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花

    *

    女孩们在花廊的凉亭里煮茶赏花,顾周周根本融不进她们之间。见她们相谈甚欢,跟顾瑶说了一声,起身去别处透透气。

    顾瑶正被众人围着,无暇顾及她,也并不想她与世家公子有什么接触,笑着应了:

    “你去别去太远,就到梧桐桥那边走走,我也方便等会去找你。”

    顾周周点头,几乎是逃的走远了,到了梧桐桥那边才卸下口气。

    顾周周低着头,一脚一个光斑,慢慢走到了太阳底下,仰起脸晒着太阳,在耀眼的光晕中发呆。

    短短几月,发生了许多事。

    二月前,养母先去,养父悲痛的熬不住,临走前才将一个小巧玉戒给她,让她做信物去找亲生父母。

    顾周周那刻心情复杂难言,她不想去想养父母为什么临死才给她,或许她也明白。

    养父母年老无子却恩爱非常,互相怕对方死后无依才在人牙子手里买下她。

    拿了玉戒后,她并未去寻生父母,而是准备当了它换钱做些生意。

    为了多当些,还特地进了城。哪料那家当铺是侯府产业,自己反而阴差阳错被侯府寻回,从南方到了京城。

    顾周周叹了口气,揉了揉被耀日刺的眼前发黑的眼睛。亲生父母和兄长并不待见乡野长大、平庸不出色的她。她开始难过,现在也不觉得难过了。

    相处十几载,养父母尚且没有对她生了父女、母女之情。

    如今能衣食无忧,开始识字读书,认识不一样的天地,亦是不幸中的万幸。

    *

    韩游酒气熏天,一脚蹬开身边扶着他的小厮,朝着凉亭踉跄而去。

    他双目通红,昏黄浑浊的眼珠浮着血丝,半是酒迷窍昏,半是心火恼怒。

    宴桌上那些人都嘲笑他死了正妻,欠了赌债,威南伯府填不起亏空。往日蜂拥的狐朋不见人影,常去的勾栏赌馆将他拒之门外。

    他粗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虚空挥了几拳,发出怒喝声。

    凉亭上的众人人都被吓了一跳,公子们带着随从挡在姑娘们前面,皱眉看着他。

    “韩五!清醒些,在这里乱发酒劲!”

    韩游眯起眼,看着身后的贵女们:“长的真、漂亮,来陪爷、喝两口。”

    顾瑶厌恶皱了皱眉,心里的念头一闪而过,将七八个婆子们唤到跟前吩咐:

    “韩公子喝醉了酒,你们把他带去醒酒歇息。”

    婆子们几个人一起制住骂骂咧咧的韩越,架起就要带走。

    “等等。”顾瑶突然道,婆子们转过头来:“大姑娘还有何吩咐?”

    “墨琴,你跟着去吧,确定她们将韩公子安置妥当。”顾瑶深深看了自己心腹丫鬟一眼。“妹妹在梧桐桥,小心莫要冲撞了她。”

    墨琴当即明白小姐的意思,跟在一侧,驱着婆子将人带着往右走。

    韩游嘴上污糟不断,骂天骂地,荤话浑话车轱辘似的跑不停。一个婆子“呸”了口:

    “这混人,也就是投了个好胎,不然指不定被打断腿扔去野山起蛆。”

    “妈妈们动手让他清醒些。”听见这脏话,墨琴略咳了一声,伸手挥散飘面而来的酒气。婆子们扭手在韩游身上掐捏几下,让人痛又没什么痕迹。

    见着人吃痛清醒了些,墨琴假意和婆子说起闲话来:

    “二姑娘的亲事怕是不好找,今天来的夫人们都不太看得上二姑娘。毕竟当了这么多年农女。”她惋然叹了口气,“不过嫁妆丰厚些,也无不可能。”

    韩游混沌的脑子顿时一个激灵,侯府二姑娘嫁不出去又有丰厚的嫁妆,他刚死了正妻又欠了赌账。

    锅盖一配,不正是天大的一桩好姻缘嘛!

    这一霎的灵光,让他酒又醒了一分。

    婆子们自是谄媚应和,还一齐说了二姑娘好些坏话。到了偏房,安置好人后,墨琴把婆子们都支走,自己立在窗柩前稍稍抬高了声音:

    “韩公子就在屋内好生歇息,莫再去花亭,还有二姑娘在的梧桐桥。

    听闻贵伯府赌账亏空,公子又没了夫人,若是再胡乱行事,怕下次宴请各家都要将贵府剔除名薄了。”

    说完,屋内响起铜盆摔落地的哐啷声,墨琴嘴角微勾,满意离开。

    片刻后,偏房门打开,一道摇摆的人影逐渐远去。

    墨琴回到凉亭,朝着梧桐桥方向微微点了点头:“大姑娘,已将人安置妥当。”

    顾瑶目光闪烁,愉悦的应了声。

    *

    梧桐桥

    初秋的太阳晒久了也有些晕,顾周周走到了树荫底下,想着躲了半天,时间也差不多快到午宴,回凉亭与顾瑶她们同去,免得又被数落不知礼数。

    正打算走时,桥尾那边传来动静。

    一面色枯槁淫邪,人高马大的锦衣男子摇晃身躯快步走来,脚就要踏上桥阶。

    他喘着浊气,眯着眼辨认清楚了,发黄的眼珠盯肉似的看着不远处娇小瘦弱的女子,嘴里哄骗着:

    “二姑、娘,过来啊——,我有话跟你说。”

    顾周周吃了一惊,慌乱后退几步。手用力到泛白捏着桥栏,压下惊惧,警惕地看向男子,身体绷紧准备向后逃跑。

    “站住,别过来!”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是二姑娘?”

    他们素未谋面,这人开口就喊她二姑娘,像是知道她在梧桐桥,专门直奔而来的。

    ……顾瑶?

    顾周周想着,冷下了脸,手心背后冰凉一片。

    韩游嘿嘿笑着,人高马大的身体上了桥阶,携着恶汗臭酒气逐步凑近:

    “我是你未来相公,二姑娘不要害怕啊,我明日就来侯府提亲求娶。我不嫌你不好看,也只有我愿意娶你。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嘿嘿。”

    顾周周被这话说的一愣,随即而来的是一股极致的羞恼。

    趁着顾周周愣神,韩游上前几步,拢开手臂,准备将人抱进怀里,拖进一边树林里落实名分。

    听那群丫鬟婆子说从乡下找回来的亲生嫡女并不受宠,只要生米煮成熟饭,这事就板上钉钉。

    顾周周被逼到绝境,猛然抬头,看着面前的人,眸中闪过坚决。

    梧桐桥畔,“噗通”一声巨大的落水声响起。

    ……

    梧桐桥一侧是贴墙栽的一片树林,府墙外隔着一道窄巷毗邻吴将军府。

    将军府四层枣红色阁楼上,吴勇躬身,头也不敢抬地朝轩窗前长身玉立的太子述职。

    太子谢璟,七岁被立为储君,十四岁开始辅佐治国,如今七年有余,朝中权柄已然大半落入太子之手。

    即使太子素来端方仁德,可久居上位的威严依旧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谢辞璟似是察觉到下属的拘谨,他温声笑道:“吴将军不必如此,同平日一般说话即可。”

    “多谢殿□□恤。”

    吴勇听见熟悉的温和语调,心头稍稍缓和,才继续禀告。

    楼台高,极目而望,小半都城落进眼底。谢辞璟静默听着,飞起的檐角阴翳投落,遮挡住他大半张脸和面上神情。

    云游风急,初日偏斜,日光终于冲破檐瓦遮拦铺洒进来,将阴翳一寸寸驱散,照亮一张美玉无暇的面容。

    背对众人,往日的温雅端方褪去,冷月寒竹般的疏冷气质萦绕他周身。雅黑的长睫低敛微垂,仿若沐泽受拥的神袛,可神情却似雪山万仞,冰冷的不可攀折。

    忽然,他神情一顿,目光停驻在某一处,眉微微皱起。

    “南松,去救人。”

    金相玉质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南松上前,顺着主子的视线望去,也皱起了眉。隔壁宁安候府的梧桐桥上,竟然有纨绔要欺辱女子。

    面上厌恶一闪而过,他立刻领命而去。

    吴勇突然听得这一句吩咐,顿时悚然一惊,嘴下也停了。心中疑虑不止,但是殿下未多言,他不敢询问半句,更不敢逾矩去看。

    谢辞璟视线仍未离开那处。未过须臾,他挑了挑眉,唤回了正在翻墙的南松。

    然后伸出冷玉一般的手,白皙细腻却又遍布细茧伤痕,优雅缓慢地将窗牗拢回关上。

    *

    顾周周虽将人扔进了湖中,但仍难掩惊惧,手掌微微颤抖,好不容易才平复心情,又怕人真的淹死了。

    等待心不慌了,腿软走到凉亭,冲进凉亭,大声喊道:“梧桐桥那有人落水了!”

    “什么?”顾瑶惊异的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顾周周,衣裳发髻纹丝不乱,不像是遭了不测。

    “我见一位公子喝醉酒翻下桥去了!”

    明明让墨琴引韩游过去了,她还准备待会故意去找找,好当面捉个正着让她无处狡辩,怎么如今一脸无事回来了?

    顾周周见顾瑶面上闪过震惊,什么都明白了。她紧紧攥紧手心,忍住心中的怒意和悲愤。

    她没有任何证据,若是意气用事,她只有名声扫地。

    顾瑶冷看了眼墨琴,稳住面上的失态气恼,下令仆妇们去救人,又牵住顾周周的手,想从她面上找些蛛丝马迹。

    顾瑶见顾周周虽有惊慌但不害怕,不像是受了欺负。心里骂了句蠢货,韩游果真是个纨绔子弟,上不得台面,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韩游名声着实不太好,先前凉亭还言语冒犯过众人,还未走的贵女公子们对此有些幸灾乐祸:“哎哟,真是活该!”

    一个杏衣鹅蛋脸姑娘一反先前态度,居然对顾周周说笑:

    “多亏你恰巧在那里,不然那混人淹死都没人知道!到时候他爹娘不得怪你们侯府,还要白赔韩游屁股后欠的一屁股债呢!”

    大家听着都笑了。

    有人和她主动说话,顾周周受宠若惊,呆了一下,才回了个有点傻的笑:“是、是的。”

    徐悦宜也被这笑弄的呆了下,顾二姑娘五官不丑,只是有点黑。笑起来时五官皱起来,像小猫的纹路,十分的可爱。

    眼睛黑白分明,还有些湿漉漉的,像是刚睁眼的幼崽的眼,盯着人看时心尖被轻轻挠了下一般。

    徐悦怡忍住想要伸手捏脸的冲动,轻咳了声,掩饰心虚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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