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

    翌日酉时相次,青州知府差遣的兵马督监赶到,刘高殷勤相迎,礼罢道出详情。

    那督监长眉一蹙,只问:“刘知寨可有实证?”

    刘高拱手:“督监相公明察,文书所诉属实,下官有人证。”

    “带人证。”

    插屏后静立半晌的茹昭闻讯,执图上厅,颔首近前,伏低间眼风飞速掠过面前这位名叫黄信的兵马督监,是一魁梧军汉,方腮阔脸,横眉冷面,周身凛人之气是行武之人百般锤炼后独有的不怒自威。

    “刘知寨,你在同我玩笑?”黄信面色一凝,冷笑一声,斜睨刘高,“通匪大罪,刘知寨随便找一妇人就想指证花荣?他好歹是功臣之后。”

    茹昭作礼不语,余光觑察二人神色。

    “督监相公,那贼首张三与花荣瓜葛已是实锤,任拉一军汉皆可作证,此女原是那山匪同伙,被擒后意欲戴罪立功画下那清风山寨防图,请督监检验,如若可信,下官请愿上山剿匪,待擒了那贼首张三,花荣是忠是奸即刻分明。”刘高打拱释解。

    黄信立身,缓步压来:“你绘的图?”

    茹昭颔首:“回大人,是小女。”

    “贼妇,好大的胆!”

    厉喝声如惊雷,直击茹昭心弦,她暗自吐纳定神,直将那图托于掌间上呈,跪缩在地,不作多言。

    “大人,下官事先看过这图,确有几分可信,否则也不敢惊动知府大人,劳动督监相公。”

    黄信冷哼一声,劈手夺过图卷,于案上摊开推敲起来。

    “大人,这清风山可一直是青州地面的心腹大患,今有机会铲平,实乃奇功一件。”

    黄信抬手示意噤声,倏然诘问:“凡驻兵地,拟于城郭,效于宫室,此处掘壕立枪之处皆都合理。然则建寨向来取山川地势利便水草,随其险易为之,御平则方列,围水则圆关,山路则盘回,后山这条窄道虽是险,却也不该半点不设防?”

    “回大人,后山闭塞,林霭浓稠,岚雾缭绕,其间有瘴气难散。”

    “你虽晓其部署,却为何明晰细节琐碎?”

    “回大人,小女当初便是从那后山逃出的。”

    “如此说来,那瘴气也不至过不了人。”

    “小女不知,许是当日小女命大。”

    黄信默然,黏于图纸的视线辗转挪置她面上。茹昭心如擂鼓,静水之下暗流生,博弈场上擂鼓鸣。

    说些什么?

    不可,言多有失,像是做贼心虚一样。

    她站在那,确是种地老天荒的凌迟……

    “你记性倒好。”

    “回大人,小女为求生而矣……”

    “依督监相公,那花荣……”刘高狭眼,将话风一引。

    “兹事体大,不可疑罪从无,亦不可捕风捉影。”黄信忖思半晌,言道:“这样,明日安排酒席宴请花荣,于暗处藏好军士,再调兵将其家眷、部下兵卒控制住,花荣暂且软禁,待攻破贼山后叫他们对峙,当面锣对面鼓,一切自有分晓。”

    次日晌午,花荣赴宴,酒过三巡后黄信摔盏为号,四下埋伏的军汉一发上前,将花荣拿下。

    花荣惊愤:“我何罪?”

    刘高诮笑:“花荣你还敢嘴硬!”

    茹昭捏准时机自后堂而来,瞧见花荣,交手一揖:“花知寨。”

    “茹医师?”花荣遑惑,不可置信:“你投了刘高?我花荣何曾亏待过你!”

    茹昭保持着作揖姿态,沉声:“花知寨,需知人情似纸张张薄。”

    “花荣你和这贼妇是何关系。”黄信质问。

    “是何关系,一条喂不熟的狗,与我花荣有何干系。”花荣嗤笑,恨恨然。

    此刻,厅外进来一军官,俯耳来报:“大人,北寨兵马已被管控,可花知寨亲眷却……”

    “却怎样?”刘高蹙眉追问。

    “不知所踪。”

    “什么!”刘高惊诧,“柔弱妇孺能跑哪去!给我找!”

    蓦然,一声利刃出鞘音骤响,一道雪芒寒光直射向花荣,掠去他几根青丝,筝的一声,将他颈上铁剑弹开。花荣眼风一凛,身形一恍,折了近旁军汉的膀子,劈手夺过兵器,四下骇然,欲拥上前。

    “都别动!”茹昭提声一喝。

    众人纷纷望来,但见茹昭手持圆月弯刀,逼在刘高喉管儿处。

    “都别动!”现下这声,出自刘高。

    众人一时被施了定身诀,踌躇观望。

    “贼妇!胆敢挟持朝廷命官,你不想活了!”黄信瞠目。

    “你……你放了我,有事好商量,罪责通通既往不咎。”刘高喉结发颤,然则每颤一次,那冷锋便要擦破他颈上的皮一层。

    “刘知寨,可知世事如棋局局新?”茹昭轻笑,转而厉声:“都给我让开!”

    “贼妇休得猖狂!”黄信愠怒,两眼圆睁,却似要生啖她肉般,四下军士并未动作。

    茹昭叹息,有些苦恼,对刘高道:“黄督监这样我很难办啊,但刘知寨对小女也算仁慈,不如就此叫你因公殉职,如此也算忠烈明臣,一转奸佞口碑,如何?”

    “不……不必了。”

    “诶,勿需客气嘛,这点忙小女还愿代劳的。”

    “扑哧。”四下不知何人,竟不合时宜的笑出了声,想来应是花荣。

    “黄……黄督监,督监救我!”刘高已然涕泪满面。

    “大人还是要故念下同僚之谊的,不然日后落得个冷血之名传出去也不大好听,不是?”

    黄信扭曲铁面,咬碎后槽牙,一喊:“让路!”

    “还得备马。”茹昭细心补充道:“两匹。”

    “备马!”

    花荣挟刘高上马,茹昭持刀断后,三人一道向着清风山奔去,待二人走出些距离,黄信才敢领军追击。

    路上花荣问询:“茹医师,现下哥哥在何处?”

    “刘高未擒住宋大哥,想来应是平安上了山。”

    “那舍妹,内子她们?”

    “知寨恕罪,这原是我与姐姐她们商榷后的决定,若知寨出门,寨中无人镇守,便叫宝艳携姐姐于寨外暂避,如有异动,即刻赶赴清风山相投,公明哥哥在,必不会有失。”

    “幸而如此,才未落陷,可假若她们未逃成,茹医师你又要如何应对?不会真把在下卖了吧?”

    “哈哈哈,也不是不可,到时我寻个机会放姐姐与宝艳离去,独留花知寨一人扛罪,倒也不失花知寨男儿本色。”

    “你这妮子,好大胆。”花荣轻笑,嗔一句,摇了摇头 。

    “见笑。”

    忽而,身后马蹄声愈加近来,茹昭花荣扬鞭策马,疾驰入林道。

    茹昭蹙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花荣一恨,瞥向缚于他马上的刘高:“既然留你无用,不如结果了干净!”

    倏然,前方响彻一片轰鸣马蹄音,但见那为首的燕顺,王英,郑天寿,策马奔来,高声呐喊:“保护花知寨!”

    茹昭含唇一笑:“瞧吧,她们可从不是拖累。”

    瞬时两伙人马相并起来,花荣茹昭似游鱼入海,没进人马中。几人赶至清风山上,经喽罗相引入正厅。

    宋江早已等候多时,奈何腿伤未愈不便相迎,见茹昭花荣挟刘高赶到,踉跄起身:“妹子,贤弟,你们都还安好?”

    “哥哥。”

    “哥哥宽心,我等都无事。”

    “那就好,好就好!”宋江一左一右按着二人肩膀,悬着的心似乎方才落了地。

    “哥哥,这狗官已擒来。”

    花荣言罢,那喽罗会看眼色,将刘高向前一踹,直叫他扑倒于地。

    “好汉饶命!”

    “你这厮!我与你无怨无仇,为何坑害于我!”宋江狞眉怒斥。

    “哥哥理他作甚!”花荣上前拎起刘高,取了腰间刀,直剜了他心脏,丢弃一边,嫌恶的搓了搓掌间血。

    “对了哥哥,姐姐她们可好?”茹昭忽而想起,连忙确认。

    “都好,她们正在后堂安歇。”宋江温言安抚。

    一柱香的功夫,那三位头领带着绑缚的黄信押至宋江跟前。

    王英嘲讽笑言:“哥哥,看我们抓了谁,这自称威震三山的黄信,今日也落到了我们哥儿几个手里。”

    燕顺拍了拍王英:“别太自傲了,要不是这人被气昏了头,中了埋伏,也不至被我们捉来。”

    那黄信凌眸一瞪,直钉向茹昭,这梁子算结下了?茹昭悄声退却到宋江身后。

    宋江不解问询:“昭妹子可是得罪了黄将军?”

    花荣含笑道出原委:“督监叫这妮子骗了。”

    黄信反唇相讥:“花知寨没被骗?”

    花荣眼神一偏,不置可否。

    茹昭轻咳一声,对宋江道:“哥哥,我出去走走。”

    宋江慈笑言道:“去罢。”

    茹昭快步离了厅上,但见外面绑缚着被俘的军汉,茹昭定眼一瞧,瞥见那晚带她见刘高的军汉。茹昭上前同一喽罗道:“此人与我相识,劳驾松了他的绳索,我有话同他讲。”

    “诺。”

    那军汉横眼瞧着茹昭,随她来至廊下,出言揶揄:“未曾想你还真是个贼婆娘。”

    “我是什么不重要。”茹昭不甚在意他的讥讽,平心言道:“你人不错,我想帮你。我名叫茹昭,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周瀛。”

    “周军官,你可知被俘充入的寨兵是何待遇?”

    周瀛默然不语,心下明镜似的有了答案。

    “我放你回去。但你被俘一遭,再回,这职位多半也保不住了。”茹昭待他思忖半晌,又道:“周军官聪慧,可惜近而立之年,也只是个兵头。”

    “军户子弟一生难脱军籍,我朝厢禁军土兵同贼寇一样需得刺字,都是难洗的印记,不细瞧也分不清。但贼寇……”茹昭瞥一眼厅内:“好歹肆意洒脱,不愁生计。”

    周赢沉默半晌,才道:“你想我做什么?”

    “清风寨出了此等大事,青州知府必另派人剿匪,你从前是刘高跟前的近卫,新将军跟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考量清楚,若他问起清风山地形,便将我绘的图给他,好歹我也画了一晚上,别浪费了。”

    茹昭又言:“不必想着糊弄我,那图你丢掉也成,只可惜我熬了一宿的夜。但若你按我说的做,事成,我可保你在山寨做个头领,你的亲眷也可因你日子过得舒坦些。”

    “好,这买卖我做。”

    政和七年,正月十七,黄信被俘后受宋江诚邀入伙,三日后,青州指挥司总管本州兵马统制秦明接管清风寨,率兵浩浩荡荡直逼清风山来。

    事况紧急,宋江即刻同花荣、黄信,三山头领相商对策。

    茹昭寻得机会,悄声从旁问黄信:“督监还记得那张寨防图吗?”

    黄信闻言冷哼:“怎的不记得?”而后恍然又道:“可是有两处关口与那图上有异。”

    茹昭沉声:“三处,山北小路,西径河畔,还有后山。”

    黄信攒眉:“你的意思是……可你怎的确定秦明定按你那张图纸攻寨?”

    “不确定,但可设伏试试。”

    “二位在谈什么?”宋江觉察二人咬耳低语,插言问询。

    “哥哥,有一计兴许可行。”黄信将商讨后的计划和盘托出。

    宋江忖思片刻,言道:“倒可试上一试。”

    王英一双眼溜向茹昭,压嗓问黄信:“欸,那丫头真把这山寨防御图绘了个全貌?错漏留得还极为合理?”

    黄信目光一撇,鼻音出气:“哼。”

    王英似没看出他面色,追问:“真一点儿没看出来?”

    “废什么话!”

    “欸,怎的还急了。”

    入夜,茹昭听闻秦明被捉,宋江众人却也仁义,好生招待秦明后,次日便放他归返。然则,戌时众人归山时,秦明竟也一道回了,跟着一道而来的,是花宝艳的婚讯。

    当夜,花宝艳闺房里闹得厉害,茹昭住隔壁,争吵间几句尖锐的话听得极清楚。

    “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父母不在,长兄如父,你的婚事自要我来操心!”

    “要嫁,哥哥便自己嫁过去!何苦逼我!”

    “越说越不成体统!我看是平日将你惯坏了!”

    “你不讲道理!”

    又是一阵哭嚷,而后是花荣摔门离去的身影。

    “嫂嫂你为何不言!”

    “你不愿,我便去劝官人,只他在气头上,现下定劝不成。只是……宝艳,你是不愿嫁他,还是不愿嫁任何人?”

    “嫂嫂,你还不明白吗?”宝艳哭得凄切,“我怎愿嫁旁人……”

    “宝艳!”

    “你为何不许我说下去!你怜我,爱我,纵我,宠我……难道,只因我是他妹妹……”

    而后,是长如冬夜的沉寂……

    “是。”

    房外,花宝艳没入夜色。

    屋内,茹昭半倚墙壁,眸光投向到天棚处,院内的水洼将屋顶映出一潭银粼澄澈,细听,似有水滴陨落的玄音……直沉到那极深极深的晦暗里……

    两日后,秦明攻破清风寨,花宝艳婚期择在第三日,几双手捏塑出的姻缘,必要办得热热闹闹,毕竟,白事需得红事冲洗净。

    厅内众人痛饮得酣畅,喜事另一位当事者却独自一人徘徊在暗处。

    “还好吗?”茹昭不声不响的寻来,觑见花宝艳一双哭红的眼。

    她散着发,素着脸,一身白裙曳地,像是在戴孝……

    “你不必多费唇舌,我嫁。”

    “寨门处有马,不止一匹,你若要走,我全当瞧不见。”

    “我不会走。”

    茹昭沉眸,半晌开口:“她已将她全部嫁妆添进你的嫁妆里。”

    宝艳猛然凝她,转而又暗了眼色:“你这副看破一切的样子还真是令人讨厌。”

    “你很讨厌我?”

    “怎么?你很在意我讨厌你?我以为你一副寡淡清孤的样子,从不在乎任何人。”

    茹昭含眼笑笑,没再多言。

    “为何放我?”

    “你就当我寡淡孤清懒得管闲事。”

    “谢你情义,但我要嫁,至少……能离她近一些。”

    茹昭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大喜之日不说句吉祥话?”

    “如此……祝你安康吧。”

    “多谢。”花宝艳扯起笑容,转身离去,摆了摆手。

    茹昭向厅堂走去,蓦然,身后一漆黑身影闪过。

    下一秒,她颈上一痛直摔在地上,窒息得恍惚,她方才拼凑出这人的样貌。

    是他,周瀛……

    为什么?

    她开合着口,甚至连气音都发不出。

    “为什么!”

    眼前的汉子狰狞如恶鬼,泪却顺势滴在她的眼窝。

    “为什么要屠戮城边百姓!”

    “明明都已照你们的话做了!”

    “我的母亲……还有小妹……她尚且不足十岁啊!”

    “畜生!畜生!”

    屠村……

    原是如此吗?

    秦明回来了,因而秦明回来了。

    对不起啊。

    对不起……

    算了,这条命。

    你要,便给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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