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

    九陌逢君又别离,行云别鹤本无期。

    轻舟徐行,风烟俱净,眼前的翠郁山城渐远,被青天碧水压成一点,宋江茹昭悄立船头,二人各怀沉甸心事,默默无言。

    待轻舟泊岸,二人下了船,作别摆渡送行的阮小七径投南路行去,路上二人一递一声的闲谈。

    “多谢哥哥,小妹方能顺利离山。”

    “昭妹子何须客气,某既应承了妹子,必不会食言。”宋江含笑,半晌又道:“某送妹子至京城,而后直去江州,如此也能安心。”

    茹昭颔首:“昨夜,小女言语冲撞了哥哥,还请赎罪。”

    “嗐,妹子肯同哥哥直抒胸臆,便是真将宋某视作亲近之人,即如此,哪来的隔夜怨。”宋江朗笑,又言:“且某与妹子各抒己见而矣,又何来冲撞?”

    “哥哥豪宕旷达,倒是妹子格局小了。”茹昭叹笑。

    “旷达……”宋江颇为怅惘的远眺,沉吟片刻:“若能当真旷达,便是再好不过了。”

    “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

    宋江怔然,侧首眱她,良久温笑:“世事常生常化,无时不生,无时不化,应需常应常静,方能处变不惊。”

    “哥哥所言极是。”

    “昭妹子玲珑心窍,话总是能说到人的心坎儿里。”

    “哥哥是当局者迷,江州乃膏腴之地,此一去,哥哥见一见那秀丽风光自会豁然开朗。”

    “但愿罢……”

    政和七年,六月初四,茹昭抵达汴水河畔,与宋江作别后径入了京城。

    东京,当真浮华迷人眼……

    举目尽是琼楼画阁,宝马雕车,花光满路,人物繁阜,灯火重重,似镶金点翠般华彩荧煌;箫琴声动,若仙乐于酒楼茶肆绕梁;四海肴馔,如竞艺般集于街市飘香……

    夜市直至三更尽,才复五更又开张。

    茹昭溶于闹市,直觉满目琳琅,应接不暇……她虽生于东京,从未逛过东京夜市,穿行阑槛翠景之中,随着人潮走,买份蜜饯果子,穿过汴河大街,途经相国寺,遥记人说旧曹门的瓦子最为热闹。她一路走,一路瞧,随手捞一把的晚风,亦是糖人味道……

    待她疯玩够了,方才于潘楼开间厢房,将梨花木做就轩窗一撑,远眺,即是那翠绸似的汴水,画舫生辉浮水上,却似翠金鸾带上的金线绣样儿。

    梁园虽好,却不可久留……

    翌日,东京城絮絮绵绵下起薄雨,浚仪桥街张府正门肃穆深沉,两只花岗岩石狮子坐镇,白宣墨染的着色亦显出刀笔如锋的犀利。

    阴潮天气难免叫人惫懒,府门口门子年轻,不信雨寒,单着一苍灰短褐,现下经风一掴,直点着脚搓着臂暗自叫惨,正想着寻个空子去加件衣裳,却蓦然瞥见一雾白身影径直而来。

    看装束是女子,雪纱幂篱罩身,糊白下,影影绰绰一张纤巧的脸儿。那门子一番打量后,相迎问询:“这位小娘子可是有事?”

    “劳驾请将这封信转交于大人。”

    “敢问姑娘名讳?”

    “无名。”

    言罢,那白影儿转身欲离,却逢一华裳少年郎,二人错身而过……

    那少年睨了她一眼,清灰的眼蓦然一怔,趿鹿皮软靴的双足钉在原地,靴侧银云纹湿成铁青,圆领烟袍衫浸成黛色,与苍阴的面对仗,调配出一种冷绝的森然。

    “欸呦,我的爷,您这又是去哪儿了?”

    那白面少年置若罔闻,凝眸回望那空巷一眼,旋即撩衣破步直入府内。

    茹昭将信送达后直离了东京,行了一日,远离了汴水畔,但见天色渐暗,遂而择了一处客栈落脚。

    正待她拾级上楼,豁然,一柄寒铁直刀斩于她跟前,横亘楼梯,四下一惊,登时噤若寒蝉……

    茹昭顺那执刀手臂望去,好一张英姿冶艳的脸儿,杏核眼梢微吊,水湾眉峰高挑,朱砂泪痣点妆俏,绛唇鲜润显妖娆,佛赤裙衫似火灼身,勾勒一道玲珑身段,皎若太阳升朝霞,扬唇一笑展桀骜。

    “呦,还没死呢?”那女子开口声色动人,就是话不中听。

    茹昭含眼,反唇相讥:“你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聊聊?”

    “你怎么在这?”

    “聊聊,不就知道了。”

    茹昭轻叹,认命似的:“上楼。”

    厢房内,二人于案几对坐。

    茹昭率先开口:“所以,你怎么在这?张朝云,你别和我说是巧合。”

    “还真是巧合。”那名叫张朝云的女子眉梢一挑,笑言道。

    茹昭攒眉暗忖,她离京不过一日,必不会这么快追来,遂而又问:“如今还好吗?”

    “如,今。”她一字一句重念,目光眺去窗外:“可知现下朝堂局势?”

    茹昭不语,将茶水添上,等她絮言始末。

    “大观三年,殿中御史张肃连同一众言官弹劾蔡京,使其罢相。”

    “这我自然知晓。”

    “政和二年,蔡京复相,你觉得此一遭他先拿谁开的刀?”朝云苦笑,言道:“他没敢动张肃,却迁怒了他任录事参军的族弟。”

    茹昭欲要说什么,却如鲠在喉。

    “你是想问张肃为何旁观不作为?”

    茹昭摇摇头,心下已然瞧科:“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你倒是见得通透,宦海沉浮,刀光剑影,便是父子亲情都难顾得上,何况族弟?”

    “那你……”茹昭顿了顿,方又问询:“你现下又当如何自处?”

    “叔父好心,觉察风头不对,便将我过继到高大娘子名下。”

    茹昭垂首,攒握瓷青茶杯的骨节儿泛了白。

    朝云无声觑她,缓而又道:“可高氏,她是个什么人,我自不必多说……”

    “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汝宁郡都统制与我父是至交,临终前他曾去了封书信于呼延伯父,前些时日伯父叫我投奔他。”

    “嗯。”

    “你不问问张叔父?”

    “问什么,左右这几年是不会好过。”

    “张肃现今被迁任吏部尚书。”

    “明升暗贬?”

    “嗯,被下了言官职位。”

    茹昭啜饮了口茶,默默无言。

    朝云眱她半晌,踌躇问询:“阿昭,你是不是,在外惹了些麻烦?”

    “啊?”

    朝云见她神色诧异,甫又言道:“你可知你被些问不出底细的人跟了?”

    “问不出底细……”茹昭眉心紧皱,倏然惊觉反问:“我被跟,你又如何清楚!”

    “你别激动。”

    “张府人派你来的,是也不是!”

    “阿昭,我当真是碰巧遇到你,我现下都要去呼延伯父那里,又怎会替张肃办事?此番你同我一道去罢。”

    “张朝云!”茹昭厉声,继而平复了心绪:“你说的字,我一个都不信。”

    随即,茹昭收起包袱,转身欲离房门。

    “阿昭。”她扯了她的膀子,言道:“好好活着,别死了。”

    茹昭哂笑,一把挣开桎梏:“还用你说。”

    政和七年,七月廿一,茹昭策马奔至黄河岸,望见那滚滚河水踟蹰,东行,青州地界儿;南下,则是梁山泊。如和抉择?论实力声望,现下风头正盛的当属刚刚大闹江州,攻破无为军的梁山泊。更何况,宋公明,一个能令江湖众好汉皆从其游而为之死的人物,无论韬略,还是心志,都非常人可比拟……

    茹昭沉吟半晌,下定决心,勒马收缰,掉头南下,径投梁山泊方向策马奔去。行了两三日,茹昭赶至朱贵酒店。

    茹昭入了店内,但见一白面髭须的男子,貌相宽和亲善,身量颀长匀称,听闻门声响动,拨弄算盘的净指一停,一双精光乌眸瞥向门口来。

    “茹医师?”

    “朱掌柜。”茹昭含笑,启手一揖:“听闻梁山泊缺医者,小女前来投诚。”

    水亭施号箭一出,半柱香的功夫,遥见撑篙荡来的阮七。

    “怎么样,俺就猜你肯定得回来,哈哈哈!”阮七朗笑声漾于江面,三两步跳下船,奔至茹昭跟前:“想通啦?俺就是说这世道这么乱……”

    “是是是,七爷所言极是!”茹昭俯首作揖,态度却散漫至极。

    “嘿,你这丫头,俺可都是为你好。”

    “小女感怀在心。”

    “许久不见,可有想七爷?”

    茹昭忍俊不禁:“想,茶饭不思,辗转难眠。”

    “有这么夸张?”

    “你还真信啊。”

    “小丫头,板刀面的生意,俺们梁山也不是不做。”

    “小女要不还是回罢……”

    “贼船都上了,晚了。”

    轻舟近岸,遥见身着玄裳锦袍的吴用静立岸上,一柄羽扇遮于眉畔。

    待船停泊,茹昭提摆,欲蹋上岸,却见一只手伸向她,“上来。”

    茹昭含唇一笑,搭上手:“嗳。”

    “怎的肯回来?”

    “唔……信送到了。”

    为庆宋公明上山,众好汉聚义,梁山作庆贺筵席七日,茹昭恰好赶上了第七日。待酒酣席散,茹昭被吴用带去书房。

    “先生,可是有事?”

    “你先坐。”吴用颔首,示意她坐于对面。

    “哦。”茹昭于桌案另侧坐定,一路风吹,直觉醉意有些上头,跟前先生的面庞亦有些滑笏。

    “昭儿愿回来了?”

    “先生问过这话。”

    吴用钉眼凝住她,沉吟良久:“为护昭儿周全,小生曾遣三名得力的人暗中护送你。”

    经朝云点破,她自是知道的,却又不得不隐瞒,反问:“先生确定只为护送?”

    那白面狐狸狭起眼,轻笑一声:“自是为了护送。”继而微喟:“可怎料到了东京地界儿这三条线竟被齐刷刷剪断,半点痕迹未留。”

    茹昭直觉面颊被北风一扑,霜结于面,冷得彻骨:“先生,可是疑心我?”

    “若我当真怀疑昭儿,又怎会轻易挑明?”吴用温笑柔声。

    “小生只是在想,昭儿,究竟是何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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