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棠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

    伐谋为先,攻心为上,梁山这场首战猝不及防,子夜未至,蛰于错综暗林的乡兵接连突袭大营三次,不恋战,不求赢,敌驻我扰,敌进我退,敌疲我打,如此周而复始,讲究的就是耗其兵力,祸其军心。

    亥时,黄信扶将着胸口中箭的李逵赶入营帐,四下头领骇然,登时上前察其伤势,继而腾出一席矮塌叫李逵躺下。

    那黑大汉躁狂得活似只未冬蛰的熊罴,黧黑的阔面同颈根儿扎实地打成一片,泛出一种炭烬成灰的惨白,活如恶煞,宛若钟馗:“他奶奶的!这帮杂碎鸟人阴你黑爷爷!”

    “黑爷爷你且安分些罢。”茹昭扶额,使了个眼色示意黄信花荣降住这黑熊,这才剪断箭羽,将沏好的麻沸散端于他跟前:“喝掉。”

    “这甚么鸟酸水?”

    “铁牛,此乃止痛汤,你好生服下,昭妹子好为你开刀取了这箭头。”宋江哄劝,耐心得像是对待自家半大的混世魔童。

    “嗐,哥哥,何必这般费事儿,俺铁牛不怕痛,俺不喝!”

    “三十年的女儿红。”茹昭微喟,言辞悠悠,颇带惋惜。

    “啊?”李逵一惊,那双恪纯的环眼凝向茹昭,难掩贪馋。

    茹昭清水眼一溜,滑向药碗,含唇隐笑:“嗯。”

    “是啊铁牛,再不喝,我等哥儿几个就替你笑纳了。”花荣轻笑,煞有其事的跟着做起戏来。

    不经一激,心性如稚子的李逵劈手夺了碗,一饮而尽……

    “呸!谁说是酒!这哪里是酒!”李逵大恼,将碗一砸:“你这妮子骗我!还有你花荣!”

    “铁牛!休得造次!快快叫昭妹子帮你医治。”宋江把脸一黑,正颜厉色呵斥。

    闻言,李逵噤了声,环眼滴溜溜地觑着宋江面色,嘴角一撇,安分躺下,药性上头方才沉沉睡去。茹昭将医刀淬火,就那扎入血肉根部的箭柄一剖,剜出箭头,拭堵鲜血,祭出一根消过毒的医针缝合伤口,银针踅走,熟极而流,未到半盏茶的功夫伤口便已处理妥当。

    宋江咋舌称赞,继而问询:“却不知妹子这般年纪如何练就出如此熟稔缝伤技法。”

    “小女过去拿猪肉练的……”

    众人闻言笑作一团,气氛虽是稍作缓和,可情况依旧刻不容缓,一番商榷过后决定由几人乔装成村民刺探情报。权衡须臾,宋江点了石秀杨林前往。

    茹昭扶唇忖思,少刻开口:“哥哥,容小妹一道前去,有妇孺作掩兴许能稳妥些。”

    “妹子莫再犯险,万一出事可不是玩笑,叫某如何安心?”宋江肃穆沉声,摇头驳诘。

    “哥哥所言极是。”黄信颔首赞同,继而攒眉眱向茹昭严厉道:“这么多兄弟在此,何须你个妇道人家裹乱。”

    “督监大人所言极是,小女人微言轻,本不该置喙军机要务,不过是事出紧急,遂才想略尽绵薄之力,况且细作需会做戏,小女戏做得如何,想来督监相公最清楚。”茹昭交手一揖,浅笑轻言。

    “你这婆娘……好生不晓事!”黄信气得话语一噎,将手一撒,别过脸去。

    “哥哥,小女请愿同去。”茹昭提声交手一揖,以示决心。

    宋江沉吟片刻,后道:“即如此,昭妹子与石秀兄弟一道,也好有个照应。”

    茹昭同石秀对视一眼,同声:“得令。”

    五更天,三人拣大路而行,一路林貌繁复,环湾相扣,松萝纠葛,冷箭竹丛,树与树间隔匀称,木与木皮相雷同,真当是盘陀路难行。

    三人商议,分作两路,茹昭石秀望大路先行,但见一村人家,几间酒肉店铺,各店门前插了刀枪,又有统一服饰作记。

    “凡有生面卖柴人,解靥法师,统统是细作!见者务必上报,如有窝藏严惩不贷!”

    石秀下意识回首,觑了眼四下,遑急将柴仍作一旁,暗骂:“天杀的倒灶。”

    茹昭暗忖,轻声:“确是吊诡,起了六爻也不应当猜这么准。”

    二人蹑足辗转于村另一头,却见一耄耋老人恰巧途径此处。石秀将眉头一蹙,精光的眼瞥向她,递去个眼风,茹昭了然,将备好的清凉油灌入口中……

    “咳!咳……”

    一阵剧烈咳嗽惊得那老汉回头,但见一面色苍白的女子伏揖在地,纤指叩住半张脸儿,削肩颤动,咳得痛苦,一旁的汉子半扶着她,遑急声唤:“妹子!妹子!你怎么样妹子!”

    “汉子,你这妹子是怎么个缘故?”那老人不忍,近前问询。

    “丈人!”石秀含泪,唱了个大喏,言道:“我同我妹子原本投亲去,不曾想叔叔已故,房地皆被人夺去,归返途中我这妹子淋雨,害了寒症,见此处有村庄便想到这寻个郎中。”

    “嗐,你们兀自不知哩!”那老汉环顾了眼周围,压声:“此处不是久留之地,早晚有场厮杀血战。”

    “丈人,这何来的厮杀?”

    那老汉瞧一眼茹昭,嗟叹一声:“你随我来,去我家中喝碗热汤叫你这妹子驱寒,而后我再告知你这离村之法,速去逃命罢。”

    “嗳。”石秀背起茹昭,随老汉一路攀谈问话,行至一间茅茨土屋。

    茹昭悄声打量这房屋,陈旧却如多年未换桃符的危房,经风一吹,便有种浮萍翻覆的飘蓬,那老人却似拓在画中的人,欲落未落,风烛残年……

    “来,好孩子,喝口汤暖身子罢。”

    茹昭收回心绪看向老者,温声言道:“多谢老人家。”半碗热汤饮下,她甫又问询:“丈人,敢问这家里只您一人吗?”

    “嗐,”那老者轻叹,泛青的眼珠隐痛:“老汉我原有个儿子,被这祝家庄充作乡兵,前年操练时不慎伤了腰,无钱瞧病,去了。”

    茹昭垂眉颔首:“小女失言,问到丈人伤心处。”

    “老头子我看得开。”老汉摆了摆手,笑言:“这仗一打,左右我这把老骨头不是折在那梁山刀斧下,便要被这庄上差科压垮,马上……也就能见到儿子了。”

    她无法正视那双满是期许的青眼,垂首,凝瞧着手中豁了口的磁碗,不自觉指间的骨节儿泛白……

    神佛垂目观尽众生悲苦,叵奈凡尘业障唯有自渡。

    话分两头,宋江不见三人归返心下焦灼,又闻庄内捉到一个细作,当即举兵直压祝家庄前,但见那庄上弓弩手齐备,又有号炮坐镇。

    暮色中,数千把火箭骤燃,万弓引弦声铮鸣,只一霎,千万火流星自门楼齐发,箭矢疾驰漫空铁树银花,炮声轰鸣,撼天动地。宋江震惶,即刻掉马撤军,东奔西蹿,四下皆有伏兵,意欲原路折返,怎奈那盘陀路屈曲难辨……

    “苦也,莫非是天亡宋江。”宋江阖目,攒眉嗟叹。

    “哥哥!”这声哥哥,却似救命梵音。

    宋江倏然睁眼,却见赶来的石秀茹昭,欣喜万分:“石秀兄弟,昭妹子!”

    “哥哥莫慌,我等已知晓出路法子,但寻白杨树转弯而行便可。”

    “好!”

    梁山第二拨讨伐军马赶至,几经周折踅回驻扎地,整点兵马,无将折损,为顾负伤的李逵,军马未倾巢而出,据守营黄信所禀期间未有大军来犯遂亦无折损。

    入夜,茹昭替李逵煎药后眼见他服下方才离帐。

    夜稠,浩如墨海,茹昭远见宋江负手立于篝火旁,缓步近前:“哥哥不休息?”

    宋江闻声回首,含笑温言:“昭妹子,你也还未休息?”

    “刚替逵哥煎了药。”

    “李逵兄弟现下情况如何?”

    “虽未伤到心脉,但也需静养。”

    “辛苦昭妹子,此番多亏你与石秀兄弟,我梁山大军方才能脱险,事后某定禀明朝天王论功行赏。”

    “哥哥,小女无意赏赐。”

    宋江侧首眱她,半晌方道:“某总是猜不透你的欲求。”

    茹昭垂眸轻笑:“哥哥可知妹子为何上山。”

    宋江含笑:“这某倒是一直好奇。”

    “狭仁在保护无辜者一二,大仁在匡正天下,使万利流惠于民。小妹想看看,宋大哥的路。”

    “这毕其一生的志愿,某从未向人倾吐。”

    “小妹敬佩哥哥志向,可不知那日小妹的谏言哥哥可否记得。”

    “勿失本心,某记得。”宋江颔首,又言:“妹子可有其他所求。”

    茹昭深吸口气,撩裙拜揖:“哥哥,此番能探得消息是幸得这村上一位老者相告,小女亲眼所见这庄中百姓之苦,恩怨不该祸及于民,小女恳请哥哥下令莫要伤及三庄百姓。”

    “昭妹子快起。”宋江连忙扶起茹昭,温言:“某答应妹子,即日下令必不伤这三庄百姓一条性命。”

    “小女谢过哥哥。”

    “妹子宽心,如非必要某亦不愿伤及于民。”

    “如此,小女先行告退。夜凉,哥哥也早些休息。”

    “好。”

    茹昭旋即提步向帐房走去,清水眼半狭,心下暗忖:即如此,唯一一个不安分的,恐得多歇些时日了,眼下要做的是速破这祝家庄。

    周瀛,这次茹昭必不再让无辜者牵枉死。

    翌日,祝家庄城门战鼓擂响,吊桥徐徐而落,但见一英姿女将携二三十骑马军前来迎战。

    传闻中的一丈青---扈三娘,有张圆而俏的面庞,远山长眉入蝉鬓,丹凤明眸曜华光,红衫附身似火,环甲固身如金,日月双刀玉娇娘,浑如一枝秋海棠。那三娘倨傲挑朱唇,持刀一提直指宋江。

    梁山众将一瞧,面色难掩戏谑,更有甚者当属贪色王英最跃跃欲试,嘴上便宜占尽,眼神轻佻孟浪。

    “嗳!”

    忽闻城墙之上一声呼喝,众人寻声瞧望,只见一身着玄铠,雕金抹额的女子,正卸下披肩上的墨色狐裘,长臂一挥揽过喽罗手中一张雕弓,一脚踏住围台,一手执起雕弓,兜弦至颊侧,那朱砂泪痣点妆似血,诡丽艳绝……

    张朝云?

    茹昭瞠目。

    “哥哥小心!”花荣机敏,连忙掣马护于宋江跟前。

    下一秒,利箭离弦,破风呼啸……

    那寒芒,径直袭向茹昭。

新书推荐: 穿越成主角的反派师父 境堂枝 啊呜一口全吃掉 落叶灿灿 至孤舟 樱花树下 掖庭临时工升级记 林间雪 你好,今天就结婚 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