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坊市已不如前朝那般分明,各处都有商贩竭力吆喝着,热情向路人介绍自己家的小玩意儿。

    晌午的晴空烈日就像迅速散场的盛宴,未时以后乌云直上,将日头遮得严严实实,空气中满是暴雨将至的沉闷。

    香摊旁路过一个负手的清冷公子,被那摊主拦下,硬往怀里塞了两个。那人一时间不知所措,接着就见摊主伸手冲他要钱:“小郎君,十文钱两个,谢谢您嘞。”

    岑道:“……”

    他无奈道:“强买强卖,你这是什么道理?”

    摊主“嘿嘿”笑着,冲旁边挤眉弄眼。岑道一转头,就瞧见了云柳楼的大门。

    “瞧您神色匆匆朝云柳楼走,是赶着去见姑娘吧?您带上我这香囊,到时候送姑娘一个,再甜言蜜语两句,保准哄得人儿心花怒放……”

    岑道闭了闭眼,叹口气从钱袋里摸出十枚铜钱。那摊主收了钱,又笑眯眯递上另一只珠钗:“郎君大方,您再瞧瞧我这钗……”

    岑道当机立断,转头就走。

    世风日下,真是世风日下。

    腹诽着“世风日下”的岑世子冷着脸走进了更加“世风日下”的云柳楼里,握了握腰间佩剑,再次狠狠闭了闭眼。

    都道楚都繁华,而楚都里最繁华的地方便是云柳楼和九味阁。

    云柳楼是青楼,九味阁是酒楼食肆,都在凌华大道上。整条长街唯有这两处,即便夜里也灯火通明,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都能来吃喝玩乐。

    “哟世子爷,好久没来咱们云柳楼了?”有姑娘识得他,冲他抛了个媚眼,用帕子捂着嘴不停地笑,“王小公子在三楼雅间喝酒听曲儿呢。”

    云柳楼有三层,入目满是白得晃眼的香肩手臂,这个时辰人还不算多,只有部分嫖客在听清倌唱曲儿。一楼有戏台子,平日里最热闹便是此处,晚上会有头牌去唱曲儿献舞,台下起哄声此起彼伏,时不时还有人掷花、掷铜钱碎银。

    但能做到楚都最大的青楼妓院,云柳楼靠的绝不仅仅是以“色”侍人。

    清倌卖艺不卖身,个中翘楚的头牌花魁更是以才学闻名,达官贵人莫不趋之若鹜。据说几月前新得花魁那位,便是恃才傲物之人,先不说才学究竟如何,光是那传闻中绝色的面容便足以令人心神驰往。

    岑道的表弟王放谨,是这云柳楼的常客。

    王放谨生母是武安郡王妃的亲妹妹,嫁给礼部侍郎王常叶后诞下一子,但缠绵病榻没几年就去世了。

    王常叶身体也文弱,但两人却生出了上蹿下跳胆大包天的一个王放谨。

    礼部侍郎不是什么有油水的位置,王常叶雇不起护卫抓儿子,因此岑道还未任国子祭酒时,就常受舅舅嘱托替他逮儿子,后来次数多了,就连老鸨龟公都认得他了。

    “多谢。”岑道淡淡道。

    不管来多少次云柳楼,他总像是个进了盘丝洞的唐和尚,微垂眼眸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等到穿过三层楼的姑娘们出现在雅间门口的时候,岑道已经头戴鲜花怀里还被塞了一堆帕子了。

    岑道摘了耳旁鲜花,又将帕子捋捋,一起整整齐齐放在门边。而后又仔细理了理衣衫,才很礼貌地敲门。

    “谁啊?进来!”

    然后他很礼貌地哐一脚把门踹开。

    “哥你来了?来来来,陪我喝一杯!莺莺,给我哥满上!”屋内少年醉得双颊酡红,眼神迷离,只穿了中衣坐在那里。

    世风日下。

    岑道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眼皮都不带动一下:“舅舅有命,让我将你带回去。”

    王放谨不听,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近他,一把拉他坐下,笑嘻嘻道:“哥你着什么急嘛,你都好久没跟我玩了……”

    岑道不应他,小少爷只好转身摇摇晃晃地找那些莺莺燕燕去了。岑道只得坐在一旁,似乎准备等小少爷清醒些再叫人。

    屋里满是甜腻呛人的脂粉气,岑道刚开始还能和尚入定似的端坐,后来实在是坐不住,便说想换个地方。

    王小公子只道两边都是雅间,他全包了,没人。

    然后冲着左边眨了眨眼。

    于是岑道便起身,绕到了隔壁左侧那间去。

    甫一进门,便瞧见谢听风、相月白和云柳楼楼主三人齐齐朝他看过来。

    他默不作声地进屋把门关上,听了听外面动静后才走到桌边。

    相月白本怕来这地方为难了堂堂国子祭酒,没成想他还挺轻车熟路。

    “王小公子人挺有意思的。”她憋着笑,“我在这屋听了半天了,只喝酒听曲儿,一点也不乱来,挺好。”

    闻言,岑道也笑了一下:“他哪敢乱来,否则我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朝中都传岑祭酒瞧着不好相与,不近女色不苟言笑,上任后累跑了一学堂的女学子。

    又因他的“三不收”得罪了好些官员,因此在朝中只有和齐长瑜的关系还不错。

    柳楼主看岑道笑得这般和善,心里很是嘀咕。

    瞧着对女子也挺和善的啊?

    根据白天商议的办法,几个人会分批进入云柳楼,尽量不引起任何人察觉。

    岑道身为国子祭酒,偷偷潜入青楼被发现的风险太大,因此他们考虑再三后,决定让祭酒大人利用“逮人”的理由光明正大地进去。

    相月白和谢听风则以清雅门的身份,走江湖人门路进来。

    云柳楼当家的名叫柳棠,四十余岁风韵犹存,他们同柳楼主说清来意,却惹得她当即不乐意了:

    “哎哟世子爷,谢大门主,小白姑娘,您几位今儿来找我云柳楼不痛快呢?他周大公子死了跟我们云柳楼姑娘有什么关系,这是能胡乱攀扯的吗?”

    岑道盯着她单刀直入地问:“那敢问楼主,琳琅姑娘为何半月不曾接客了?”

    她脸色变了几变,半晌才故作恨道:“琳琅那个小贱人……她心里有人了,闹着要赎身,我把她关起来了!”

    “是吗。”岑道轻声说,他瞥过去一眼,嗓音里带了冷意,“那不妨请琳琅姑娘过来聊聊?”

    *

    珠钗发簪四散摆着,几盒胭脂妆粉半敞开,随意摆放在梳妆台上,铜镜不是很干净,倒映出几个模糊人影。

    岑道拿出官职施压,总算叫柳棠松了口,承认云柳楼的清倌花魁琳琅前些日子已经卷铺盖跑了。

    并且云柳楼上下,近月来就跑了她一个。

    先前官府来问,她怕惹麻烦,这才瞒了下来。

    于是他们来到琳琅屋里,想试着查一查线索。谢听风和岑道并不乱看,床铺等地方交由相月白去搜查,他们二人则翻找屋内外围。

    相月白从熏了浓浓安眠香的枕头底下找到几张信笺,展开细看,只见上面写了些思念之语,但没有写明思念何人。她看来看去没看出门道,于是交给了师父和岑祭酒。

    “这琳琅倒是有几点墨水。”谢听风挨着看了一遍,也只有这一句发现。

    “纸有些独特。”岑道仔细摸了摸,有些疑惑,“似是宫里的样式。”

    “宫里?你确定吗?”谢听风心里一沉,嘴上还是云淡风轻。

    岑道摇头:“我也不能断定,但陛下曾给国子监拨过一批,枫峦居有留存,可带回去比对。”

    相月白一只耳朵听着,眼睛却看遍了屋里每个角落。她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两人研究那纸究竟是不是宫里的,相月白这个土生土长的江湖野丫头就完全不懂了,她无聊地坐到梳妆台前撑起下巴——等等,这妆奁。

    胭脂妆粉半敞,明显是从妆奁里拿出来用了,但没来得及收回去。

    而如果来不及收起来或者懒得收,那么也就不会关上妆奁,等着回来再收拾。

    可为什么这个关得这么严实?

    她果断上手打开,一使劲,却没掰动。

    有机关。

    可撞上相月白擅长的领域了,这种雕了花草纹以掩饰机关的妆奁之类她房里还有许多,只不过装的都不是胭脂水粉,而是毒药毒粉、暗器杀器。

    相月白闷头摆弄几下就找到了真正的暗扣开关,“啪”一声,妆奁就打开了。

    她修长手指慢慢摸索着,细细研究一番,果然找到了夹层,从里面摸出了一张卖身契。

    上面名字正是琳琅。

    相月白:“师父,老师——”

    谢听风精于机关之术,所以在听见妆奁打开的“啪”一声,就知道相月白发现了什么。

    ……可“老师”是哪儿来的?

    这屋里没第四个人了,谢听风猛地转头,瞪向岑道,眼睛里满是愤怒的控诉。

    她怎么真的跟你叫老师了!

    岑道微笑,转头就走。

    岑道走到门外,问守在门口的柳棠:“琳琅的卖身契可在?”

    柳楼主忙道:“就说呢,那死丫头把卖身契也偷走了,我找了好久都没……”她话说了一半卡住,瞪大眼睛看着谢听风手里的一纸卖身契。

    饱经世事的云柳楼当家人手里过了那么多姑娘,还是头一次被偷了卖身契。

    她难以置信地问:“在她房里搜出来的?我之前明明翻过了……”

    相月白在后面扬声道:“妆奁有机关,卖身契藏在妆奁暗匣里,确实很难发现。”

    柳楼主很快冷静下来,她往后看了一眼屋里的两个年轻人,低声问谢听风:“若是琳琅真同周家公子之死有关系,我云柳楼……可择得出来?”

    云柳楼在楚都这么多年屹立不倒,作为云柳楼当家人,不能审时度势当机立断,是做不到今日的,

    谢听风:“你也知道越州那位州府大人把儿子当命根子,还有他那侄儿什么名声?周柏山这次来非得拖一批人给他儿子陪葬不可。”

    柳楼主一拍他:“谢大门主!有救命法子就快些说吧!”

    谢听风赶紧躲了,叫她进屋里:“瞧见那些信笺没?世子爷刚看过了,宫里的样式。”

    柳楼主脸色瞬间白了几分,颤着手拿起几张:“这……这确实不是云柳楼平日用的,可我没想到……”

    岑道严谨的性子使他很想强调一下是“只是可能”,但柳棠在,他知道这楼主贯会看脸色,只好顺着谢听风的话点点头:“云柳楼存亡已不是我等能决定的了。”

    浓妆艳抹的女人跌坐在凳子上,垮下来的神情显出了她脂粉下的老态。

    “三月前,周公子来云柳楼的时候点了琳琅作陪。”

    她脸色灰白,终于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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