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有了长公主的请帖,马车长驱直入,停在了巍峨尊贵的府邸门前,两人各自下了马车。
长公主守门的小厮衣裳都比的权宦家要更鲜丽几分,迎门行礼间自带一种从容的姿态。
入了大门,壮阔古朴如画卷一般的亭榭树石在眼前展开,一石一木,都呈现出一种被精心照顾过得滋润,据说因着太子要治国不得溺爱,帝后的慈父慈母心肠都倾注在了长女身上,摘月束星,万分都由着她去。
连这长公主府,都是帝后亲为构画的图纸,占了半边长街,除了百花园、鹤园、湖泊、梅林、桃林、竹林、枫林这些,还特意划了一块平坦广阔的空地,专给公主跑马。
春秋好日,长公主有时起意办的马球赛,尽兴奔马后,还能于府中赏花看景,于无边草地中任性奔跑、高放风筝。京城贵女们都十分眼馋长公主的阔大精致。
候府比起长公主府来,还是要差上许多。
顾周周见识终究是短浅了些,暗下里已经咽了好几口口水,不时被路边奇珍的花草、假山瀑布给眯了眼,脚下的动作都禁不住慢了下来。
顾瑶多少还是来过长公主府的,瞧着被这富贵晃花了眼,显露出她那浅薄寒酸的底细来的人,嘴角略带嘲讽。
腰板不由挺的更直了些,目不斜视跟着引路侍女越过顾周周,只留一个高洁背影。
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到长公主寝殿。
顾周周推开重叠珠帘与垂幔,屋内香暖似春谷,长公主正立在窗旁修剪瘦腰青花瓶的鲜红月季。
她散着发赤着脚,白色裙尾逶迤拖地,素净的一张面在光下氤氲美丽,褪去了平日的华贵鲜丽的衣裳珠钗装点,显得更冷了些。
顾周周突兀得在长公主身上感觉到一丝矛盾的哀伤。但思绪一闪而过,再去想,什么也捉不住了。
在她发呆间,顾瑶抢先福身拜见长公主。顾周周回神,跟着见了礼。
长公主换了身衣裳再来见她们,脸上似笑非笑看着顾瑶:
“珍珠,本宫的请帖好像只请了宁安候府的顾姑娘吧?”
珍珠淡淡一笑,回道:“殿下只请了一位顾姑娘。”
完全没有料到长公主这般不给她面子,顾瑶面色闪过尴尬,仍努力维持着姿态,笑着说道:
“殿下容臣女解释,家母怕小妹不太懂规矩,冲撞了殿下。所以才让我同来,约束家妹,也为殿下解解闷。”
长公主脸色立刻冷了下来,嗤笑道:
“什么东西!你也配为本宫解闷!还有什么家母家妹,我只知道宁安侯府只有一位千金嫡女,你自己是什么东西,心中要有数!”
皇家威仪一出,更是字字句句直戳人伤口,顾瑶面色苍白,几乎要站不稳仰倒在地。
墨琴急忙扶住主子:“姑娘。”,顾瑶浑身颤抖,撑在丫鬟身上的手将墨琴捏的极痛。
顾周周诧异中又有丝莫名的惊喜,睁大眼睛近乎崇拜又孺慕瞧着长公主,几乎要抑制不住心中的激荡,想要哭一哭,终于有人为她出头了。
珍珠恭敬有礼:“瑶小姐,请吧。”
顾瑶几乎狼狈的离开了候府。
屋内就剩三人,长公主躺在了贵妃榻上,眉眼倦怠,似乎也没有和顾周周说话的意思。
顾周周没有丝毫被冷落的感觉,她很想为长公主做些事情报答她,踌躇半天,终于忍不住试探开口道:
“我去给殿下做些点心?”
长公主将视线落在顾周周脸上,自两人来,她还未仔细瞧过顾周周,往常学府上课她都穿着太学的青色衣裳。如今一看换了身打扮,倒是眼前亮了亮。
领口毛绒的兔毛衬得她一张脸雪白,带着些钝感的圆润,眉眼秀致,如端庄满月一般。偏偏唇肉丰满娇嫩如熟透花瓣,携了些懵懂欲色出来。
略带的矛盾感,反而更加惑人了。
见长公主盯着自己瞧,顾周周有些紧张无措,又不敢挪步避开,只好眼神垂落下来,手指无助蜷了蜷。
她不知道疏淡色浅的睫毛根本遮不住澄澈瞳仁中的情绪,长公主将她的无助与淡淡的卑怯尽收眼底,心中蓦然升出一点不可控的怜爱。
“去吧。珍珠,带她去厨房。”
顾周周见着眼前的厨房,比她的守琢院都要大,厨具成行,洁净明亮,比她想象中的厨房还要好。
瞧着小人面上的痴憨,珍珠忍不住一乐,心中又存着些打趣的意味:
“这一间是特别拨给姑娘做点心用的,其他的厨房还有很多间呐。”
长公主家厨房真多呀,顾周周咋舌,简直难以想象。
换了好厨房,又存着报答长公主为她出气的心思,顾周周点心做的很高兴,嘴上忍不住哼起了乡间的小调。
之前流落到是南方那边,小桥水乡,即使是乡野间,也是侬语软调。顾周周声线细腻温婉,更是说不出来的温柔好听。
珍珠问:“顾姑娘唱的什么啊?”
顾周周吓一跳,玉白一张脸露出惊惶神色,像只怕人的兔子。她以为人都走了,自己一人在这,心中轻快,才忍不住哼哼的。她有些不好意思,脸微红,轻轻摇头道:
“没、唱什么,乡野不知名小调。”
珍珠见她神色不自然,眼神闪躲,鼓励道:“很好听。”
头一次因为哼歌被夸赞,顾周周有些高兴,露出个羞赧的笑:“谢谢。”
珍珠眼神微晃,简直被戳中心窝心里直冒泡泡,顾姑娘脸上原来有个淡淡的梨涡啊,真可爱,还有左边一颗小虎牙也露出来了,像个装凶又无害的小奶猫。
点心做出来,长公主很喜欢,夸赞了她几句。顾周周十分受宠若惊,因为长公主尝了她的点心后,并没有赶她走,而是十分和善的教她吹了会儿箫,请她下来局棋。
自学下棋后,并没有人陪她下过,如今与长公主还是头一次。
她棋艺生疏,长公主显然精通于此。两者相差过大,技艺高超者并不能体会到棋逢对手的。更甚者,半点意趣都得不到。
再一次被轻而易举逼到了绝处,顾周周绞尽脑汁想离法子,心中急的浑身发热,热气攀升,雪白的面上都染上了一层红晕。
她低着头费力思索着,双手不知怎么下手似的蜷在胸前,犹豫不决。浑然没有察觉长公主和珍珠正直直看着自己,眼中含笑。
别人眼中的她,像只急红了脸垫脚立身,前肢束在身前,眼睛睁得大大的兔子。
随手落下一子,果不其然又输了。
长公主咳了声,收回视线,安抚道:
“下棋本就不为输赢,而是修心之举,落子黑白,不仅是对手棋逢,亦是与自己心对弈。不以胜败输赢而牵动心绪时,便是修心大成之时。”
她顿了顿,眉眼舒展开,将人隔绝在外的冷意退散,显出纤细柔和的神情:
“万般胜意之时,可能下一瞬就跌落高台滚落泥泽。亡涯困境中,亦能冲破束缚开云见月。”
谆谆教导的话语温和,像是温和的长辈,有宛若不经意拂来的山风,将心脏抚的熨帖妥当,自深底涌出阵暖流来。顾周周屏住呼吸,有些贪恋此刻的温暖。恨不得这一刻更长些才好。
自那日起,长公主休沐之时,常常请她去府上。顾瑶和侯夫人敲打她过,但因着长公主很喜欢她,尽数被她敷衍过去。
每次去长公主府上,并不次次做点心。偶尔她会做些药膳,使用一个更大的厨房。
但更多时候,长公主没有让她去厨下,多让她待在身边,有时教她读书,有时玩些叶子戏,或者给她打扮——
长公主似乎爱上了这个游戏,并且乐此不疲。
她像个乖乖巧巧的玩具泥人,任人去揉捏成各种模样,乖顺至极,毫无怨言。
长公主很满意,宛如养了只乖巧温顺的猫儿,抱在怀中摆弄,还会乖巧的扬起脑袋,黏人的主动贴贴。
真的温顺极了。
*
十一月底。
深秋凉意越发浓重,艳阳天难得一见。
今日休沐,顾周周收拾好了,动身往长公主府。她一身朴素的厚袍,发髻只拿根蓝布发绸束在身后,清爽简单。
长公主赏了她许多衣料子,还有各样首饰。只是太过贵重,她本身不是喜欢出风头、引人注目的性子,大多穿不惯,因而还是穿着自己的衣裳,免得失了本心。
白玉在门口就迎着她了,如今进这府里已经算是轻车熟路,人也熟了些,倒没有先前的忐忑了,说说笑笑间,一溜烟就到了地方。
长公主瞧了眼她衣裳料子,忍不住手痒想帮她换下。
她颇有些嫌弃似的皱眉说道:“怎么又穿成这样,给你做的衣裳都不穿。”
许是穷惯了,穿太好总有些不安稳,顾周周并不怕长公主这样,略垂着头,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来,不太好意思笑着道:
“我特意给殿下打扮我的机会。”
长公主比她长七八岁,未曾生养嫁人,倒觉得自己像养了个孩子。虽然她心中跟明镜似的,顾周周在她这儿找依恋。
她不会给什么,但也不妨碍她真的讨到了她的欢心,高兴时候顺着她还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