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

    再一睁眼,是被油灯泼洒成蜜蜡的平顶四壁,由明渐暗晕散渡色,满堂尽是书气冷香,置身其中仿若被封缄在设色绢本中收藏,茹昭撑起身,许是睡久了,直觉浑身麻酥酥的寒凉。

    她挨到灯盏旁,细瞧,方才发觉一壁的书墙,而那张肃穆沉香案上躺着的一本《党项传》似乎颇为眼熟。她细摸那书面皮,灯下,她染成古卷的手微微打颤,瓮里故书前尘梦……

    蓦然,房外骤响起人声:您回来了,军师。

    茹昭顿住手,目光寻声钉住门口。

    军师?

    房门微动,茹昭屏息,分秒被刻意拖了板,连带心弦也乱了音。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推门者自暗处踱来,身着玄色罗袍,沿口狮纹镶滚,青玉环绦缠腰,白玉冠束发顶,剑簪锋锐固髻,为他儒雅清逸的韵调平添一抹凌厉。

    他自作古的旧忆中走来,陈像点睛愈发清亮皎皎,那双,令她故梦萦怀的眼……

    他凄清的凤眼锁住她的身影,映衬烛光熠动微震,唇畔不住的漾出笑,半晌甫滞涩道:“愈发像只猬皮了。”

    茹昭撑起唇角,眼底咽泪,哭与笑,一时间进退维谷,指甲掐入血肉里,方才吞吐了句:“先生……”

    吴用苦笑,黯了神色。

    这句‘先生’叫的亲切,又生疏。亲切得宛若二人初相识一场,生疏得好似她从未这般称唤过他一样。

    他近前一步,眼底暗纳怅惘:“你长高了,也削瘦了。”

    她后退一分,含眼垂首浅笑:“先生威严许多,气韵也不似先生了。”

    “胡言,如何就不像了。”他温笑假嗔,心下却有数,已是梁山首脑的他需得时刻秉持理性决断,久而久之,他的笑容少了,双目愈发清冷,似是寒潭底的石子,顾盼间泛的精光,亦是刺骨的薄凉。

    他见她摇头不语,颈处伤痕眦目,满眼疼惜,再近一步,执手探向她雪颈上的青紫:“伤处可好些?”

    “无……无碍。”她下意识又退一分,却被逼得贴上书墙。

    “可痛?”他蹙眉沉声。

    “不痛。”她颔首摇头。

    他深深凝视她,断语:“你在怪我。”继而,又自恼般的苦笑,“你合该怪我……”

    “不是的……”

    她回望他,困着泪的灰眸决堤,云烟作雨,浅笑凄然:“只是……小女从未,从未想过,此生有缘还能再见先生。”

    “是小生不好。”她的泪似铁水,直浇注他心口,他怔忡缓了半晌,哀肯复念:“昭儿,是小生不好……此后,小生再不会弃你一人。”

    “吞舟之鱼,不游枝流,宿命使然……又怎怪得了先生。”茹昭莞尔摇头,错开话题问询:“此地是何处?小女记得……应是在清风山上,周瀛他……”

    “伤你的人已被料理了,而后清风山众头领经宋押司指拨一道投了梁山,我听闻你在,且出了事,便将你接了来。”

    死了……吗?

    周瀛……

    吴用蹙眉,问询:“昭儿与那人相熟?”

    “是我……”茹昭蹙额阖眼,吐纳一息,沉声道:“我利用了他,又间接害了他。”

    吴用狭起凤目叹吁,语重心长:“此事已矣,何必苛责深究。”

    “可人活一世不该只为活个生死。”茹昭正色,浅眸坚定:“需得活个对错。”

    “出走二年,怎生越活越轴了?”

    “有吗……”

    “如此,昭儿觉得落草为寇是为错?”

    “天下理无常是,事则无常非,又如何一言以蔽之。”茹昭嗟叹,续言道:“小女所言对错,是为问心无愧,只约束自己,不规训旁人。”

    “圣人以智笼群愚……”

    “晓得,帝力于我何有哉,何况圣人?”

    “狂悖。”吴用笑语薄嗔,像是在轻纵稚子无忌的雪亮真言。

    “贼窝巢里论狂悖语,不是很应景?”

    “确是。”吴用轻缓将她扶置沉香案侧坐定,柔声问:“睡了两天,现下可是肚中饥饿?我差人送些吃食,清粥如何?”

    茹昭踧踖:“先生……可有甜食?”

    吴用含笑:“想吃,自是有的。”

    继而吴用叫来喽罗,吩咐道:“叫茶水房做些好克化的糕点,不可太过甜腻。”

    “军师,您忘了向来不许餐食入书房的?”那喽罗不解,多问一声。

    “你在提醒我规矩?”

    “小的不敢。”

    茹昭不动声色觑望吴用,总觉现下的吴用尽管是平心静气的言语,却有种无形的慑人的威压,而她不知,他已是一柄见了血名刀,只是还未在她跟前出鞘。吴用似也觉察到她的视线,甫欲寻望,却被她错开目光。

    茹昭拾起那本《党项传》,于灯下翻看几页,笑言:“没想到,先生竟还留着这本书。”

    “即是令堂的收藏,小生自是要仔细保存。”

    “这本原是我师傅送予我母亲的。他是党项遗族的混血儿,被军中查出底细后,除了名。”茹昭细细摸索那书页面皮,似是欲透过纸张,感知旧事的温度。

    “事后未被追责?”

    “那便是另一个故事了……”

    吴用见她并无续讲的欲望,温声转了话头:“这般同你闲话,好似回到东溪村那会儿。”

    “先生还记得?”

    “明知故问。”

    “小女怎知?您现下可是军师,梁山首脑,难免贵人多忘事儿。”

    “劳茹小娘子挂心,小生现下记性还不差。”吴用摇头嗟叹,唇畔难掩笑意:“可叹小生这梁山军师做得苦,竟还要受小小女子调侃。”

    “小女岂敢。”茹昭环顾了眼四周,问询:“这里是先生的书房?”

    “是。”

    “我猜梁山也不缺屋少房,为何将小女安置在此?”

    “怎么?觉得委屈?”

    “怎……怎会,毕竟是书房,住个人怪不方便的。况且先生的书房……委实不妥……”

    “无甚不妥,你未醒,我需得时刻看顾着些方才安心。”

    茹昭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恰巧敲门声猝然响起。

    “先生,茶点送到。”

    “进来。”

    喽罗应声入内,携来一篮芙蓉雕漆食盒,揭盖,将一碟碟曲口盘端至桌案,云片糕,牡丹卷,荷花酥……各色果子花样琳琅,外带一壶牛乳茶作陪。

    “这云片糕做的好,你尝尝。”吴用将盛放云片糕的碟盘挪近些。

    茹昭拭净手后,取了一片云片糕浅尝,浓郁的桂花香充盈于口,甜而不腻,柔而不黏,实在香甜。

    “甜吗?”

    “嗯。”

    “这两年,可是吃了不少苦?”

    茹昭浅笑,“可没,小女平日常做酥蜜水,不缺甜味。”

    吴用探过身,替她捻去沾于菱唇的酥屑:“自打上了梁山,我一直差人寻你下落。听闻你去了柴大官人府上,后又回了阳谷县老宅,一路辗转,一路追查,兜兜转转,竟没想到会如此重遇。”

    “先生……”茹昭僵着身子,呐呐:“您当真有寻小女?”

    “你当我是在说笑?”

    “您可从不是过份执着的人。”

    他确不是过份执着的人……

    世事皆有两面性,无一不然。博览群书虽使人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反之,惯于拆解世间常理,则一切皆作虚无,白马是马,亦可非马,窃者当诛,亦可封侯,秩序教条打成谬语,道德便可沦为笑柄,万事皆虚,万事无不可为。

    故他是天生的执政者,会看形势,能断人心,手腕灵活,如是,于常谋者之残局经他摆布都会变得简便易解。

    痴者自苦,他注定难成痴者,合该如此……

    怎奈何扎根于他心底的那株血梅生得顽强,那株会解语的梅……或许因它长于他心上,亦或许正因如此它才能长于他心上,冥思苦想未果,唯有不求甚解。

    他向来不自苦……

    却不知何时起,她成了他窗前的冷月霜;遗藏的花雕酿;秉烛习文怅惘时无意流落的一滴烟墨泪……

    “先生?”

    “嗯?”

    “如此,保正相公现是梁山之主?七爷,二爷,五爷还有阮娘子可是也在此处?”茹昭轻声问询。

    “想见他们啊?”

    “嗯,他们可还安好?”

    “明日宋押司莅临梁山泊,宴会上人齐,到时你可慢慢叙旧。”

    “宋大哥现下不在山上?”

    “嗯,听闻他老父病故,遂赶去吊唁。周折一番,才知是误会,遂而,约定明日相见。”

    “唔……”

    “昭儿?”

    “嗯?”

    “牛乳茶温了。”

    “嗳。”

    “若是觉得明日事多人杂,昭儿于房内休息亦好,左右来日方长。”

    “无碍,这两日睡得骨头酸,出去活动活动。”

    “好,我明日需得迎客,且叫小七陪你走动。”

    “先生明日不早起吗?”

    “需得早起。”

    茹昭温声:“即如此,先生快去歇下罢。”

    “不妨事,陪你睡着小生再走。”吴用执手,将她鬓边的碎发别于耳后:“昭儿,你睡梦里不大安稳,可是常被梦魇到?”

    茹昭垂眼,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指尖:“没,没有。”

    “你藏着心事,如不愿说,我便不问,以后有我,昭儿勿需再担忧什么,昭儿,用绝不会再弃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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