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

    辰时房门被敲响,茹昭起身去开门,但见手撑于墙半倚门口的少年郎,绸丝护腕,软缎劲装,珀石布绦将马尾高束,柑黄绢花簪发髻畔旁。

    “你……”茹昭打量一番后,迟涩忍笑:“什么时候也开始簪花了?”

    “怎的?不俊?”那人盈于满面的笑当即垮掉,将腰一插诘询。

    “俊,七爷丰神俊朗,簪什么都俊。”茹昭含笑盈盈,交手一揖:“多年不见,七爷可还安好?阮嫂嫂,二爷,五爷,可都还安好?”

    “都好都好,嗳,茹医师你还不知道,经你的方子一调,不出一年俺竟有了个侄儿。”小七打拱作揖,喜上眉梢:“还得多谢茹医师啊。”

    “如此看,阮嫂嫂身子调养得甚是不错。”茹昭转而又问:“嗳,取了甚么名讳?”

    “阮达。”

    “阮,达。”茹昭扶唇思索,半晌开口道:“达人大大观兮,无物不可。好名字,但愿他一生清明旷达,心似海阔。”

    “嗐,学究给起的。俺只觉的那字儿好写。”小七语罢,视线移于她颈上,正色问询:“你的伤,可好些了?”

    “嗯,好的差不多了。”

    阮七蹙额,瞧她半晌:“这些个时日,你怕是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哪有。”

    “细胳膊,细腿儿,再瘦下去真成竹杆儿了。”

    “小女是长了个子。”

    “算了,反正日后你留在山上,慢慢能胖起来。”

    “七爷。”茹昭踌躇须臾,方道:“小女不能留下。”

    “你说什么?”阮七提声一问,“你不愿留下?”

    “小女有封信要送去东京。”

    “这好办,差个人替你送去。”

    “谢你好意,但这封信且得小女亲自送去。”茹昭叹息,让门示意小七进屋,“七爷入内稍后,小女需得把这伤痕掩一掩。”

    “我说,怎的就非得你去不可?”阮七踱入房内,面色沉凝,略带不快,“你一女儿家,就别东跑西逛了,留在这梁山泊,有七爷我,有吴学究,晁天王,定照顾你妥当。”

    “若非不得已,真不想跑去那地界儿。”茹昭说着,一边取段素绢系于颈上,旋即问阮七:“一会儿可是要去迎宋大哥?”

    “是啊,但左右时辰还早,俺带你去见见这梁山风光。”

    “七爷也知晓宋大哥威名?”

    “这江湖谁人不知及时雨的名号?端的是不虚此名。”

    “哦?七爷何时结缘宋大哥?”

    “你不知?当时我等几人侥幸逃脱,还得多谢公明哥哥。”

    “原是如此。”茹昭垂眼,继而又道:“走罢七爷,这两日歇的腿都不爽利了。”

    “即如此,那七爷带你好好逛逛。正好和俺说说你这两年是如何过的。”

    阮七带茹昭于聚义厅左近几处景致怡人的林道溪径兜转一圈,再至聚义厅中道,巧遇一茂须道人。那道人身长八尺,玄裳缟衣,鹤骨松姿,观之有望岫息心之容,近之有餐松啖柏之气。

    “公孙先生。”阮七叉手一礼,笑言:“这位就是同您说的茹医师。”后又向茹昭道:“茹医师,这位是公孙先生。”

    “小女茹昭。”茹昭交手作礼。

    “早闻茹医师之名。”公孙道长回礼:“我等且先入堂内,这个时辰宋押司应上了船。”

    “嗳。”

    三人一道辗转去了聚义厅,黄信,秦明,二阮已候于厅内。

    众人相互问候一番后落座,一递一声闲聊起来,内容大致绕不开欲将来访的宋江,茹昭同阮二,阮五寒暄良久,而后开始心有旁骛静听众人的言谈,观望起朱漆圆柱上方的回纹角替……

    那曲虬的折纹繁复,连绵不绝,首尾难辨,直旋成黑幽的一个个小洞,久看便有种晕眩的作呕感。

    “欸。”蓦然,一声唤直将她的神游抓包于现场。

    “额?”茹昭茫然寻声一瞧,见是正眉头紧锁,满面不悦的黄信,扯起嘴角笑言问询:“黄督监有事?”

    “我问你伤。”他面露不耐的复言一遍,似是觉察出口吻过份严厉,又缓些语气:“没甚大碍罢?”

    茹昭怔愣片刻,才道:“劳督监记挂,并无大碍。”

    “谁记挂你了。”

    “哦,小女失言。”茹昭忽而想起什么,“黄督监,周瀛死后尸首是如何处理的?”

    “抛去了后山。”

    “如何死的?”

    “叫郑天寿一刀割了喉。”

    “嗯。”

    “怎么?”

    “无事了。”

    她呐呐摇了摇头,牵动的颈子痛了,窒息如潮水袭来……恍惚间似乎人都涌向门口去,她起身,钉眼瞧了半晌方才瞥见人缝里的宋江。

    半晌,宋江亦瞥见茹昭,踱步前来问询:“昭妹子,你可无碍了。”

    茹昭浅笑,交手拜揖:“劳宋大哥体恤,茹昭无事。”

    “昭妹子,哥哥没及时发现妹子遇险,你当时差点儿一口气没缓上来。”宋江按住茹昭的肩,万幸般的又道:“幸而你没事。来,哥哥与你介绍,这位是晁天王。”

    “多年不见,茹医师。”晁盖慈笑问询,神色,语气,亦如她记忆中的模样。

    茹昭启手一揖:“保正相公。”

    “哦?二位相识?”宋江讶异,点漆的黑眸辗转二人间。

    “她原是我一同乡小妹。”

    “竟是如此。”

    宋江言罢,继而由晁盖携于交椅上落座,又是一番互诉衷肠。宴席开启,酒肴备足,众好汉齐聚一堂,又辄为长夜之饮。

    残阳垂念那迷失津渡的凡夫,余烬顽念,似火燎原,却终抵不过夜潮的吞噬,梁山今宵长夜灯火荧煌,誓要以酒酹梦土……

    茹昭踱出聚义堂,匾额廊下望山河,朔月问津渡,怎能有出路?她索性开始仰天数星,数至八十一,方才等来所等之人。

    “昭妹子,在醒酒啊?”更衣归返的宋江步伐虚飘,点漆眼眸清亮。

    “在躲酒。”茹昭弯唇一笑,继而言道:“宋大哥不也是吗?”

    “哈哈哈,昭妹子,可是有话与某说?”宋江半醉半醒的温笑,又道:“正巧,哥哥也有话,想同昭妹子讲。”

    “宋大哥先言。”

    “妹子,可是因清风寨一事有怨?”宋江与她并立于廊柱旁,缓息才道:“确是宋某有愧与你,伤你者虽非宋某,可妹子确是因某而伤。妹子想让某如何补偿,某定尽力为之。”

    茹昭攒眉,启唇开口:“小女今日并非为己搏利来。”

    宋江轻笑:“哦,如此那便是兴师问罪了。”

    茹昭一噎,沉吟半晌,方才言道:“为何滥杀?”

    “为何。”宋江垂首复语,漆眸凝重:“某以为昭妹子应能看得清局势,晓得其利害。我等当时身处何种险境,若轻纵秦明归返,再犯又当何以战?”

    “小妹愚钝,宋大哥原是高超的执局者。”茹昭半阖清眸,笑得苦涩:“冲卒换炮,以释残局,绝妙好棋,左右棋子的哭声传不到执子者和局外人的耳朵。”

    若不是周瀛,她亦是痴聋者……

    夜色浓沉,压得人言迟语涩。

    宋江沉默无言,却也并未离去。

    茹昭继而再问:“小女还有一问。”

    “但问,无妨。”

    “哥哥可曾后悔伤及无辜?”

    “生逢这世道,遍地是无辜,又何来无辜?”宋江薄笑,又言:“妹子口中的无辜,但凡有丁点私利,经一点威逼,便甘为屠夫掌下手中刀,血沾于身,也只会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是都被逼的……”

    “心安理得的承好,心安理得的助恶。麻木的享尽沾血的眼前利,静待他朝一日祸端临头,成为下一个被吃干抹净的牲祭。”

    “即是如此,左右都是被利用的命,为谋大事,以其为子,又有何不可?”茹昭凝向他,帮他将未道尽的残语,续尾。

    宋江诚然对上她的视线,缓言慢语:“狭仁在保护无辜者一二,大仁在匡正天下,使万利流惠于民。”

    茹昭目光灼灼,直觉下颏微颤,迟涩:“登高,方可远望,哥哥是有登高之心?”

    “昭妹子又在说笑,某一刺印囚徒何以登高?”

    善藏者人不可知……

    茹昭暗忖少顷,眸光滑至那张晦涩难参的面孔,甫道:“得时者昌,哥哥的大运,在后头。”

    “今日舍十人,明日舍一城,他日路走远了,哥哥当心渐失本心。”

    “昭妹子所言,宋某记下了。”

    茹昭拱手一拜,又言:“头领们在寻哥哥呢,哥哥快些回罢。”

    “好,外头凉,妹子也尽快回去。”

    “嗳。”

    “哥哥!”

    “昭妹子,可还有事?”

    “哥哥所言许我一事,可还作数?”

    “自是作数。”

    “如此哥哥明日归返出山,请务必带上小女。”

    宋江静觑她良久,而后莞然:“好。”

    “在此,谢过哥哥。”

    戌时,夜凉,暮风催得人倦……

    茹昭蹑足来至吴用书房门口,不敢贸然叩门,踌躇半晌方才轻敲两声,悄然踱入,但见伏于案上浅眠的吴用。

    残烛为他熔铸层浅金色光晕,许是因他身上衣料绸锦缘故,可愈近,愈觉他玉琢的面庞似是塑雕的神像,描摹的古绘,不容染指,不大真实……

    她轻着步,怕踩碎他的浅梦。

    待她挨至案畔,烛火经风一掠,光影摇曳,还是醒了……他阖眼时的睫羽长而密,睁眼时的清眸迷困盈澈。

    她不自觉柔声:“先生。”

    “嗯,回来了?”

    他醒时的声色略些沙哑,莫名迫她忆起南山那夜……

    “嗯,回来了。”她木讷的重念他的话,鼻尖却隐隐发酸。

    “差人去寻你,也不见个踪影,去哪了?”

    “小女去做了碗解酒汤,里面放了好多桂花,还有一碗鲈鱼羹,可缓烈酒伤胃。”茹昭提唇浅笑,将食盒放于案上。

    吴用温声容笑:“那小生,多谢昭儿的心意。”

    茹昭撑着笑,问询:“味道尚可?”

    “这鱼肉鲜甜蕴香,可是浸了冷酒?”

    “正是。”

    “许久未见,昭儿厨艺愈发见长。”

    “先生……”

    “嗯?”

    “明日,小女便要下山了。”

    冷夜近乎将气息凝结,茹昭垂首不敢觑他,万籁俱寂,忽有汤匙磕碗的瓷脆声……

    “为何要走?”

    “小女有封信要送去东京。”

    “我差人送去便是。”

    “是家母亡书。”她抢言,甫抬眸觑他一眼,见他眉心紧皱,清眸熠动,她深吸着气:“我需得亲自送去。”

    他轻笑一声,凤眸微狭,缓言开口:“你怎确定能下得了山?”

    “先生,小女已同公明哥哥约好,他许诺明日会送我一道下山。”

    “昭儿,看来见长的不止厨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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