是罚我?”

    吴用扬唇暗笑,仅一瞬又恢复如常,自拣了藤椅落坐:“茹小娘子,这话从何说起?”

    “她罚抄我帮忙,这不是你我心照不宣的事?”

    “背后臧否师长,茹小娘子没有管束不严之责?”

    “我今日算是领教到先生教风之严了。”

    “你太宠惯那丫头了,于她未必是好事,小生若再不严苛些日后岂不翻了天。”

    “小女知错,往后一定改正。”言罢,将一竹节杯递上,“呐,今年第一杯桃花纯酿,请先生先品。”

    “如此,小生倒是来的巧。”吴用接过杯,蒸馏后的酒色清洌,桃香气更甚,盈于杯内通透似玻璃种,浅尝,浓郁的桃香绽于味蕾充盈齿颊,甘烈的后调直烧到心窝去,“甚好,茹小娘子的桃花酿堪称是一绝。”

    “先生喜欢,待酿好时照例送先生几坛。”

    “小生等的就是小娘子这句话。”

    茹昭含笑,又于竹节杯中添了少许酒:“先生今日来访可是有事?”

    “确有一事,想请茹医师相助。”

    “先生请讲,茹昭能力所及,定全力以赴。”

    “小生有一旧相识,家住石碣村,以捕鱼为业,家有一妻,婚已六载却一直未有所出,今方来,是想请茹医师随小生前去为那邻媪搭脉,寻个得子的法子。”

    “这事好说,我们何时动身?”

    “不急,明日五更我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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