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生

    茹昭目眩,衣襟一紧,回神,撞入视线的是朝云那张因焦灼而扭曲的面庞,四目相视下,她的舌根犹似筑了龙骨固于口中缄默无言。

    “为何?”朝云攒眉不忍,见她半晌未应,紧揪住她衣襟的手,力道缓渐式微。

    她直视她的眼,乌莹杏眼灼灼,倏而,瞳孔一缩:“流着泪时就别笑了。”

    茹昭唇角未落,画愁眉蹙,轻笑摇首:“只是觉得可笑……”

    “可笑什么?”

    “可笑的是我在想是否该救下那女子?”

    “阿昭……”

    “我从不后悔自己所选,只这次……”她忽而哽咽,吮住攒握成拳的食指:“我真不知……”

    “你没做错。”朝云揽过她的后脑,贴近,以额心抵住额心,良久言道,“不管今后如何,阿昭,错的也不该是你。”

    什么是对错?

    对错千重变,人命比草贱。

    她同她深知那刚从鬼门关踅返的女子,在一脚踏回阳间的刹那,甫是跨入阿鼻地狱的门槛,他人,即地狱。

    不论如何,总会有热肠人帮她体面,话语会为她织起白绫,抬她上礼教筑建的高耸圣坛焚火殉节,高到哭声听得渺茫……燎烈冥焰下,一张张青面獠牙隐现,是伥鬼的脸。

    “阿昭,老实讲我从不信人的存亡有任何意义,终是虚无,重复着历史因果的循环,演绎着千年俗套的悲欢,争端,乱流,熙熙攘攘,不过皆为利来利往;节礼,荣辱,温良恭俭,无非是驯化的手段。类此悲剧不是新事,再这之后也无从避免,文明进步左不过是缝补千年的画皮更精致了几分,如此,脏的更摆不得明面儿,羞于启齿,罪恶匿于角落滋生,而光亦嫌厌着阴暗,可无视罪恶,本就是在为罪恶提供孕育的温床。换句话说,这无药可救的世道,我即不相信救赎,更不会苛责自己。”

    寒山孤寂,霜林噙霭,一束月华自冷杉叶隙处漏下,疏落洒上朝云的面庞,那漆浓的眸是冷墨玉,茹昭凝瞧着眼前的人,忽觉有些晕眩……

    “朝云。”

    “嗯?”

    “你很像一个人。”

    翌日晨曦,雾盎浅障,寒霜一夜洗去林间的血痕,朱漆廊柱斑驳作了古,角梁蛛网银丝勾了几粒蚌珠,晨风微凉,深吸一口冰冽的山息,浅咂,仍能品出余蕴着陈锈腥甜。

    忽而,一声老门的酸牙咬合音夹碎了茹昭的清梦,她迷蒙起身,揉着眼,轻着步,踱出庙外,远见那被救下的不知名的少女正呆楞伫立在那枯榕树旁,她似也闻声,回首眺向茹昭,那幼鹿似的圆眼清清,濛上一抹惘然。

    “茹昭。”茹昭素手指了指自己。

    那少女没作反应,只是怔楞的凝着那枯树。

    “若你当真无生念,我亦不再拦你。”

    她轻摇螓首开口,声色喑哑得不衬面庞,想来许是伤了嗓子:“即是死过一次,奴再没胆量觅死。”

    茹昭苦涩含眼,目光撇向一旁,没再瞧那女子。

    “然奴在身子坠下那一刻便悔了,真的好痛,心肺绞碎在一起那般,后来,奴见到了小娘……”

    “什么?”

    “她哭着将我推到河岸,似是在喊些什么……我听不清,但我知晓,她在叫我活下去。”她幼圆的脸滑下两行清泪,纳首拜揖:“奴姓程,小字叶菡,在此万谢茹姐姐救命之恩。”

    “我以为,你多半会怨恼我。”

    “奴会活着,不管……这世上有多少人觉得奴该死。”她忽而笑了,苦涩而勉强,自北岗袭来的风穿过凌霜的雪松林,摧折残庙的旧瓦碎屑,如刃,翻乱她的发丝,风啸罅隙间她呐喊:“我该活下去。”

    一字一句,坚定无比。

    俄顷,茹昭怔仲,北风如刃刮痛她的泪迹,半晌她漾出笑,梨涡浅现:“是啊,你该活下去。”

    绛霜生凉,碧霞笼夜,慈航庵隐筑于山林,除非初一十五上香供果,平日鲜少有人往来。茹昭、朝云、三娘三人同程叶菡商榷今后,几番思量,程叶菡相比投亲更愿暂寻一处僻静地界儿养心遁世,三人合计,晓闻离此不远的云门山慈航庵地处清幽,便举荐那里,程叶菡应允,遂三日后三人便启程护送。几人于夹径上山,山岚掺溶香烟萦绕于林间。

    入殿后,但见三位女尼迎前,一色苔古海青素袍,重色毗卢帽压眉梢,观之,却叹烟云供养之风貌,渊清玉絜之气韵。待几人交代来意,僧尼却觉程叶菡因缘不甚成熟,便留她带发修行,予法号:弭尘。

    而后三人拜别僧尼们,临别之际,弥尘忽而喊住茹昭。

    茹昭回望,却见弭尘追来,那清灵的幼鹿眼蕴着层水壳儿,见她驻足,半晌思绪却理乱不清,缓息少倾方道:“各位姐姐,珍重。”

    “好。”

    三人交手作别,踅下山去,月波清寂,诗冷孤山,白月匀半栖枝头,圆盈似茧蚕,侧耳谛听,泠泠山溪谱一款流曲遗世。三人一路少有默契的安静,山月不知心中事,亦或是一路木露梳风皆生了倦意。

    星垂林野,三人纵马疾驰十几里,方寻得一出荒庙休息,栓马,拾柴,一番忙碌之后,三人取出上山前同乡邻换买的酒食充饥。秋夜凄寒,三人挤坐在一起围簇于火旁轮流用着一个酒囊驱寒,村酿醇厚,几口下肚茹昭便觉面颊隐隐发热。

    “三娘,若你还在扈家庄,应在做什么?”茹昭单手托着下颏,眱向三娘问询。

    “唔……或许在筹备与祝彪的婚事。”三娘漫不经心的使条细长柴棍拨弄着火堆,杏眼钉着那唯一的光亮,瞧得入神。

    “如无这场联姻,你可有想过今后的人生?”

    “大概是守着扈家。”三娘言道,手中的柴棍很戳了两下木柴,沉声道:“若非大宋不许女子建功立业,我定效当年平阳昭公主那样兴国安邦,一刀一剑搏出个功名来。可如今,莫说女子,便是当真有才有德之人也难有出头之日。”

    “三姐好志气。”茹昭颔首声赞。

    “话说,这青州地儿着实不太平,后夜务必小心。”朝云嘱咐。

    “我向来浅眠,你们且睡着,我多留心些。”茹昭笑言道。

    三人偎在一块眠去,夜寒,荒庙失修,四下灌风,茹昭瑟缩着打了个寒颤,忽而听见朝云低声碎言,“醒了?”

    “嗯,你睡不着?”

    “太冷,待到了叔父那里我定要睡上个三天三夜,你说你常失眠,怎么不自己调理下?”

    “无用的,闭上眼,全是噩梦,睡得沉又怕贼盗,毕竟孑然一女子,外头人看在眼里,不防不行。”

    “阿昭,你那时为何离开张府?我在西北听闻你的消息,想去寻你,却不知你去向。”

    “别问了。”

    “阿昭,别和自己过不去。”

    茹昭忽觉左臂一紧,一只手在她臂上捏了捏,她苦笑言道:“我知道,我知道的……”

    活下去,我该活下去。

    “对了,你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哪个人?”

    “我像的那个!”

    “哦……想知道?”

    “少废话了……”

    蓦然,院处一阵马声嘶鸣,是朝云的玉兰白龙驹,此马曾是张禹坐骑,善通人性,若非有异动绝不会如此鸣叫。二人即刻唤醒三娘,继而抢出庙外,但见那院角黄槐树处似有人影攒动。

    三人蹑足逼近,忽而,风声一动,一张溶于夜的巨网自上空铺开,茹昭原是吃过一次狠亏,遂知躲闪无力,即刻舒掌将近旁二人推开,下一秒,罗网扑罩于面,回忆如也夜潮袭来,似曾相识的无助感,她抽刀作防的手莫名颤栗。

    “阿昭!”

    “你逞什么英雄!我还需你来救?”

    “张朝云!三娘,听我说,我武力不如你二人,敌方伏兵多少还未可知,若不敌,你二人出逃胜算大些,而后再想办法救我,总比都陷在这里强。”

    “不行!是生是死,今日我们三人同生同命!”三娘厉声驳斥茹昭所言,手中两口日月双刀摆开架势:“休在那里装神弄鬼,都给我出来!”

    话音刚落,但见阴影处十几个向前拥来。但见,那为首的大汉,生着张圆阔的狮子脸,疏眉圆目,身长八尺,肩阔身圆,精壮粗臂挺着条朴刀抗在肩上。

    那人不急不徐拽开八字步,鼻息轻嗤,冷笑一声:“怪哉,何时这朝廷刺探情报竟用上几个娘们儿?”

    “呸!什么情报?”三娘厉声质问。

    “休在这里给我装傻!”那圆腰汉子怒目狰狞,提刀对准三娘,继而,那明晃晃雪亮刀尖辗转挪向黄槐树下的白马,“那马屁股后面烙着军用玺印,若说你们是偷的,想必也没那么大能耐!劝你们最好老实交代来这三山叉路到底做甚!”

    “大王误会了,我等当真不是朝廷的人,朝廷又怎会差几个女子来此探什么情报?”

    “是不是,待你们见了我们头领再说!”

    “朝云,这厮摆明了油盐不进!休再同他多言!”

    语罢,二人挺刀突进,兔起鹄落,劈砍腾挪,二人已交锋了十几个回合,铁花迸溅间三娘卖了个破绽,乘机雪锋直削向那大汉颈项。

    唰!

    一道白茫破风,击开三娘手中刀刃,那柄雪花钢刀直挺挺戳入那黄槐树身,霜月洗净,望而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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