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

    “姐姐,听说昨日这东庄来了位了不得的客官。”

    “哦?是怎样人物?”

    “据说,他人称‘山东呼保义,孝义黑三郎’,柴大官人待他亲如手足,视为坐上宾呢。”

    闻于此,茹昭的目光从手中的《妙法莲华经》移至正烹茶的顺娘:“那位及时雨宋公明?”

    “姐姐知晓此人?”

    “从前听先生提过。”

    顺娘手头活计一顿,不动声色的觑了眼茹昭,见她神情语气一致淡然,心下难过:“一年了,姐姐还念着教授吗?”

    “你今日吃错药了?怎的信口胡诹?”

    “姐姐瞒不了我。”顺娘撇撇嘴,嗫嚅。愈是在意,愈要故作不在意……情之一字,向来作怪。

    “顺娘。”茹昭忽而放下手中经卷,正色道。

    “诶,姐姐。”顺娘撂下沏好的茶来她跟前,她清楚茹昭这副神情时,定是有重要事嘱咐。

    “这里你住得可还习惯?”

    “自是不错的。”

    “这里人待你可还亲善?”

    “还算和善,姐姐何故突然问起这些?”

    茹昭斟酌两天的话,今方艰涩启齿:“顺娘,你已是金钗之年,可以议亲的年纪,再跟着我漂泊必会离寻常之道越走越远。”

    “姐姐你……”

    “且先听我说,顺娘,我可向柴老夫人请愿,留你在此做个侍药女使。这三年你跟着我,常见杂症能应付,这世道女医少见,府里有你这半个医者,女眷自会方便些,更何况柴老夫人患的乃是慢疾,如此必不会亏待你。”

    “姐姐,可我想和姐姐在一起。”

    “我不迫你,但你也要自己考虑前途,若你当真不愿留下,过两日我便请柴大官人着人送你回东溪村,你守在那里,我忙完回去看你。”

    “姐姐,你明明是有事瞒我,便甩了我一走了之。”

    “你说的没错,路你自己选,只是此番我不能带着你。”

    “姐姐……姐姐……”见茹昭态度决绝,顺娘已知事无转寰余地,泪珠霎时滚落,良久她将眼泪一抹:“姐姐是大魂淡!”语罢,女孩儿一溜烟儿似地绝尘跑掉。

    茹昭不理,再度执起经书,字迹却愈发模糊,良久,书页洇了两滴水渍,菩提沾了尘露,禅破定虚妄生,原本清心的经文越读越乱,她阖了书,撑着脸,心仿佛被什么抽空了……

    半晌,房门被敲响。

    茹昭抹干脸清了清嗓,开门,见来者是柴大官人的随身小厮。

    那人笑着唱喏:“茹医师安好,茹医师这些时日住得可还安稳?”

    “小女一切安好,不知柴大官人近来可好?”

    “欸,我家老爷本想好好为茹医师接风,奈何这些时日着实忙得头脚倒悬,今儿难得空闲,遂设晚宴,请茹医师务必赏脸一聚。”

    “如此,小女谢柴大官人款待。”

    戌时赴宴,茹昭着一身葭菼色裙衫,内搭墨翠里衬,腰束螺青缨带,为显庄重特在淡粉菱唇上擦了点颜色,竹骨玉簪,墨发半盘,后半余留青丝,单侧取了半缕于银纹扣缠箍成步摇穗髻,不甚瞩目,不至轻忽,一派青竹流水素琴禅意。

    茹昭随掌灯侍女进了后堂深处,柴大官人已候在席位。

    席面之上还坐一黑面郎君,卧蚕眉,丹凤目,眼神清明,鼻直口方,虽看似平易逊顺,神采却隐蕴虎视狼顾,能刚能柔,张弛有度,绝非凡俗之辈,想必这位便是那赫赫有名的‘孝义黑三郎’了,茹昭暗忖,唱喏:“小女见过柴大官人。这位……”

    “啊,我来介绍,这位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宋大哥。”柴进起身,含笑引荐。

    “小女茹昭,见过宋押司。”茹昭唱喏。

    “哦?茹医师可知宋某人?”宋江略微一诧,慈笑问询。

    “小女有幸听闻过宋押厮大名。”她语罢,甫见宋江侧首又坐一相较年轻些的后生,又道,“不知这位……”

    “这是某家胞弟,人称铁扇子宋清。”宋江相引。

    二人相互见礼后便开了席,推杯换盏间已不知饮下几壶酒,期间宋江离席更衣,半晌,宋江归来时却拉着一大汉前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武松。

    “柴大官人不知从何处觅得此等英雄人物。”宋江携住武二的手不肯松,面色难掩欢喜:“方才武松兄弟那一套拳,耍的当真漂亮!”

    柴进寒暄问询了武松病情,邀武松入席。

    待武松坐定,抬眼便瞧见茹昭正含笑着用唇语叫了声二哥,许是饮了酒的缘故,清眸剪水,冰磁玉白的面浮了层霞色微红,与她周身青竹韵相衬,是种含霜履雪的明艳。他脸色一僵,还未吃酒竟有些晕晕的,心下无端烦躁起来。然而这些微末心思在与宋江把酒言欢的快活中消弭无形,真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三日后,茹昭以途遥路险为由头,相邀武松一道归返,武松应允,第四日,茹昭武松作别柴进宋江,离了东庄。

    临行前,茹昭深深回望一眼,却未见顺娘相送,心下一痛,眼泪几欲流出,抬眼,忍耐,却恰巧瞥见楼阁最高处,一抹小小的影儿,热泪决堤,启唇无声:要好好的,顺娘……

    楼阁那头,顺娘奋力抹去糊眼的泪,而天宽地阔,那抹糊白的人,化作一点,影影绰绰,消失在泪眼婆娑中……

    我会好好的,姐姐……

    茹昭悄声擦去泪,回身向着阳谷县方向走去。

    行了半日,茹昭便觉疲累,非她体力不济,实乃武二脚力非常人可比。

    武松行姿潇洒,走路时高提步,实落地,讲究的就是个轩昂挺拔,铿锵有力,颇有个日行千里的架势。茹昭不愿示弱,虽未说什么可步子渐渐慢下来。

    武松觉察,缓了脚步,有些歉疚:“忘了顾忌昭妹体力,是武松的不是。”

    “无碍。”茹昭摆手,苦笑:“二哥可真不像大病初愈的人。”

    “武二是个糙人,身子骨没那般娇贵。”武二说着,观她神色有些落寞,问询:“昭妹若是不舍,为何不把你那妹子带在身边?”

    茹昭闻言,停顿少倾:“总要为她以后考虑,跟着我,不安稳。”

    武松点头,不再多言。而后路程他却会留心茹昭气息,如觉察她乏累,便主动提议休息片刻。

    如此行了几日,二人终到了阳谷县地界儿。

    二人复行几十步后,但见不远处一幡杏黄酒望子于那翠木罅隙间飘摇,又近几步,方看清那上面写了‘三碗不过岗’几个大字。

    “昭妹,此去距县里还远,你我且去要些吃食充饥,再上路。”

    “好。”

    二人进店,拣了一桌坐定。

    “店家,上酒。”赶了半晌的路,武二早已饥渴难耐。

    小二应声上前,摆了三个空碗,上了碟子热菜:“二位,我家熟牛肉味美,可尝尝?”

    “切四五斤来。”

    三只酒碗筛满,茹昭执一碗酒敬武松:“这些天多谢二哥照拂。”言罢便饮尽碗中酒,火辣的灼液直燎心腑。

    “嗳,哪里的话,若不得昭妹悉心医治,我武松怎能这么快病愈。”武二朗声笑言,端了碗酒一饮而尽,“这酒香醇壮口,昭妹方才饮的急,可有不适?”

    茹昭莞尔:“劳二哥挂怀,小妹无碍。”

    武二笑言:“昭妹酒量甚是可以啊。”

    小二将切好的熟牛肉端来,又筛了一碗酒。

    “酒再筛几碗来。”武二吩咐。

    “客官,再添三碗,不可多饮,再多怕是二位要睡到明儿日上三竿,俺家这酒是村酒却比老酒醇烈,喝了三碗的人,出门见风便要醉倒在门口了,固唤出门倒,这招旗上的‘三碗不过岗’由此得来。”

    “那余下这两碗,还是孝敬二哥吧。”茹昭笑笑,将那碗盛满的酒推至武二跟前。

    “什么‘三碗不过岗’,老爷我偏不信,你只管筛来,我又不是没酒钱付你。”武二冷哼一声,戏谑道。

    “这……”小二幽幽的把目光瞟向茹昭,似是想叫她帮着劝阻。

    茹昭深知这位爷性子上来,恁你十八匹马拖拽都无济于事,“你只管卖与我们,之后的事毋需你操心。”

    “诶。”小二踌躇,无奈筛了一碗又一碗。

    茹昭也不动声色的看着武松一碗又一碗的饮下,整整十八碗。

    彼时日色西沉,武松提了哨棍起身:“走了,昭妹。”

    “诶诶,客官不可啊!”小二慌忙阻拦,截住茹昭。

    “干嘛拦人,恁的是没给够你酒钱?”武二劈胸拎住小二衣领。

    “非也。”小二废了老半天气力,才将衣领解救出来,衣襟已成麻花儿,苦口婆心道:“客官,如今这景阳岗上有只吊睛白额大虫,已伤了三二十好汉性命。”

    “你说有什么?”小二悲惨,多难衣襟又被茹昭揪住。

    “有老虎啊!”小二看着茹昭颤动的浅瞳,权以为她是被吓住。

    这头刚劝住,另边的武松早已不见踪影,他想拦,衣领却还在茹昭掌心里死死攥着,紧紧,那双苍白的拳再打颤……

    “小娘子莫怕,明日待晌午时,凑二三十人过岗,今日可在这小店住下。”

    “你可有公文告示?”茹昭定了定神,问询。

    “有。”言罢,小二匆匆将印信榜文取来,示予茹昭。

    茹昭略过一番,摸了摸官印,下一秒,扔下榜文飞奔离去。

    “小娘子!”

    小二的唤声被她远远甩在身后,冷风迎面,酒意上头,茹昭恍惚却似神游……

    是梦吗?

    分不清。

    她顺了额发,心如擂鼓,周身打颤……

    她想,她许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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